走进夜晚                   第七章


                               

    1

    戴燕燕去马文的那间小木屋,帮他收拾房间的时候,马文正孩子气地半躺在床
上看小人书。收集小人书是马文在农场落魄后养成的一个怪毛病。他把工资的多余
部分统统都变成了小人书,东一本西一本地到处乱塞。前一天,老魏头烧了几样菜,
让马文去做客。马文一向懒得和人打交道,然而这一次却很乐意,去了也不客气,
叫坐上座就坐上座,叫喝酒就喝酒,叫吃菜就吃菜。
    酒足饭饱,老魏头这顿饭不能白请,他请马文来,是有目的的。他意识到马文
对戴燕燕并不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现在似乎到了摊牌的时候,然而他害怕马文会再
一次拒绝戴燕燕,弄得戴燕燕下不了台。他是好心要给马文介绍对象,万一这人不
知好歹,大家都不愉快。话到嘴边,老魏头临时换了词,他感叹地对表妹戴燕燕说,
马文那儿邋遢得不像话,有空帮他去收拾一下。
    马文大着舌头连声说:“用不着,脏就脏吧。”
    老魏头说:“你他妈神经病,收拾收拾,像个人住的地方倒不好?”
    小木房里果然充斥着一股难闻的气味,空气仿佛是凝固的。戴燕燕没想到自己
会去,马文也没想到她会来。两个人都紧张,戴燕燕为了掩饰惊慌,索性走进了房
间,这样起码外面的人看不见。她看着乱糟糟的房间,想好的话已忘了,想笑也笑
不出来。她越来越紧张,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胸口一阵阵乱跳,一时不知该如何下
手。马文用另一种办法掩饰自己的惊慌,他懒洋洋地躺在那儿,把小人书放下,说:
“怎么会是你,你来了,有什么事?”
    戴燕燕说:“我来帮你收拾收拾。”
    马文想了想,说:“其实也用不着。”
    “你看你这房间,太乱了。”
    “乱就乱吧。”
    说了几句话,大家的紧张情绪消失了许多。戴燕燕开始大动干戈着手收拾房间,
马文却显得无动于衷,好像这事压根跟他没任何关系似的,又好像戴燕燕天经地义
就应该这么干一样,当他发现自己在房间里有那么点碍手得脚,便捧着小人书,坐
到门口的小凳子上去看。终于磨磨蹭蹭看完了那本小人书,戴燕燕袖子卷得多高地
还在大干,马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问:“要不要我帮忙?”
    戴燕燕说:“你帮我去拎水吧,省得我一趟趟跑了,对了,先帮我把桌子搬出
去。当心别把桶踢翻!”
    马文去井边打水,井边有女人在那洗衣服,追问他小木屋里忙得不亦乐乎的女
人是谁。
    “马文,你是该找个老婆了!”井边的女人,冲着他大声嚷嚷。
    “喂,那女人就是你老婆了?”
    马文只当什么也没听见。他害怕和女人说话,来到农场以后,什么女人和他开
玩笑打哈哈,都会把他搞得很狼狈。他一趟趟地打着水,忙得屁颠颠的。戴燕燕的
所作所为,让马文想起了小时候他家里一位能干的奶妈陈妈。高高大大的陈妈有一
对很结实的大奶子,马文记得自己那时候已经不小了,还解开陈妈的衣襟,抚摩陈
妈那对像活蹦乱跳的小兔似的奶子。陈妈不止一次搂着他说:你吃了我的奶,你就
是我的儿子。天天晚上入睡,他都必须抚摩着陈妈的大奶子,只有这样他才能入睡。
    “老马,差不多了,水不用再拎了。”戴燕燕直了直腰说。正在走神的马文,
一时真不知道戴燕燕喊的“老马”是谁,从来没有人对他用过这个称呼,大家都叫
他马文,连刚学会说话的孩子都这么叫。不过马文很快就明白戴燕燕是在和自己说
话。
    “你说什么?”他有些尴尬地问。
    “不要水了,我们把桌子搬回去吧。”
    于是两人一起搬桌子。两个人的劲,怎么也用不到一起去,马文笨手笨脚瞎用
力气,戴燕燕笑了,把桌子放下来,说:“你真是个书呆子。”
    马文更不好意思,也笑,呆笑。
    小木屋里果然焕然一新,戴燕燕说:“马马虎虎就这样吧,累死我了,下次有
机会,我再来帮你收拾。今天就这样,我走了。”
    马文站在那发呆,心里有点不舍得她走,她既然提出来要走,又不敢强留她。
他偷偷地盯着戴燕燕的胸口看,想象着她会不会有陈妈那样一对硕大无比的奶子。
戴燕燕怔了一会儿,见马文发呆,也不说让她留下来坐坐,便真的走了。马文见她
真的走了,跟在后面一言不发地送她,一直送到老魏头家门口。
    戴燕燕说:“好了,谢谢你送我。”
    马文说:“没关系。”
    戴燕燕又说:“其实你用不着送我。”
    马文仍然是那一句:“没关系。”
    马文掉头回自己的住处,一路上,若有所失。回到家,看着已经整个变了样的
小木屋,他才突然想到竟然没有对戴燕燕说一声谢谢。

    2

    一个星期以后,马文十分严肃地去找老魏头。老魏头告诉他,三天前,戴燕燕
就回去了,马文的脸立刻变了色。他没想到她会说走就走。这一个星期里,他日日
夜夜都在想戴燕燕,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可是没想到他鼓足勇气来到老魏头家的时
候,戴燕燕竟然离去了。
    老魏头因为戴燕燕受到了冷落,自己也跟着丢了面子,恨不得把马文一顿臭骂。
他悻悻地说:“马文,我跟你直说了,你也不用搭那个臭架子,就凭你头上那右派
的帽子,我表妹未必能看上你。”
    马文说:“我现在想找她,我有话跟她说。”
    老魏头说:“有屁的话要说!”
    马文说:“真的有话。”
    老魏头来火了,说:“你他妈早干什么?”
    马文呆头呆脑地说:“我真的有话跟她说。”
    “她人都走了,我有什么办法,”老魏头很奇怪马文怎么会突然变得急不可耐,
不过,他好像已猜到这个书呆子要和戴燕燕说什么,“我写信叫她再来,要不然,
你不是秀才吗,你直接给她写封信。”
    神色恍惚的马文从老魏头那里,要到了戴燕燕的地址,他没有给她写信,而是
连夜走了十里路,搭了第二天的头班长途车,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风尘仆仆赶
到戴燕燕家。终于见到了戴燕燕,马文不问青红皂白,迫不及待开门见山地便向她
求婚。突如其来的求婚,把老实巴交的戴燕燕吓得惊慌失措。
    戴燕燕自从丈夫死了以后,一直在一家街道办的绣衣厂做事。绣衣厂专做唱古
装戏用的戏装,文化大革命一来,才子佳人帝王将相通通不许演了,绣衣厂也被迫
关门。戴燕燕失业在家,靠糊纸盒子维持生活。日子过得已不能再苦。为了自己能
活下去,为了自己快上小学的女儿,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等着嫁一个合适的男人。
    马文的如此戏剧性的求婚太出乎她的意料。
    “这又不是什么小事,你让我想一想,再回答你,好不好,”戴燕燕心口怦怦
直跳,不明白这位曾经一口回绝过自己的男人,现在怎么会急成这样,硬逼着她立
刻表态,“让我想想,好不好?”
    马文说;“那好,我等你,你快想。”
    戴燕燕说:“你总得给我一点时问。”
    马文沮丧地说:“我等不及了,你干脆说吧,你到底要多少时间?”
    戴燕燕哭笑不得,马文还是死皮赖脸逼着她表态。
    “你不能太急。”
    “我怎么能不急?”马文严肃地说,“你答应了,我们就结婚。你要是不答应,
我也不想活了,还回农场干什么,我索性找个地方去死了算了。”
    戴燕燕更加哭笑不得,幸好女儿雷蕾从外面回来,两个人碍着小孩的面,许多
话不能再说。蕾蕾马文是见过的,她因此也不觉得陌生,只是奇怪,这个人怎么会
突然出现在她的家里。戴燕燕开始心不在焉地忙晚饭,马文心不在焉地哄蕾蕾,为
她讲故事。
    蕾蕾说:“我妈妈说,你那儿有许多小人书。”
    马文说:“我那儿全是小人书。”
    蕾蕾又说:“你都是大人了,还看小人书?”
    吃了晚饭,好不容易等蕾蕾睡着,马文继续毫不含糊地纠缠戴燕燕。戴燕燕心
神不定地说:“我若不答应你,你真的要去死?”
    马文说:“真的去死。”
    “你瞎说的吧?”
    “我瞎说,你不信,我死给你看好了。”
    戴燕燕急了,说:“你千万不要这样。”
    马文近乎耍无赖地说:“我就这样,我吃毒药,我跳楼,反正我不想活了。”
    戴燕燕被他逼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他的要求。天这时候已经很迟了,蕾蕾在床
上打着呼噜,睡得正香,戴燕燕就一间屋子,就一张床,不知道如何安置马文。马
文说:“不要紧,我就在椅子上坐一夜好了。”戴燕燕说:“这怎么行,要坐,我
陪你坐一夜,索性大家都坐。”
    两人一人一张椅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对面而坐。夜深人静,马文说:“对了,
我都不知道你多大了?”戴燕燕不太好意思地报告了自己的年龄,马文又说:“想
不到你比我还小三岁呢,我真是白活了。”戴燕燕问他怎么白活了,马文一本正经
地说:“我还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呢。”
    戴燕燕听了,也感到马文怪可怜的。
    马文顿了顿,更加一本正经地说:“我成天和畜生打交道,畜生的那东西我倒
是经常见到,女人的那东西是什么样子,我都从来没见过。”
    “女人的什么东西?”
    马文孩子气地又解说了一遍。
    戴燕燕脸红得像是血要涌出来,她做梦也想不到他一个文绉绉的书生,竟然在
此时此刻说这种话,这种纯粹的下流话,然而她知道他毕竟说的是大实话。只有他
这种书呆子,才会说这样的大实话。
    “说是女人那东西也长毛?”马文就像谈什么正经事一样,很认真严肃地问戴
燕燕。“是不是?”

    3

    戴燕燕从没怀疑过马文是个童男子,毫无疑问,是她首先使他从一个什么都不
太懂的大男孩子,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野气十足的男人。从一本正经的谈话,到手拉
着手,走到床边,跌倒在床上,这中间几乎没有任何礼节性的过渡。一切都太顺理
成章,一切都太自然。戴燕燕明白自己太成熟了,成熟得像一只熟透的苹果,像一
包红肿以后盼着要挤掉脓的疖,像一头正在发情的小母马。她的微弱的拒绝和反抗
还不如说是最好的邀请。马文笨拙的动作,害怕把蕾蕾吵醒的紧张,不仅没有影响
她的情绪,反而更刺激了她压抑已久的性欲。她突然意识到所有这一切,都是事先
就安排好的。她一直在等待这一时刻。
    床板在突然之间,剧烈地振动起来,他们忘却了羞耻,滚在一起,放肆地做着
动作,不止一次差点把熟睡的蕾蕾挤到床底下。这一夜因为漫长而变得短暂,戴燕
燕盼着一次次的地动山摇,盼着一阵阵的风狂雨骤,盼着呼吸由轻到重,又由重到
轻。他们像中了邪一样,好像永远不知道精疲力竭,好像永远不知道什么叫作够了。
他们一次次地踏上征途,刚刚结束就重新开始,这一夜又像是世界的末日。
    马文和戴燕燕的婚礼,以最快的速度草草举行。新房就设在马文的小木房子里,
来庆贺的都是农场的同事,也没什么仪式,炒了两大锅花生,大家说说笑笑,没完
没了地吃花生。一地的花生壳踩在脚底下咔咔直响,就像是铺了一层厚地毯。蕾蕾
被安排住到老魏头家去了,闹新房的故意迟迟不走,一直拖到天快亮才离去。临走
时,话里有话地说:“快睡吧,马文憋得急死了。”
    马文说:“知道我憋死了,你们还赖着不走!”
    大家看马文真急了,把大实话都招了出来,快活地哈哈大笑。整个婚礼过程中,
没听见马文说什么话,很快马文说的这句“我憋死了”的笑话,传得全农场都知道。
人们都知道打光棍的马文原来早想女人想疯了。
    人都走了,小木房子里一片寂静,戴燕燕想着马文说的话,红着睑说:“你这
人怎么这么直肚肠?”
    马文说:“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是我结婚,他们赖着不走干什么?”
    戴燕燕笑着说:“你也是的,这叫闹新房,越闹越好。”
    “闹个屁,”马文仍然耿耿于怀,“谁要他们闹?”他从咔咔直响的花生壳上
走过,脸色沉重地扑在戴燕燕身上。戴燕燕想洗一洗,马文这点工夫也等不及,胡
乱地撕她的裤子,戴燕燕还没喘过气来,事情就结束了。
    结婚以后,戴燕燕很快发现马文的脾气古怪。她喜欢他身上的孩子气,但是又
有些受不了他的太过分。他的一些想法,不是这个地球上的人所有的。首先是做爱
的迫不及待蛮不讲理,似乎急着要把失去的青春追回来,马文老是没完没了纠缠戴
燕燕。他的性欲永远处于亢奋,不管白天黑夜,扭住了戴燕燕就是立地正法,在她
还没有醒悟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匆匆完事。马文总是以最快的速度得到满足,来得快,
去得更快,他很快就使戴燕燕对他感到厌倦和失望。
    其次,马文对什么是夫妻的概念十分陌生,也许是学畜牧专业的,他似乎更适
合和动物打交道,在性爱方面,他的行为表现得就像雄性动物,而且他也把戴燕燕
当作了雌性动物。除了性之外,他好像不太明白女人对他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女人
好像只是他尿急了借来急用的夜壶,是一种泄欲的器具。戴燕燕忍不住地想到,在
没有她的日子里,马文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不是熬过来了吗,”完了事的马文,有时候会做出不当回事的样子,“没
有你,我照样活了这么多年。”
    “你就不想女人?”
    “我当然想。”
    “那你还不难受死了。”
    “我难受,女人也还不是一样的难受。”
    戴燕燕不明白马文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经常说一些很莫名其妙的话,说一些非
常下流的想法。她不得不追问马文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要想大家想,男人要女人,女人还不是一样要男人。这种事,也不是就男人
才想。女人有时候想起男人来,裤裆里,就跟要失火一样?”马文仿佛很了解女人,
他习惯用雌性动物会发情这一点,来理解女人。他相信每个女人都有不要脸的时候。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戴燕燕的脸常常会红,她不喜欢和马文赤裸裸地谈
这些,趁他兴致还不错,便转了一个话题,“我毕竟是死了男人的女人,还有一个
拖油瓶女儿,你怎么会喜欢我的呢?”
    马文不从正面回答:“我头上有顶右派帽子,你不是照样喜欢我吗?”
    “我当然喜欢你。”
    “我当然也喜欢你。”
    “你是真的喜欢我?”戴燕燕有些不放心地问他。
    马文说:“你缺少一个男人,我呢,缺少一个女人,我当然是真喜欢你,难道
你不是真喜欢我?”
    戴燕燕说:“我不相信。”
    马文说:“你不相信什么?”
    “你未必是真喜欢我,你只是喜欢一个女人,”戴燕燕也说了一句很粗俗的话,
“你喜欢的是这个!你根本不会真喜欢我。”
    马文说:“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人,好了吧。”
    马文说的是真话,刚结婚那阵,他也许是有几分真心地喜欢戴燕燕。刚结婚那
阵,戴燕燕也是真心地喜欢马文。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爱情的真正体验。她
变得像一个纯情少女那样,盼着和马文见面。在令人心焦的分居日子里,她只有靠
没完没了地替马文织毛衣打发时光,拆了织,织了再拆,不厌其烦。戴燕燕从旧货
店里买了许多积压在那的纱手套,把纱手套拆了,然后用极细的棉纱,为马文一件
接一件地织衣服。这是一个非常费工夫的活,戴燕燕常常一个人织到深更半夜。

    4

    戴燕燕的父亲最早开过一家小杂货铺,他的生意从来没好过,戴燕燕从小就过
着一种十分艰苦的穷日子,总算读过三年小学,识了几个字,嫁了一个在工厂里做
工的丈夫。这丈夫是个粗人,自己不识几个字,人长得瘦骨伶仃,却最爱听人说书
讲历史演义。戴燕燕对他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糊里糊涂嫁给他了,便糊
里糊涂地跟他过日子。过了没几年,丈夫得了肝炎,很快就是肝腹水,在床上躺了
一年,年纪轻轻就送了命。
    在没有男人的岁月里,戴燕燕靠回忆男人给她讲的三侠五义打发时光,没有男
人的日子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难熬。吃饭毕竟比性欲更重要。对于戴燕燕来说,最
难熬过的,是缺了男人生前的那份固定工资。在过分贫穷的日子里,她有过短暂的
守节念头,然而很快就又明白除了再嫁男人别无出路。戴燕燕很快就明白唯一的本
钱就是嫁人,趁自己还年轻赶快嫁人。
    戴燕燕觉得马文对于她非常合适,虽然一开始带着很强的功利性,但她发现自
己很快对马文的古怪入了迷。她越来越喜欢马文身上的那股书呆子气,和原先那个
跟自己差不多,同样是识不了几个字的丈夫比起来,马文毕竟是货真价实的读过大
学的文化人。戴燕燕还是做姑娘的时候,家就住在离一所大学不远的地方,常常有
胸口别着校徽的大学生到她家的小铺子上来买东西。其中有一个戴眼镜的大学生,
似乎还对她有些意思。
    戴燕燕一直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嫁一个大学生。那个戴眼镜的大学生,常常
到她家的小店里来买一种价格很便宜的香烟。那大学生一定是很穷的,既然是很穷,
为什么不能把烟戒掉呢?戴燕燕记得大学生来买烟时,总是探头探脑地寻找着她的
身影。他每次只买一包烟,每买一包烟便意味着和戴燕燕见一次面。
    有一次大学生把一盒香粉留在了柜台上,就是那种廉价的硬纸盒装的香粉,封
面上印着一个大美人。大学生好像是无意将那香粉盒留下的,在大学生离去的日子
里,戴燕燕一直等着他来取。一种酸溜溜的情绪萦绕在她的心头,她猜想大学生一
定是有了女朋友,否则一个男人要这玩意儿干什么。天长日久,大学生再也没有重
新出现过。在戴燕燕成为一个妇人以后,有一天从梦中惊醒过来,她突然明白那香
粉盒准是大学生故意留在柜台上的。他只不过是用这种办法送了个礼物给她。
    和马文结婚以后,戴燕燕屡屡有一种错觉,那就是马文和戴眼镜的大学生混和
成了一个人。她感到自己有些如愿以偿,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从此托付终身的男人。
夫妻之间的分居毕竟是一个不小的遗憾,刚开始的时候,是马文一次次屁颠颠地赶
来赶去探亲。随着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深入,马文被隔离审查,只好改由她去农场看
望他。
    在那些动乱的日子里,去农场探亲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交通实在不方便,农场
不通车,要去,只能搭长途车到离农场十里路的一个小镇上。长途车在傍晚才能到
达小镇,除非在小镇的旅店里住一夜,否则就只好连夜赶路。去农场的路很偏僻,
戴燕燕每次去,都打定主意,下次一定不冒险了,不能为了省几个钱,冒险走夜路。
她总是想,下次一定在小镇上住一宿。
    那一次,长途车在路上抛了锚,到小镇已经快晚上十点钟。戴燕燕决定无论如
何要花点钱,在镇上住一夜,然后第二天从从容容地去农场。同车的一个中年人,
长得十分体面的样子,自称也是农场的职工,一路上不断找话和她搭讪。提到了马
文,中年人很热情地说:“噢,是他,你男人我认识。”戴燕燕很高兴能遇上一个
认识自己男人的人。中年人又说:“你男人谁不认识?”
    小镇上一向很空的旅店已经客满。 中年人跟在她后面, 看她很急,安慰说:
“你不就是去农场吗,我们同路,一起走就是了。”
    戴燕燕求之不得,拎着包裹便跟他一起走。这是个刚刚转凉的秋夜,夜深了,
满天星星,她走着走着,月亮升起来了,耀眼的月亮顿时使得星星暗淡下去。虽然
不停地走着,戴燕燕很觉得有些凉意。走到半路上,中年人突然说:“你说你男人
被审查了,是怎么回事?”戴燕燕奇怪竟然他会这么问,只好老实相告。中年人说:
“这么说,你男人的问题不轻,你要注意和他划清界限。”过了一会儿,中年人又
说:“你说你男人姓什么的?”
    戴燕燕听了很害怕,这位自称认识自己男人的中年人,怎么会突然不知道马文
姓什么叫什么。一路上,他说的那些话,显然是在骗她,戴燕燕现在再害怕已经来
不及了。中年人流露出了明显的挑逗:“喂,你多大年纪了?”
    戴燕燕很不情愿地报了报自己的年龄。
    “你男人呢?”
    “比我大三岁。”
    他们走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边。中年人东张张西望望,说:“就在这歇一会
儿。”也不管戴燕燕同意不同意,就势坐了下来。戴燕燕不想歇,又不敢自己一个
人独自走,而且她发现他们走的是一条自己从未走过的路,心里七上八下,站在离
中年人不远的地方。中年人用命令的口吻说:“过来坐一会儿,站那干什么?”
    “还有多少路?”戴燕燕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我们快点走吧!”
    中年人话里有话地说:“看你急的,不就是去和你家男人相会吗?”
    戴燕燕看见中年人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向她。
    戴燕燕说:“我们赶快走吧。”
    “跟你说不要急不要急,当真那么想男人?”中年人走到了她面前,一把抓住
了她,说话的腔调已完全变了,“其实男人还不都一样,让我先来当当你男人怎么
样?”
    戴燕燕惊叫了两声,中年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生气地说:“谁也不会知道的,
好好的事,你叫喊什么,喊什么。你想死呀?”戴燕燕发现中年人的力气出奇地大,
她知道他只要再用点劲,自己的膀子就会折断。从他那十分歹毒的声音里,她相信
自己要是再叫喊,他真会毫不含糊地掐死她。怪就怪自己一开始不应该相信这位中
年人,她根本不该在汽车上和这男人搭腔,中年人很轻易地就把她掀翻在小河边。
戴燕燕徒劳地挣扎了一番,中年人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的脸往小河里按,戴燕
燕连着喝了几口水。
    “谁也不会知道的,”中年人低声说:“妈的,这种机会做梦都碰不到,我多
玩儿了个女人,你也多尝了个男人的滋味,大家不吃亏,你不愿意也不行。”
    戴燕燕哭着说:“我已经怀孕了。”
    中年人不相信,在她小肚子上摸了摸,发现她小肚子鼓鼓的,起码已有三个月
的身孕:“这有什么关系,你老实一些,我也老实一些,不就行了。”
    这句话起了些作用,戴燕燕不敢太挣扎,中年人小心翼翼,当真不敢太用劲,
忙了好半天才完事,心满意足地说:“你也是的,一个女人家,胆子这么大。”
    戴燕燕伤心地低声抽泣。
    中年人说:“你别哭了,我错了好不好。”
    弯弯曲曲的小河里倒映着满天的星星,倒映着升上来不久的月亮。
    中年人临走,想不通地说:“你男人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风险来看
他?”

    5

    随着运动的深入,马文的问题越来越严重,戴燕燕探亲去农场,农场的造反派
把她叫去训话,让她立刻和马文划清界限。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在别处闹得已经
不厉害了,地处偏僻的农场,到这时候才刚刚来劲。谈话是在农场的场部进行的,
造反派历数了马文的种种不是。
    戴燕燕可怜兮兮地说:“马文是我男人,我怎么能和他划清界限?”
    造反派说:“我们看你出身好,是穷苦人,所以你每次来,都让你见见马文,
你知道,我们照顾了你,就是照顾了马文,就是照顾了阶级敌人。”
    戴燕燕说;“我跟他都有了一个儿子。”
    造反派很认真地说:“为了你儿子的前途,你就更应该跟他离婚。”
    戴燕燕苦着脸说:“要和他划清界限可以,我不离婚。”
    造反派又去找马文谈话,所谓谈话,当然是训话。造反派让他主动提出来和戴
燕燕离婚。马文无奈之下,也苦着脸和戴燕燕说:“算了,省得麻烦,我们离婚吧。”
戴燕燕就哭,说离什么婚呀,我一趟趟来看你都不嫌苦,你干吗不要我呢?马文说,
怎么是我不要你,现在是你不应该要我。戴燕燕说,算了,现在我们俩都不要嫌弃,
谁都不要不要谁,好不好。马文说,这当然好。戴燕燕又说,好歹我们也有了个儿
子。马文不吭声了,把儿子接过去抱在手上,看着儿子那张和自己小时候极相像的
脸,心里一阵阵抽紧。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任性的幸福童年。
    不仅是农场的造反派要劝她离婚,就是街道的居委会主任,也力主戴燕燕必须
和马文分手。居委会主任是个喜欢多事的老太太,她最大的乐趣就是拉皮条做媒人。
她直截了当地对戴燕燕说:“听我一句话,老话说好女不嫁二男,你反正就那么回
事了,和那家伙离了,再找一个出身好的,有什么不好。你表哥也是,怎么会给你
介绍个右派?这不是害了你一辈子吗?”
    戴燕燕的确也动过心,她并不属于那种有主意的人,想到儿女的前途,想到自
己的后半辈子,在居委会主任的唆使下,在马文不来信的日子里,她已经一连偷偷
地见了好几个男人。她知道这样做不好,是对丈夫马文的不忠实,但是她还是身不
由己地这么做了,和她偷着见面的第一位男人,是个妻子死了多年的鳏夫,他显然
是隐瞒了岁数,急猴猴地想找个女人安度晚年。戴燕燕被他那一头白发吓得浑身打
颤,以至于对方结结巴巴说了些什么全没听见。
    接着的第二位第三位也都不理想,第四位也是一样,肯找有两个孩子又嫁过俩
个丈夫的女人的男人,总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这些男人往往都是奔着最单纯最
原始的欲望来的,他们迫不及待欲火入焚,只想到找个女人干那事。他们仅仅把燕
燕当作个女人,因为她有两个小孩,嫁过俩丈夫而更加看轻她。他们自己穷得要命,
根本没能耐养活戴燕燕和她的两个小孩。
    一直到和第五位男人见面,才让戴燕燕心猿意马,方寸大乱。这第五位是西北
回来探亲的老乡,原来的老婆因为长期分居,耐不住寂寞,从偷偷轧姘头发展到公
开闹离婚,他吃够了分居的苦头。因此带了一笔钱回来,只想找一个能带得走的女
人,人越老实越好,离没离过婚死过没死过男人,他不在乎,也无所谓。
    这个男人花钱很大方,他拉着戴燕燕和蕾蕾一次次下小馆子。在那心猿意马分
寸大乱的半个月里,她觉得自己吃到的好东西,比过去的几十年都多。戴燕燕知道
自己有些愧对正在农场猪圈里养猪的马文,但是她没办法控制住自己在那个男人面
前的失魂落魄。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身上足够的钱,对她来说太有吸引力了。
    “就凭我身上的钱,我在西北那鬼地方,找个大闺女都笃定,”那男人在穷够
了的戴燕燕面前大摆阔,下决心要把她弄到手,“不过,我要找,当然还是找个家
乡人做老婆,千好万好,还是家乡人最好。”
    在小馆子里吃碗馄饨就像过节的戴燕燕和蕾蕾,越来越被这个男人的魅力所倾
倒。在他偶尔不来的日子里,已经九岁的蕾蕾,总是一遍遍迫不及待地问妈妈,那
个叔叔今天到底来不来。
    “那个叔叔来了,我们再去吃馄饨好不好?”蕾蕾对那位乐意在她们母女身上
花钱的叔叔充满好感,“叔叔说了,什么时候要为我买一个好看的书包。”
    “是叔叔好,还是你爸爸好?”晚上睡觉前,戴燕燕要蕾蕾回答她自己也很难
回答的问题。
    “叔叔好,爸爸也好。”
    戴燕燕突然勃然大怒,说:“你嘴馋,这叔叔给你吃,又要给你买书包,你就
说他好。不要脸的东西!”蕾蕾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戴燕燕要发这么大的脾气。
自从有了小弟弟以后,蕾蕾一直觉得母亲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喜欢她。打和骂是经常
的事,因此对她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理睬她。蕾蕾自顾自满是委屈地睡了,戴燕燕一
个人翻来覆去不能入眠。她承认自己已经无耻地动了心,不得不承认自己正在犹豫
不决,所以拿不定主意,与其说她是舍不得马文,还不如说她是舍不得刚刚一岁多
的儿子。
    儿子是她的心头肉,是她含辛茹苦的希望。这一阵,为了和那个男人一起出去,
戴燕燕不止一次硬着心肠,把儿子寄放在别人家。她觉得自己这么做,太对不起心
爱的儿子。儿子早已代替了马文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她离不开自己心爱的儿子。
    最后的分手仍然是在一家门面很肮脏的小馆子里。
    那个男人最后摊了牌,他再一次表示可以带蕾蕾一起去大西北,可是戴燕燕不
到两岁的儿子必须交还给马文。“我不能为别人养两个小孩,你说是不是?我不是
那种硬心肠的男人,如果是我自己的儿子,我要和我老婆离婚,绝不会让她把儿子
带走的,你丈夫有责任抚养自己的儿子。”
    戴燕燕充满屈辱地向他诉说马文的处境。
    那个男人笑着说:“我无非是找个女人,我又不想办个孤儿院。”
    戴燕燕站了起来,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硬拖起正依依不舍地把馄饨往嘴里塞的
蕾蕾,在那男人冷笑的目光下,眼泪汪汪往外走去。

    6

    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戴燕燕没去农场。文化大革命还在持续着,到处乱得不
像话。马文起初还来过一封短信,很快便什么消息也没有了。
    两名造反派突然出现在戴燕燕的住处,吞吞吐吐告诉她马文自杀未遂时,戴燕
燕着着实实地吓了一大跳,立刻觉得马文的死,有一半是她的不检点造成的。两名
造反派一男一女,都是第一次来这座城市,他们正悄悄地谈着恋爱,想趁这次出差
机会,好好地在这玩儿一玩儿。由于旅费不足,他们决定借宿在戴燕燕那里。
    戴燕燕恨不得立刻赶到农场去,两位造反派却说:急什么,现在早没事了,反
正有人看着他,迟个一两天有什么关系。戴燕燕怕得罪了造反派有苦头吃,不得不
乖乖地依他们的主张。女的造反派说:“我们还有一些事要办,办完了,就一起回
农场。”男的造反派说:“到时候,我们连你的车票一起报销。”
    戴燕燕想到能报销车票,省几个钱也好。在马文没有消息的一年多时间里,她
只能靠出卖家里的存货和向别人借钱过日子。所谓存货,还是戴燕燕她爹生前留给
她的一些首饰珠宝。戴老板留下的首饰珠宝很有限,文化大革命中,这些东西卖给
别人也不值钱。通常的办法是,戴燕燕苦苦哀求向别人借钱,借了又还不了,能欠
则欠下去,实在欠不下去了,便拿出首饰珠宝抵押。
    那两个造反派白天游山玩水,饭在外面吃了,晚上回戴燕燕这睡觉。玩儿也是
苦玩儿,到哪都靠脚走。戴燕燕就一间房子,于是只好在房间里拦一块布。那时候
的人都很传统,两位造反派不逾雷池一步,男的那位打地铺,女的那位和戴燕燕挤
着睡。白天玩累了,上了床就打呼。两个造反派都是穿的军用球鞋,又没有天天洗
脚的习惯,结果戴燕燕的房间,洋溢着浓郁的脚臭味。
    几天以后,终于踏上了去农场的旅途。她忐忑不安地赶到农场,见了朝思暮想
的马文,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下来。马文既然想到了自杀,肯定是吃了没得
了的委屈,她正想着如何安慰马文,如何让他想开一些,让他想到他还有妻子儿女,
没想到马文劈头就说:“我当时要是从山上跳下去多好,也省得你来看我了,你来
干什么?”
    戴燕燕看着蓬头垢面的马文,心头一阵阵内疚,觉得自己对不住他。她毕竟背
着他和别的男人见过面,虽然一个也没有成功,然而她不能不心里有愧。她相信自
己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掩饰有愧最好的一招就是哭,戴燕燕有一肚子的委屈,要
想哭,太容易了。
    马文的心情却不像想象得那么糟,他看着戴燕燕完全被吓坏了,反过来十分得
意地安慰她。 他没有死, 真的死了,戴燕燕再这么哭也来得及。马文狡黠地说:
“你不要怕,人死过一回,就不想再死了!”
    戴燕燕还在想马文真死了怎么办,哭着说:“你死了,我怎么办?还有蕾蕾和
明明,怎么办,蕾蕾你可以不管,可明明是你的亲儿子。”
    马文说:“我死了没有,你说这种废话干吗?”
    戴燕燕说:“我嫁给你,就是想跟你过一辈子,你不要扔下我。”
    马文不吭声了。
    戴燕燕更加伤心,哭得更凶。
    马文不乐意她这么哭,他刻薄地说:“这是什么话,你和你前头的男人,原来
是不想过一辈子了?我扔下你有什么关系,你可以再找一个嘛。你哭什么,说不定
你还盼着我死呢,死了你可以再去嫁一个。我告诉你,我不死,你要想嫁人,没那
么容易。”
    戴燕燕心里虚,这一下仿佛让他点到了要害,索性也不哭了,想哭也哭不出来。
更不敢和他多说,怕自己说着说着露了嘴。马文完全变了一个人,这是戴燕燕事先
根本没想到的。物极必反,过去总是马文见别人怕,起码是做出害怕的样子。过去
的马文总是低头认罪,自从马文戏剧性地闹了一次自杀,农场的造反派,好像反过
来有些害怕他了。马文真的完全变了一个人,他采取了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在农场
里神气活现,在自家的小木房子里更是耀武扬威。文化大革命的急风暴雨和他似乎
已没什么关系。
    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都在设想马文会不会再一次自寻短见,马文的反常行为
的确令人担心。他到处表现出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所谓,在戴燕燕携儿带女来
看望他的日子里,他开始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不仅不去猪圈喂饲料,而且连什么
早请示晚汇报,也一概不闻不问。他真的是豁出去了,他的所作所为,谁见了都有
些吃惊和害怕。
    造反派看不惯他的嚣张气焰,实在忍不住了,就要警告他一两句,说:“马文,
你老实一点。”
    “我怎么不老实了?”他狡黠地反问。
    造反派说:“你老实个屁!”
    马文说:“我够老实的。”
    造反派生气了,说:“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马文不当回事,一本正经地说:“我早就投降了,也差不多灭亡了。”

    7

    戴燕燕在农场一住就是两个月,是她有史以来,在农场里住得最长的一次。
    这次来农场,因为还带着蕾蕾和儿子明明,一向冷冷清清的小木屋子里顿时热
闹了许多。两个月里的白天黑夜,戴燕燕一直在操着心,就怕马文又有个三长两短。
马文的行为比过去变得更为反常,他变得像一头毫无情感的动物,要么整天一言不
发,要么不管三七二十一,青天白日的也去纠缠戴燕燕,纵欲成了他赌气的一部分,
他毫无节制地发泄着,而且不止一次让蕾蕾撞见。蕾蕾九岁,该懂的都懂了,不懂
的一点都不懂。戴燕燕不止一次地喝斥蕾蕾:“死丫头,你快出去,快出去,听见
没有?”
    蕾蕾忙不迭地奔出去,有时候连门都不及带上。
    戴燕燕叫苦不迭地说:“要死了,你也是的,小孩子看到多不好!”
    “小孩子懂什么,”马文根本不当一回事,好像一点不知道什么叫羞耻,他的
羞耻心已经没有了,“她能看到什么了,什么也看不到。”
    戴燕燕拿马文没办法,天一亮就把蕾蕾撵出去,吩咐她天不黑不许回来,女儿
看到这种事当然不好。有一次,半夜里,马文和戴燕燕跌到了床底下,乒乒乓乓的
声音将蕾蕾吵醒了,蕾蕾爬起来,摸到了身边的火柴,点亮了小木房子的油灯。戴
燕燕巨大的黑影子像只熊一样地扑向蕾蕾,她一口吹灭刚点着的油灯,恶狠狠地骂
着:“死丫头,好好地睡你的觉,你点灯干什么?”
    蕾蕾什么也没看明白,她只听见戴燕燕喋喋不休地骂着她,附带着谴责马文。
马文在黑暗中怪声怪气地冷笑,冷不丁地说一句什么。蕾蕾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戴燕燕的过分慌张只是更加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蕾蕾久久不能入睡,她听见戴燕燕轻声问她,问她睡着了没有。蕾蕾如实回答
了一声,愤怒的戴燕燕于是又把她好一阵臭骂。这以后,碰到同样的情况,当戴燕
燕再问她的时候,蕾蕾再也不敢吭声。她知道不吭声是对付戴燕燕的最好办法。无
论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什么样的怪声响,她都坚决不作声。黑暗中戴燕燕和马文总
是吵架,光吵还不够,他们经常打起来。
    两个月以后,戴燕燕发现自己又一次怀了身孕。这真是一场雪上添霜的灾难,
她忧心忡忡地对马文说:“要死了,怎么又有了,这日子,再添上一张嘴,还得了。”
马文也有点不乐意,说:“你也真是个老猪婆,一点不当心,就怀上了。”戴燕燕
说:“这哪能怪我,你自己想想,你什么时候太平过的?”
    马文立刻有些得意,他眉飞色舞地说:“当然不能全怪你,关键是我的身手不
凡,我告诉你,就算你用了避孕药,也没用。”马文谈起这方面的话来,一下子就
能变得神采飞扬,眼睛的溜溜地发亮。他对于戴燕燕又一次怀孕,可能引起的经济
上的严重后果,丝毫不加于考虑。
    “我一个人,怎么管得了三个孩子?”
    “三个孩子又怎么样?”
    “三个孩子就是三张嘴。”
    “人家生五个六个的有的是,凭什么你才有三个小孩,就喊着带不了?”
    戴燕燕气鼓鼓地说:“钱呢?”
    “钱怎么了?”
    “你说得倒轻松,好像你有多少钱似的。”
    和马文结婚以后,戴燕燕一直避免向他提到钱。她明知道自己缺的就是钱,钱
这个玩意儿毕竟是不能缺少的,锦囊如果羞涩,一文钱也可以逼煞英雄汉。马文给
她寄钱从来就没一定,高兴时月月寄,不高兴了,三个月半年全看他兴致。戴燕燕
嫁给马文,就是希望能找一个靠山,找一个经济上的后盾。事实上,马文从来没有
尽过一个丈夫应尽的义务。他只是让戴燕燕在心理或生理上,觉得自己有了个男人,
这个男人对她根本不负责任。
    既然又要添一个小孩,戴燕燕不得不坐下来,面对面,认认真真和马文谈一谈,
他们必须谈一谈钱这个问题。她必须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凭她糊纸盒子的那点微薄
收入,不可能维持住家庭的生活。她告诉马文,自从和他结婚以后,她的手头不仅
没有变得宽裕,反而因为有了个儿子明明,较之过去的生活更加窘迫。她悲哀地告
诉马文,她身边现在可以变卖的东西,已经卖的差不多了。再发展下去,除了出卖
她自己,她实在没什么可卖的。
    “要不然我去卖血,”戴燕燕近乎赌气地说。
    马文不明白戴燕燕为什么一定要离去,她为什么不能和他一样留在农场。戴燕
燕在这一点上坚决不让步,她有一个城市户口,而且因为她的缘故,她的孩子都是
城市户口。根据我国的户籍管理规定,子女的户口关系都和母亲在一起。即使是没
有固定的工作和收入,戴燕燕也不能接受将自己的子女,都变成农业户口的这种选
择。
    戴燕燕和马文整整商量了一天,商量的结局,是让蕾蕾留在马文身边。这一年,
马文的继女蕾蕾已经九岁,她实在是太能吃了,戴燕燕觉得自己已没办法养得起她。
蕾蕾已经九岁了,可以自己照料自己,将她放在马文身边,戴燕燕觉得自己可以卸
掉一个大包袱。她身上的包袱太重了,必须卸掉一部分,这也许是她现在的最好选
择。
    多少年以后,戴燕燕终于明白,当初选择把蕾蕾放在马文身边,是个太大的错
误。
    因为马文是个畜生。
    戴燕燕犯了个大错误,她不应该把蕾蕾放在马文这个畜生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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