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老李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蕾蕾叙述中的漏洞,在她断断续续的交待中,老李相 信前半部分大致真实,而有关她是如何谋杀马文的供词,却存在着明显的编造痕迹。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刑警,老李故意给了蕾蕾一个充分表演的机会,他心不在焉坐 在那儿,一会儿毫无表情地看看蕾蕾,一会儿又侧过头去,看看正在记录的小朱已 写了多少字。 老李发现的最大漏洞是,蕾蕾只在叙述她如何想把马文杀了这一点上有兴趣。 对于怎么给马文服毒,服毒以后的马文怎么样,然后又如何将马文扔到井里,所有 这些,要么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要么就是在重复的交待中,存在着明显的不一 致。 引起老李注意的另一点是,蕾蕾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谈到她的弟弟马锦明和妹 妹蒂蒂,这种有意识地回避恰恰暴露了问题,作为家庭的两位重要成员,他们兄妹 俩又扮演了什么角色?难道他们对于谋杀一无所知,难道他们对发生在眼皮底下的 乱伦就没有丝毫察觉? 这些疑点不得不提醒老李,要慎重对待蕾蕾的供词。首先要弄明白马文是不是 被毒死的。一个女人要想弄死一个男人,最容易想到的办法,自然就是投毒。解剖 也许可以很好地解决问题。虽然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老李相信马文的尸体挖出来 以后,技术部门对付这一点并不太难。当老李向蕾蕾谈到这个未来的步骤时,他注 意到蕾蕾又一次惊恐万分地变了脸色。 “我们可以很轻易地测定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老鼠药,”老李不动声色地 说,“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样,我们也许还会不是太费事地就能找到那个鼠药大王。” “你们有什么必要去找他呢?”蕾蕾神色有些慌乱,但是强作镇定。 “我们必须尽可能地核对所有的细节,我们还得拘留你母亲,然后审讯她,核 对她和你的口供,还要传讯你的弟弟和妹妹,也许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你的弟弟 叫什么名字?马锦明,对就这个名宇。” “我说的差不多都是实话。”蕾蕾变得有些结巴。 “差不多?”一旁负责记录的小朱很不高兴,她捋了捋长长的披肩发,指着记 录本说,“你这是什么话,我跟你说清楚了,这记下来的每一个字,都要你负责任 的,这是什么地方,你给我想好了再说。” 老李觉得有必要给蕾蕾稍稍增加一些压力,他皱着眉头看着她,捡问题的要害 部位点了一下:“你的弟弟和妹妹是否知情呢?” “他们不知道。”蕾蕾回答得非常干脆。 “一点都不知道?” 蕾蕾连连摇头。 “从法律的角度来说。如果他们知情不报,那就是犯了包庇罪。我想,他们也 许,我是说也许很难做到,你说是不是,他们很难做到一点都不知道。” 蕾蕾不吭声了。 “他们起码对你和马文的事,有所察觉。你一再说,马文纠缠你时,并没有多 少顾虑。我想你的弟弟妹妹,一定也知道这件事。” 小朱一旁插嘴说:“他们肯定知道。” “不,他们不知道,”蕾蕾很无力地反驳着,“所有的一切,和他们都没关系, 绝对没有关系。人是我谋杀的,我已经全说出来了,我都交待了。所有的罪过,都 由我来承担好了。我毒死了他,大不了由我来偿命好了,这和我弟弟妹妹有什么关 系呢。” 老李抓住蕾蕾的弱点不放,既然她最怕将她的弟弟妹妹牵扯到案子中去,老李 非要和她反复探讨这一敏感话题。老李注意到她总是竭力地避免提到她的弟弟和妹 妹。在她的供词中,她称自己在那天白天和马文冲突时,曾把女儿交给她弟弟抱的, 但是当老李就此事再次提问时,她又坚决否认自己的弟弟当时在家。“当时我女儿 已经六岁了,我怎么可能把这么大的孩子抱在手上呢,”蕾蕾为自己辩护说,“我 不会抱她,更不会让我弟弟去抱她。” “可是你上次的供词上明明白白地记着,‘我女儿那时候快三岁了’,”小朱 让她自己看审讯记录,“喂,你到底是怎回事?” “这恐怕是另外一次。” 老李拿过小朱的笔记本,翻着,找了一会儿,指着其中的一段,念起来:“我 就把女儿送到明明那里,让我弟弟照顾她,我弟弟……” 蕾蕾说:“我弟弟那天反正是不在家。” “哪一天?” “就是出事的那一天。” 老李笑着说:“很显然,你的记忆有问题。” “反正我弟弟那天不在家。” “哪一天不在家?” “那几天都不在家,”蕾蕾显得很急,“反正这事跟我弟弟毫无关系,跟我妹 妹更没关系。事情很简单,你们干吗要想那么多呢。我买了老鼠药,我毒死了那个 畜生。你们一定要再找一个共同犯罪的人的话,那这个人就是我母亲。是我,或者 说是我和我母亲两个人,一起把他杀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事情也许并不那么简单,我们知道,你所说的那个作案现场,地方并不大, 在这么一个局促的环境里,谋杀一个男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要想做到神不知鬼不 觉,这似乎不太可能。你们毕竟不是什么杀人老手,也不可能做得天衣无缝。我是 说,不可能,很可能你们计划已久,你们也许做了充分的准备,但是,充分的计划 和准备,并不能就意味着你们一定能干得很好。你们毕竟毫无经验。对不起,我能 不能再问一个小问题——” 老李看着蕾蕾的表情,暂时不往下说。蕾蕾目瞪口呆地看着别处,不知道她在 想什么。老李用手在桌子上轻轻地敲了几记,继续说下去:“也许这只是一个极小 的问题。你们事后把马文扔到了井里,怎么扔的呢,是头朝上,还是脚朝上?既然 你说你们家的井早就废弃了,而且连水也没了,那么,当马文沿着极小的井口掉下 去以后,他将基本上保持着落下去的姿势,也就是说,当我们找到马文的时候,他 应该还是这个样子。” 蕾蕾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这似乎是一个她所不能回答的问题。她的语塞让老李 有了新的更加明确的思路,他注意到蕾蕾结巴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我记不 清了,反正我就把他扔了下去,当时是,是我和我母亲一起干的。时间长了,我真 记不清了。” “这种事,一般来说,不太可能记不清的。” “我确实记不清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就可能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老李顿了一顿,依然是 很严肃地看着蕾蕾,“那就是你当时并不在场。” 蕾蕾的脸上显出一种让人戳穿了的尴尬。她十分恍惚地说:“不,我在场。” 2 戴燕燕最初出现在审讯室时,和蕾蕾的滔滔不绝不同,她采取的策略是一言不 发。因为发生过她在公安局的服毒事件,大家对她都有些顾忌。对于一个破罐子破 摔,已经在公安局试图自杀过一次的人来说,一切已都无所谓了。老李和小朱不得 不尽可能对她客气一些。 “我男人是个畜生,是我杀了这个畜生,”戴燕燕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 “大不了杀人偿命,我都一把年纪了,在乎什么。” 戴燕燕的叙述和蕾蕾大有出入,她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把责任往自己身上 拉,很显然她们虽然商量过,但是仍然有许多细节对不上头。戴燕燕的叙述更是漏 洞百出,说着说着就滑了边。她的叙述很快就演变成了对已经死去多年的马文的控 诉,她倾泻着压抑在心头的满腹怨恨,把正在审讯她的老李和小朱当作了自己的倾 诉对象。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着,临了,咬牙切齿毫不含糊地宣布,如果马文 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话,她将再一次把他消灭掉。 “他这样的畜生,只是死一次都嫌太少。” 老李不得不一次次让戴燕燕保持冷静。他让她尽可能地慢慢说,没有必要过分 激动。毫无疑问,马文的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罪有应得,只是谋杀这一极端 的手段有些过分了。如何用法律来处理这件事,最终将是法院的事,在将这案子移 交给检察部门之前,老李告诉戴燕燕,他现在最关心的,只是事情经过的真相,是 一种未加掩饰的绝对真实的本来面貌。 “他根本就不是人,他是畜生。有时候,他好好的,还像个人,可就是太不要 脸。我过去总觉得,他一旦年纪大一些,会好一些,可实际上他是越老越不像话, 越老了,越不要脸。我跟你们说,他这人就跟有神经病一样。我是说在不要脸上面, 他真是神经绝对的不正常。” 和蕾蕾不一样,戴燕燕很少交待马文如何不要脸的细节,她老是笼而统之地称 马文不要脸,是畜生。 “据我们了解,马文和你女儿不正常的关系,已经有许多年了,为什么你们要 在这么多年以后,才想到谋杀他呢?”老李做出很有兴趣的样子,一本正经地问道。 “我刚开始怎么会想到,”一旦打开了话匣子,戴燕燕的话不知不觉地也多起 来,“这种事,我是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你们知道,马文那畜生一向是不要脸的, 真的,我那时候也气,气得要死。发生了这种事,我知道对不起蕾蕾,我当年不应 该把这丫头留在他身边,这是我不好,害了她了。但是说老实话,我和马文结婚, 因为我在这以前已经结过婚的,我想他肯定觉得自己有些吃亏。他毕竟是大学生, 虽然说他是右派,可他毕竟有工资,而且比我有文化,工资也比我多得多。我那时 候觉得,他跟蕾蕾,主要看中蕾蕾是个大闺女,是个黄花闺女。他只是想尝尝姑娘 的滋味,我知道他嫌我是个二婚头,我知道男人吗,有时候,很计较这个。蕾蕾又 小,又不懂,出了事了,也不敢告诉我。等我知道,事情都过去好多年了,家丑不 外扬,我那时候想,只要他们以后再不发生这种事,也就算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们却还要把他谋杀掉呢。据我们了 解到,这以后,马文虽然也纠缠过你大女儿,可是自从你大女儿结婚以后,事实上, 你大女儿是完全可以避免和他接触的。” 戴燕燕点了点头,好像很赞成老李的话。她漠然地看着老李,仿佛是在想什么。 审讯室里的气氛并不是太紧张,她对老李看了一会儿,脸上显出了苦笑,嘴无意识 地动了动。老李和小朱都在等她说下去,可是她却仿佛话已说完,目光从老李那里 收了回来,将头低下,想自己的事。 老李和小朱对视着,他等了一会儿,不得不提醒戴燕燕:“也许你还没有领会 我的意思,我是说,你们似乎已没有必要再谋杀马文。事实上,马文已对你大女儿 形成不了什么威胁,如果说你大女儿的第一次婚姻时,还害怕他把她和他之间的事 捅出去,可一旦所有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以后,你大女儿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你的 第二个女婿早在和你女儿结婚之前,不是就知道了你大女儿的事了,是不是?” 戴燕燕似乎听不太明白老李说这话的意思,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好好地听进去。 老李把自己说过的话,又简要地重复了一遍。戴燕燕这次总算是听明白了,她接着 老李的话往下说:“这是蕾蕾当时一定要和他说的,她觉得把丑话说在了前面,说 清楚了,反而好。我这第二个女婿实在不怎么样。其实蕾蕾第一次结婚,小俩口好 得很,我那女婿就是因为知道了她过去的事,两人才闹离婚的。那时候,那死鬼知 道他们小夫妻感情不错,老是用告诉我女婿来威胁我大女儿,他反正是死猪不怕开 水烫,他又不怕出丑。蕾蕾第一次结婚,硬是给那死鬼活活拆散的。” 说来说去,戴燕燕仍然说不出她和蕾蕾一定要谋杀马文的真实动机。老李发现 事情正在变得又有些复杂起来,很显然,戴燕燕和蕾蕾都在极力隐瞒什么。马文已 经被谋杀这一点毋庸置疑,引起老李深入思考的是,马文虽然死有余辜,可是他临 了究竟为什么被谋杀,又是怎样被谋杀,就目前为止,仍然没被充分解释清楚。为 什么事情都到了这一步,戴燕燕和蕾蕾都不肯说实话呢。也许唯一的解释就是,这 件谋杀案还牵涉到了别的人,从戴燕燕和蕾蕾都把事情拼命往自己身上拉这一点来 看,在她们两人之外,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人参与了谋杀,她们是在想保护什么人。 “你的儿子会不会参与这件蓄谋已久的谋杀呢?”老李决定从正面向戴燕燕发 起进攻,“我们觉得这将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想法,假设你的儿子知道了自己父亲和 姐姐之间的乱伦关系,他会怎么样呢?他肯定会感到痛苦,感到丢人,甚至感到— —我是说,甚至感到想杀死他的父亲。当然,我是说假设,你觉得你儿子会怎么想 呢?”老李好像已经很有把握地看着戴燕燕,他在等她回答。 “这事,和我儿子没关系,没任何关系。”戴燕燕并没有预料中的那种恐慌, 她好像早料到会面对这样的提问,不急不慢地说,“你们不要把他也牵进来,和他 没关系。你们用不着操心。” “你儿子到底知道不知道马文和你大女儿之间的关系?” 戴燕燕怔了一下,琢磨着该如何回答。 老李说:“我们想他好像不可能不知道。” “他当然知道。” 老李脸上露出会心的一笑:“他真的知道?可是你的大女儿却一口咬定他不知 道。” 戴燕燕知道自己想改口已来不及。 “你的大女儿为什么要一口咬定说你儿子什么都不知道呢?”老李想再也没有 必要在这个问题上兜圈子了,“其实这事很简单,我们会从你儿子那儿,了解到我 们想知道的东西。我们已从你大女儿那了解到了不少东西,我相信你儿子会把一切 都说出来的。” “他又知道什么呢?”戴燕燕很无力地抵抗着,她似乎非常了解自己的儿子可 能会说些什么,“他会瞎说八道的,你们不要听他瞎说八道。” “你儿子又干吗要瞎说八道呢。” 3 戴燕燕的儿子马锦明直言不讳地供认了他参与了对马文的谋杀,他好像一直在 等待公安人员的出现。当老李和小朱驱车赶到他所在的电脑公司,向别人咨询谁是 马锦明时,正在玩着电脑游戏的马锦明没有任何惊慌失措,他非常镇静地继续打游 戏机,一直打到一轮结束,才懒洋洋地回过身来,迎接在别人指点下,正向他走来 的老李和小朱。 小朱向他出示证件,马锦明不当一回事地扫了一眼在一旁摸不着头脑的同事们, 不急不慢地对小朱说:“我知道你们会来的,你们怎么才来?”他若无其事地站起 来,好像是迎接自己熟悉的客户,很潇洒地伸出手,示意老李和小朱有话最好是出 去再谈,“这样吧,出去谈怎么样,你们知道,事实上,我一直在等待你们的到来。” 在审讯室里,马锦明镇定自若谈笑风生,仿佛仍然是在公司里做生意,仿佛正 在和客户谈判,他侃侃而谈,丝毫不把所面临的问题的严重性放在眼里。看得出, 他是个极度聪明的人,和他的姐姐与母亲不一样,马锦明早就做好了和警察好好合 作的准备。他反复强调自己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校方 最初的设想,是想把我分到省公安厅,现在公安机关也需要大量的电脑人才。可我 想自己迟早有一天要到监狱里服刑的,我干吗要到公安队伍里,损坏可爱的人民警 察的形象呢。因此我就主动放弃了和你们做同事的机会。其实我很喜欢干你们这一 行。唉,让人想不到的是,直到今天,你们才来找我,难道你们不觉得让我逍遥法 外的时间太长了一些吗?” 对马锦明的审讯是在一种滑稽的气氛中进行的。老李在他身上,看到了已经消 逝的马文的影子,看到了那种莫名其妙的偏执自信。他对老李发出的提问,常常做 出不屑一顾的样子,老是自以为是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当问起他是否知道他姐姐和马文之间存在着一种不正常的关系时,马锦明毫不 含糊地说:“我当然知道。”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这还用问?” “什么意思,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能怎么想?”马锦明显得有些气愤,“你们说我能怎么想?自己的父亲强 奸自己的姐姐,一个好好的人,变得就跟畜生差不多,而且这样的事,就发生在自 己家里,你说你能怎么想,你会觉得很光彩,感到很高兴?” “那么你是怎么想到要杀死你父亲的呢?” “从我一开始懂事,懂得人是可以杀死的时候,我就想杀了他。我十五岁那一 年,已长得和他差不多高,记得有一次我姐姐对我说,明明,你最想干的事,是什 么?我就说,我说我要把他杀了,我知道这也是我姐姐最想干的事,我姐姐说,有 一天,会有这一天的,我们会一起把他干掉。” “你又是怎么参与了这次谋杀的呢?从十五岁一直到,到真正实施谋杀的那一 年,对了,那一年你几岁?” “二十二岁。” “二十二岁,你当时还在大学里?” 马锦明点了点头,很冷静甚至有些神气十足。 “你能不能谈谈你在这次谋杀中扮演的角色,既然你已经承认自己参与了谋杀, 我想你不会拒绝和我们谈一谈事情的经过吧?” “我很乐意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不过我很奇怪,你们为什么不问我是什么 原因,促使我们一定要杀了他。我们并不觉得杀人挺好玩儿,不管怎么说,他是我 的亲生父亲,是我妹妹的亲生父亲,我们不喜欢他,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一定要杀 死他。我猜想你们一定是被我母亲和我姐姐共同编织的故事迷惑住了,我知道她们 是不想让我的妹妹也牵涉到这桩案子中来,她们也一定试图让我最好能逃脱法网, 但是我觉得最好的办法,也许还是让真相大白更好。这也正是我等你们出现等得有 些不耐烦的真实原因。” 老李和小朱为案情出现新的进展感到吃惊,显然他们是疏忽了什么,他们在这 之前,并没有从谋杀动机误区的死胡同里走出去。老李只想到蕾蕾的弟弟和妹妹很 有可能知情不报,他只想到在这次谋杀中,很可能有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参与,理 由是真正的杀人和移尸,需要一个有力气的人才更合乎情理。蕾蕾和戴燕燕的故意 回避,只是证实了老李的假设而已。事实上,老李没有想到这桩谋杀案,和蕾蕾的 妹妹还有重要的牵连。 马锦明很激动,顿了顿,继续滔滔不绝往下说。他知道他的话已经充分引起了 老李的注意。 “我知道,也许不把我妹妹牵涉进来更好,但是既然是到了这儿,到了这属于 法律的前哨阵地,我想最好还是什么也不要隐瞒,为什么还要绕那些不必要的弯子 呢。我想,你们已经猜到了我要说什么,我知道我很羞于和别人谈这些,事实是我 的父亲他不仅强奸了我的姐姐,他还想强奸我的妹妹。事情就是这样。如果说我姐 姐只是他的继女,她和我父亲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我知道这么做也是犯罪,但毕竟 还是经常能听说的事,要强奸他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恐怕就只有真正的畜生才会这 么做了。你们知道,我和我妹妹,从小并不和他生活在一起,作为父亲,他对于我 们来说,永远是陌生的,他永远是一个陌生的父亲,我和妹妹后来都考上了大学。 对于一对从小就缺少父爱的儿女来说,我和妹妹应该说是很争气的,我们都考上了 大学,而且都是重点学校。他退休回来以后,我住在学校里很少回去,我妹妹那时 候已准备考大学,就是在那一年,他突然神经又一次搭错了,对我妹妹动手动脚起 来。” 老李的手无意中在桌子上敲了一下,正说着话的马锦明不由地一怔。老李歉意 地看了看他,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在一旁负责记录的小朱也听呆了,她只 顾着听,甚至忘了记录。马锦明咬了咬自己的嘴唇,镇静了一下,顺着刚才的话往 下说。 “是我母亲最早看出了他的不对头,那时候我姐姐已不在家住,我因为家里房 子太小,反正学校离家不远,就一直住在学校里。我母亲看出了不对以后,就对我 姐姐和我说,就和我们俩商量,商量这事应该怎么办。有一次,趁我妹妹不在场, 我,我母亲,还有我姐姐,我们三个人一起和他很严肃地谈了一次话,我母亲说, 如果真出了什么事的话,她就宰了他。她告诉他,他已经毁了她一个女儿的幸福, 如果他还想再试着毁掉另一个女儿的一生,她绝饶不了他。我姐姐那天狠狠地抽了 他两个耳光。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我姐姐抽了他耳光以后,他又随手抽了自己 两记耳光。我们当时都觉得他是认错了,也就算了。事情其实就是这样,如果他真 认错也就算了,恐怕我们就不会真把他给杀了。你们知道,他都那么大年纪了,半 截子都入了土。我们并不想太跟他过不去。我们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我们总不 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妹妹也毁了。” 4 “我弟弟把什么都说了,我干吗还要隐瞒,”在审讯过马锦明以后,蕾蕾知道 继续隐瞒下去毫无意义,她似乎也突然明白了把事实真相说出来更有利的道理,再 也不玩儿和警方绕圈子的游戏。“过去,我所以很多事不愿意说,主要是怕这事传 出去,对我弟弟妹妹的前途会有影响。这一点,你们也能想到。他们和我不一样, 他们都比我有出息,而且还都年纪轻。我因为自己经历的事情,很小就产生了破罐 子破摔的心情,我这个人反正就这样了,我的弟弟妹妹他们跟我不一样。现在,事 情都到了这一步,你们应该明白像他那样的人究竟是不是该杀了。” 事情的发展远远地超出了老李的预料,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思考出现了严重的 误区。老李已经尽可能地把事情想得复杂一些,但是还是挂一漏万。为什么他没有 想到,除了蕾蕾被马文纠缠这个谋杀动机之外,还会有一人更强烈的谋杀动机。他 完全应该想到,处于心理变态的马文,很有可能追逐自己的另一个女儿,也许老李 只是被血缘关系这层纱布迷惑住了。他只是把马文对蕾蕾的乱伦,看作是一种养父 和养女之间的侮辱与被侮辱的关系。 老李所在的公安局前几年曾接过一个案子,那是一个典型的让人震惊的乱伦事 例。一位看上去神气十足的理发师,将自己的三个女儿在十四岁那一年,无一例外 地都奸污了。在探索马文被杀之谜的过程中,老李曾短暂地想到过那位已被枪毙的 理发师,他曾想到过理发师被宣布枪毙时,脸上涌现出的迷惑不解的表情。理发师 死到临头,仍然不相信自己会为他的所作所为,得到这么一个美满的结局。他脸上 的表情,与其说是对于死亡的恐慌,倒不如说是对这种判决的不理解和不相信。 事到如此,老李相信这一次才真正接近了马文神秘失踪一案的谜底。他确信自 己只是到了现在,才终于真正找到了走进马文被杀迷宫的钥匙。在这座迷宫之外, 老李已经徘徊得太久太久。一旦掌握了这把钥匙,所有的疑难都将迎刃而解。马锦 明的供认不讳,使充分复杂化的问题,变得非常简单,变得像空气和玻璃一样透明。 设在戴燕燕和蕾蕾心目中的坚固防线,已彻底崩溃,她们已用不着也没有必要再负 隅顽抗。“既然我儿子都说了,你们还想知道什么呢,我那儿子是个实实在在的人, 过去我害怕你们去找他,我知道他的脾气,我知道他把一切都会说出来。”戴燕燕 原来的那种紧张和不安反而消失了,她变得心平气和,好像是在谈论一些和她完全 不搭界的事情。 审讯已经变成十分轻松的事,审讯者和被审讯者之间要做的,只是尽量共同把 案件的真实过程,像放电影一样重放一遍。他们相互之间很好地配合着,不存在着 任何抵触情绪地修复着历史。他们共同努力,力图再现和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在 最后的结案前夕,剩下的还有两件事必须要做,一是去外地找戴燕燕的小女儿蒂蒂 进一步核实,一是把马文的尸骨给掘出来。 老李得到了蒂蒂的详细地址,那是远在广西的桂林。刚开始,他觉得这事交给 小朱去办就行了,但是不久他就决定还是自己亲自跑一趟。他知道马文一案将是他 退休前办的最后一桩案子,他想自己最好有始有终。局领导也力促他去,事情已到 了这一步,谁都看得出这将是一次美差。“事情办完以后,你可以顺便好好地玩儿 一玩儿,桂林山水甲天下,值得一去。”同事们纷纷热心过度地给他出主意,“对 了,你可以趁机去一趟中越边界,现在搞边贸,那儿的东西很便宜,不去真是白不 去。” 游山玩水对老李从来就没有吸引力,在几十年的办案生涯中,他很少借出差机 会欣赏风景名胜。对于一个一辈子都在和犯罪打交道的人来说,游山玩水实在是一 种浪费时间的罪过。决定去桂林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然首先 是为了一个案子的有始有终,然而既然这是老李退休前的最后一个案子,去桂林便 有为自己的一生,划一个圆满的句号的意味。毫无疑问,无论是局领导还是他的同 事,都在暗示这也许是老李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出差。 在去桂林以前,他又去医院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前列腺,这是杨群一再坚持的结 果。临出门,杨群嘱咐再三,坚持认为他必须去医院看一次,起码是配些药带在身 上,所谓有备无患。事实上,老李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去医院看自己的前列腺了。替 他看病的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医生,她一边翻阅病历,一边不是很耐心地向老李询 问着,让他说说自己究竟有什么不好。 “也没什么大的不好,”老李觉得自己好像在被审讯,这个念头顿时使他感到 十分别扭,他吞吞吐吐说了些症状,“我这差不多也是老毛病了。” “还有什么呢?”看病的人很多,女医生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开始写处方, “你想要开点什么药?” 老李觉得她似乎太马虎了一些,他看着她龙飞凤舞地在处方上写着,医生的字 总是喜欢写得像天书,好像不潦草就不能算有学问,又好像怕病人万一认出了所写 的字,就泄露了什么天机似的。女医生仿佛也感受到了他的不满意,她写到一半时, 抬头扫了老李一眼,不当一回事地说:“没什么关系的,人老了吗,都这样。对了, 少喝点水就是了。好,下一位。”女医生把处方写完,用一个有机玻璃刻成的小图 章在处方上按了一下,将处方夹在病历里递给老李,懒洋洋地招呼下一位。 老李穿过拥挤嘈杂的候诊室,奋力往外走。他相信自己的前列腺确实有毛病。 这毛病绝不是人老了就可以解释的,许多比他老的人并不像他这样,有的人甚至七 老八十了,也没有像他那样经常站在厕所里尿不出尿来。为什么大家光想到他老了 呢。当然,谁都会老的,但老李觉得自己并不算太老。在排队取药的时候,老李看 见一个小孩子站在离他不远处,慢慢腾腾地喝着饮料。取药的队伍很漫长,当老李 拿到药以后,他明白自己最迫切的愿望,是立刻去厕所。在一个又脏又臭的厕所里, 一位年轻人被老李迫不及待的面部表情所吸引,他站在那,兴致勃勃地看老李如何 小便。老李在他的注视下,很不自在,用了好一会儿劲,一泡很急的尿才逼出来, 热气腾腾的小便仿佛小孩子玩具水枪射出来的水,重重地喷射在小便池的白瓷砖上。 老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也许真的是老了。 5 蒂蒂对父亲马文一直没有一个准确的印象,她长年累月和姐姐蕾蕾待在农场, 即使是逢年过节也懒得回来。马文从来就不是个好父亲,事实上,他根本不管戴燕 燕和她身边两个儿女的死活。他常常忘了给他们寄必需的生活费用。蒂蒂从小就习 惯母亲对马文的埋怨,不顾家的马文始终是戴燕燕埋怨的对象。蒂蒂从小就知道自 己家穷得很,她上小学的时候,常常因为拖欠学校的学费让教师责怪。她记得自己 从小似乎就没什么新的漂亮衣服。 蕾蕾在长时期里,一直是蒂蒂深深妒嫉的对象。相比之下,马文对蕾蕾要比对 她好得多。蒂蒂记得在小木屋里,看见过许许多多马文替蕾蕾买的小玩意儿。马文 对蕾蕾有着明显的偏心。蒂蒂是个高傲的女孩子,她从不开口向马文要什么东西, 和她的哥哥马锦明不一样,蒂蒂对发生在自己家庭内部的乱伦一无所知。她只是觉 得她爸爸太偏心眼,爸爸不喜欢她,她便也不喜欢爸爸。 小时候,蒂蒂都是和戴燕燕睡,马文偶尔回来,蒂蒂就打地铺睡明明房间的地 板上。家里就只有两间房子,而且都很小,幸好她成绩好,考中学考上了外语附中, 是住宿的,马文回来,常常没几天,她住在学校里有时候都不知道。戴燕燕也懒得 告诉她。蒂蒂刚上外语附中的时候,马文回来不回来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 蒂蒂的印象中,妈妈有机会便和马文吵。马文始终是老一套,任凭戴燕燕说死 了也不开口。而且姐姐蕾蕾似乎也和马文反目为仇,总是和母亲一起跟他吵。当蒂 蒂不再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有一次待马文走了以后,蒂蒂悄悄地问戴燕燕,说你 们为什么老是要骂父亲畜生。 “畜生就是不是人。”戴燕燕气鼓鼓地告诉她。 蒂蒂不明白地说:“爸爸怎么不是人?” 戴燕燕没办法进一步向她解释,这个家里的人,好像都恨马文,他们都用诅咒 的口吻谈论他。蒂蒂记得有一次,她的哥哥和戴燕燕两人联合,痛打马文,硬是把 马文打得鼻青脸肿。马文刚开始也还手,后来也许他发现自己不是年轻力壮的儿子 的对手,这才捂着脸讨饶。 蒂蒂并不知道马文怎么不是人。她第一次感到马文对她心怀暧昧是在她十五岁 的时候,有一次她正在上马桶,马文进来了,跟她信口说着什么,磨磨蹭蹭不肯离 去,眼睛不断地在她身上瞄来瞄去。因为是一家人,马桶就在床头的角落里搁着, 大家从来就不回避什么。但是那一天马文的眼神确实有些异样,正好戴燕燕进来了, 她狠狠地瞪了马文一眼,马文十分尴尬地走了出去。 以后便是马文退休回来,他开始别有用心地讨好蒂蒂。他为蒂蒂一本接一本地 买外文字典,买各种各样事实上蒂蒂已完全用不到的连环画。小女孩最好哄了,正 是似懂非懂的年龄,蒂蒂很快就对马文有了好感,一个从来不曾有的好父亲的形象 出现在蒂蒂面前。蒂蒂似乎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父亲,而在这以前,她只能羡慕别 的女孩子。 不久,马文又开始投其所好,偷偷地为蒂蒂买化妆品。化妆品都很贵,蒂蒂知 道妈妈不会舍得的,也不敢告诉戴燕燕,偷偷将这些化妆品藏在宿舍的抽屉里。班 上有许多女同学都有这样那样的化妆品,课余时,女孩子们互相卖弄着自己的收藏。 她们对着镜子自己给自己化妆,然后互相为别人化妆。蒂蒂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涂 了口红,抹些胭脂,看上去就像是电影明星。学校里不许女学生涂脂抹粉,蒂蒂她 们只敢在宿舍里过过美丽的瘾。 再下来便是考大学,蒂蒂不仅人漂亮,而且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子,不当一回 事地就考上了大学。马文正是在这时候小心翼翼地设置着他的陷阱。在蒂蒂复习考 大学期间,每个星期六,他都亲自到蒂蒂的外语附中门口去接她,作为犒劳,星期 六的晚上,他总是带她去上馆子。马文的右派问题早就平反,落实政策时,补了一 笔不小的钱,马文因此常常花钱大手大脚。星期六成了紧张了一星期的蒂蒂的一个 不小的节日,在那段欢乐的日子里,蒂蒂和马文一样盼望着星期六的到来。 那也是一段让戴燕燕最心急的日子,她只是隐隐地感觉到马文不怀好心,感觉 到可能会出事。蒂蒂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虎毒不食子,戴燕燕有时候不得不认为 马文对蒂蒂突然变得这么好,是一种人到老年的标志,是对他小时候对蒂蒂关心不 够的补偿。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做才好,为了安全起见,她在蒂蒂住的小房间里, 换了一个更结实一些的插销,一再提醒女儿睡觉前,一定要把门插上。她只能做到 这一步,因为有些话她没办法对女儿说出口。 马文终于逐渐露出了他的马脚,他借着对蒂蒂的亲昵,常常做出一些过分的举 止,起初蒂蒂并不太往心上去,她从小缺少父爱,一向很羡慕别人父女之间的那种 亲密。退休回来的马文,似乎非常有效地改变了蒂蒂心目中过去的坏父亲形象,新 的慈祥的父亲形象正在建立。不管怎么说,马文都是她的父亲,既然是父亲,他又 怎么可能对她有坏心呢。有些事,蒂蒂做梦也不会想到,直到有一天,蒂蒂洗澡时, 马文突然有意闯进她的房间,这才引起她本能的警惕,之所以说马文是有意的,是 因为马文先在外边问了一声,而蒂蒂已经告诉他自己正在洗澡。 马文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蒂蒂出于本能地惊叫了一声。她捂着自己的 私处,十分惊慌地喊马文赶快出去。这时候蒂蒂已经参加了高考,就等着发榜的日 子到来,她在浴盆里轻轻地哼着流行的香港歌曲,想象着自己究竟能不能如愿考上 大学。她知道自己考得不错,所有的题目都答得很好,从考场回来以后,她的心情 一直很快乐。当马文在外面问她什么的时候,她只是懒洋洋地回了一声,说等她洗 好澡再说。然而马文竟然有失体统地闯了进来,他就这么闯了进来。呆兮兮地看着 她发笑。 蒂蒂只好再一次地喊他出去。马文呆呆地还是笑,笑了好一会儿才离去。临走 时,他似乎嘀咕了一句什么,蒂蒂面红耳热,没有听清楚。毕竟男女有别,蒂蒂在 马文没有离去之前,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用湿毛巾挡住自己的要害部位,她不知 道怎么办才好。 蒂蒂的心情很快就平静下来,马文也许是窥探到她胴体的第一个男人,她的脸 红了一阵,便觉得这不过是一场小小的误会,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这一年十七 岁,已经发育得非常好,她知道自己的美丽所在,在路上走过的时候,她已经习惯 那些男人的贪婪的目光。唯一让蒂蒂感到不自在的是马文没有立刻退出去,在她不 好意思注视他的时候,他却兴致勃勃上上下下将她饱览无余。虽然他是位父亲,但 蒂蒂隐隐地知道这么做有点过分。她知道如果戴燕燕知道这事一定又会和马文大闹。 晚上睡觉前,蒂蒂心情良好地坐在床上,看一本原版的《读者文摘》。她的英 文程度已经很好,录取外语学院应该不成什么问题。有一篇文章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结果因为这篇文章,她硬是把一本《读者文摘》全部看完。临睡时,她的眼光无意 中落在房门的插销上。似是而非的,她想起了戴燕燕让她睡觉前把门插上的嘱咐。 这个嘱咐的真实意义是什么呢,她从来没认真想过。她懒得在这个问题上深思下去。 瞌睡像无数个小虫子似的在她脑子里打转,她隐隐地听见外屋马文和戴燕燕的一高 一低的鼾声。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她打着哈欠,扔去手中的书,关了灯,倒头便 睡。在梦中,蒂蒂梦到自己接到了高校录取书。 6 老李和小朱风尘仆仆赶到桂林和蒂蒂见面的时候,蒂蒂已经是一位正在筹办婚 事的大学教师。她刚刚上完课,在教室门口见到了两位来访的警察。蒂蒂感到非常 的吃惊,因为她根本没有想到过她的父亲马文,是被自己的其他亲人谋杀的。对于 蒂蒂来说,马文只是一个神秘失踪的人,离家出走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谋杀对蒂 蒂来说,只是个天方夜谭。老李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地叙述了一遍,蒂蒂完全听呆了。 她不能相信在自己家里竟然产生了这样的事情。谋杀通常只有在电影电视还有小报 上才会有,蒂蒂不能相信这样的事情就真的在自己家里发生。 自从那天夜里发生的那件事以后,蒂蒂对马文确实恨过一阵,但是随着时间的 推移,尤其是坚信他为此抱愧离家出走,蒂蒂觉得她已经在心灵深处原谅了他。她 一直以为马文的失踪,是他觉得没有脸再见到她。他对她做的事太不像话了,这样 的事想起来就让蒂蒂恶心。可是他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就此失踪消失,蒂蒂 想到了心里仍然不是滋味,毕竟他是因为她而出走的。 “他们干吗要这么做呢?”惊魂未定的蒂蒂充满恐惧地问道:“我从来不知道 他和我姐姐的事,真的,我不知道,他真是这样的一个人?”蒂蒂几乎立刻就相信 老李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许多心存疑虑的地方,一下子豁然开朗,她全部明白过来。 在过去,她就感觉到这个家里,有着什么重大的事情瞒着她。即使是在她差一点受 到伤害的情况下,他们还是没有把事情真相告诉她。他们巧妙地把她排除在一场骇 人听闻的凶杀案之外,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不让她感到更加痛苦。 谈话是在学校的操场上进行的,老李和小朱因为穿的是便衣,没人注意到他们 在谈什么。附近有很多正在进行体育锻炼的大学生,他们谈话的时候,不时地有足 球或者排球滚过来,小朱很有兴致地一次次把球捡起来,然后采取不同的击球方式, 把球还给对方。 “你能不能谈一谈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呢?”这当然不是个愉快的话题,老李 用商量的口吻对蒂蒂说:“你的话将成为这个案子了结的一个重要环节,这也是我 们大老远赶来的原因,希望你能很好地和我们配合。” “这件事很重要?”蒂蒂有些为难地问着。 “非常重要。” “我必须得回答?” 老李看着她那张十分美丽的脸庞,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恐怕是这样,也 许只有这样,对你哥哥,你姐姐,还有你母亲,对所有参与谋杀的人来说,可以适 当地减轻一些他们的罪名。你知道,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场谋杀,你的证词也许很 可能对他们有利。” 蒂蒂犹豫了一会儿,开始从头至尾地叙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她从那天自己洗 澡开始讲起,一直讲到马文如何在夜里摸到她身边准备强奸她,她讲到洗澡时,马 文如何故意闯了进来,然后又在她的要求下,怎么出去的,到了晚上,她又怎么样 看《读者文摘》,等她看累了有了困意,睡着了,最后,又是怎样被悄悄钻到她身 边的马文弄醒。 “我吓了一大跳,他紧紧地捂住我的嘴,捂得我气都透不过来。我当时一点也 没有想到会是他,我还以为是小偷摸了进来。真的,我醒了过来,真的以为只是小 偷。当时我最怕的是小偷怕我叫出声音来,用刀把我给杀了,他很可能一刀把我给 捅死。我当时太紧张了,人整个就软了,就跟在做梦一样。他捂了一会儿我的嘴以 后,另一只手就开始对我耍流氓,刚开始,他只是隔着裤子摸我的下身,后来,他 又想把手伸进我的裤裆。我挣扎了一会儿,一急,终于喊了出来,我妈就听见了。” 操场上的噪声太大,一个足球正对着老李飞过来。老李头一低,那足球擦着老 李的头顶飞了过去。一个大学生紧跟着跟过来追球。蒂蒂的讲话被打断了,他们都 停下来,看着那位飞奔过来捡球的大学生。那位大学生对他们歉意地笑了笑。这种 环境用来谈话显然有些不合适,老李于是建议换个地力。他们朝学校的大礼堂方向 走去,蒂蒂一边走,一边继续她的不愉快的话题。 “我那天穿的是一条睡裤,因为裤带太短,我就打了个死结。所以他笨手笨脚 根本就解不开,而且手也根本不可能伸进去,我一喊,他当然急了,用力一拉,就 把我裤带扯断了。就在这时候,我妈冲了进来,开了灯,发了疯似的扑在了他身上, 和他打成一团。我这才看明白原来根本不是什么小偷。这真是我做梦也不会想到的 事。我妈扑在了他身上,拳打脚踢,还用牙齿咬他。我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以后, 就伤心地哭起来,我哇地一声哭了。” 蒂蒂沉浸在不愉快的往事中,眼睛已经有点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尽管是 面对警察,她还是感到叙述这些事,让她感到说不出的别扭,有些话还是感到说不 出口。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大庭广众之下,很多双眼睛正盯着她,很多双耳朵正 在听她说话。 “后来我也弄不清他们怎么就出去了,反正在外面又吵了一会儿。我母亲怕被 邻居听见,恶声恶气地诅咒他,但是一直是压低了嗓子。后来,我母亲又进来安慰 我。她对我说,说他今天是喝醉酒了,又说这事别告诉别人,我知道他那天根本就 没喝酒。我母亲让我别哭了,说为了这事,一定会和他好好地算帐的,她不会饶过 他的。我就说,他太讨厌了,太不要脸,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他。我母亲就说,好, 你先到你们同学家去住几天,对了,你不是说要和同学一起去黄山玩吗,妈给你钱, 你去好了。于是,我妈连夜把我送到我们班女同学家,那时候天都快亮了。” 老李松了一口气,蒂蒂的叙述,和他掌握的材料完全接得上头。事实上,正是 因为这件突发的事件,促成了戴燕燕和儿子马锦明长女马锦蕾共同谋杀马文的决心, 是马文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好,从此以后,你就再也没有见到马文?”老李忍不住地问着,其实后来的 事已用不着再问下去。 “没有,第二天,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不是住在我们班的那个女同学家吗, 她也参加高考的,就在我去她家的第二天,她就收到了录取通知。她对我说,你成 绩比我好,肯定也录取了,你赶快回家看看,我没肯回家,到晚上,我母亲给我送 来了我的录取通知,还有三百块钱。她说,考上大学不容易,你们出去玩玩儿吧, 好好庆祝庆祝。本来那个女同学的家里人还不太放心让女儿出去玩儿,一看我母亲 说得这么爽快,也就答应让自己女儿去黄山。于是,我们又约了我们班上的三个男 生,一起去了黄山,在黄山玩儿了五天。从黄山回来,我还是住在我那个女同学家, 那个女同学和我关系绝对好。住了几天,又和她去她外婆家住了一阵,一直住到我 们快要去学校报到。反正我一直也没有回过家,有一天,我母亲来告诉我,说他离 家出走了,我也没往心上去,只是因为知道他不在家,我这才回去拿了行李铺盖, 然后就去学校报到。我那时候就想,这个家,我以后再也不回来了。我一想到会再 见到他,心里面就起鸡皮疙瘩。我对自己说,我一辈子也不要再见到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