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连·厚朴 叶广苓著



证明书来了,珍妮并没有跟晓默去办事处登记的意思,这使晓默惊慌不知所措。他找珍妮谈过几次,珍妮不急不慢地说,就这件事我还要再想想,夫妻之约,焉可不慎,中国这句老话儿简直太正确了。你们中国还有“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的说法,也是句真理,够我好好研究的。晓默气不得恼不得,拿珍妮一点办法也没有,及至有一次晓默在垃圾袋里发现了那张撕碎了的独身证明,他才知道这件婚事大概是没希望了。

     珍妮对晓默说她要提前回美国,晓默问为什么珍妮说她对他已经没了兴趣。晓默说回来才几天,你就没了兴趣,变得这样快,未免失之轻率。珍妮说,这几天你表演得很充分,中国特定的环境给了你特定的表演机会,这在美国,我是一百年也看不到的。晓默说,我怎么表演了,我不过是把事实向大伙说清楚,让人们知道事情真相。严格说我是受害者,那个李彩兰也是受害者,受害者难道连反击的权利都没有吗?珍妮说,难道你就不能够采取另一种光明正大的方式?现在你的行动偷偷摸摸的像只老鼠,一个男人做事情要把自己的姓名隐去,叫什么男人?晓默说珍妮少所见,多所怪。中国提拔干部就需要听取多方面意见,例朝例代都有收纳检举干部劣行的器皿和设施,要不怎么能做到德才兼备呢。两人争论了许久,珍妮仍执意要走,说她回去后暂不回阿拉斯加的家,她要去纽约住些日子。晓默气得两眼发蓝;恨不得把珍妮撕了。吵到半夜,两人不欢而散。

     在珍妮收拾行李要回美国的前一天,晓默对他母亲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错了,不应该把珍妮放在于莲舫屋里。现在珍妮彻底背叛了他,这与于莲舫有着举足轻重的关系。于莲舫的“策反”工作做得太出色了,竟能搅黄了一个已成既定事实的成熟婚姻。惠生老太太说真是你的媳妇轰也轰不走,木是你的留也留不住,连于莲舫这关都过不了,将来怎么能一块儿过日子。龚老爷子说,都是那封信的过失,引出这许多瓜葛,好端端一个家,鸡飞狗跳墙,丢人现眼极了。晓默说那封信是他写的。惠生老太太说,我就知道是你干的事,除了你,别人不会有这主意。老爷子说想你游历外洋,该是见多识广的,怎没些须眉男子之气,倒像巾帼女流,既是这样一切就认命吧,孟子说“言之不善,当如后患何。”你是自食其果了。晓默十分沮丧,说后悔不该领珍妮回来探亲。几个人正说着话,见任大伟领着肥头进了前院,并不朝北屋来,照直转向南屋,肥头红光满面,提着各样礼品,脸上带有明显的感激表情。惠生老太太有些妒意,她问今天礼拜几?晓默说礼拜六,老太太看看日历上的记号说,你爸爸说他活不过明天早晨。龚老爷子说,也就是今天夜里的事儿。

     南屋里,肥头拍着胸脯向于莲舫显示他的健壮。惠生老太太喊任大伟让肥头到北屋去一趟,说老爷子要最后给肥头诊诊脉。肥头出门对于莲舫说,龚老爷子心虚了,不过还算聪明,现在收回那个预言还算他赢,我照旧请客,把龚家院里所有的人都请到,包括那只猫。珍妮收拾着行李说,我明天怕不知道你的死活了。肥头问珍妮是几点的飞机,珍妮说上午九点。肥头说,老爷子咒我夜里死,我明天一早就给你打电话,死活给你个准信儿,让你放心地上飞机。珍妮笑着说,没想到中国还会有这种事,天气预报似的,能预报人的生死。肥头说,天气预报也有不准的时候。

     于莲舫又接到张悦电话,于莲舫料定张悦升迁的事大半已彻底无望了,才又回过头来与她联系。是他亲口说的,“近两三个月不要接触。”形势变了,竟又把电话打进龚家。不出于莲舫所料,张悦说他对那个狗屁副局长的位子根本不在乎,他权衡了好几日,于莲舫对他才是最最重要的。他已跟李彩兰正式提出离婚要求,下一步怕是要闹个地覆天翻了。于莲舫学着珍妮的口气说,其实没什么,大可不必。张悦说怎么大可不必?莲舫,你不要把我涮了。于莲舫不吭声,张悦约她明天在清雅茶馆见面,于莲舫说她已忘了去清雅茶馆怎么走,就把电话挂了,她突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

     于莲舫撂下电话一转身,见晓初在身后笑。她问晓初笑什么,晓初说上午刚开过会,提拔第三医院的邬培信当副局长,张悦已经没戏了。于莲舫说难怪,我想也是这么档子事。珍妮听了说,毁人者不美,而受人毁者遭一番讪谤,便可加一番修省。

     龚晓初说,珍妮你之乎者也的也修省得快成精了,哪儿趸来的这些旧货?珍妮说,从龚家老太爷的医案里,录的是《菜根谭》的几句。

     半夜里,起风了,大约又要落雪。

     早晨天阴冷阴冷的,又飘起了零星雪花,珍妮提着箱子去赶飞机。龚家人除了老爷子和惠生老太太以外,都出来了,一直将她送到大门外。珍妮拥抱了每一个人,最后她紧紧地抱住珠珠,俯在珠珠耳边说,爱护你的妈妈,她是个好母亲。珠珠也在她耳边说,要是你做了我的妈妈,我也会很高兴,可惜没有。龚晓默将珍妮的行李放进车后箱,钻进车坐在珍妮旁边。任大伟发动汽车,车子刚起动,突然,珍妮由车窗内探出头来问,那个总裁还没有消息吗?于莲舫说没有,珍妮说那他今天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任楠朝车子挥挥手说,上帝会与他同车的。送走珍妮回到正屋,大伙心里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惠生老太太举着电话说,找任大伟的,他的那个总裁朋友死了,昨天夜里,死于急性心肌梗塞。那边来信儿让任大伟当治丧委员会委员。

     一时房内静得出奇,人们说不出一句话,大家把目光转向龚老爷子。珠珠说,爷爷您料事如神哪!任楠也说,姥爷,您是不是跟阎王爷撺掇好了?老爷子说,为什么说龚家是御医呢,要是连生死都算不出,御医岂不是自当了。于莲舫想起光绪与慈禧相距一日而亡的巧合使史学界引起的疑虑与争议。便问龚老爷子,肥头的死如果不是巧合,从医理上又如何解释。老爷子说,从医理上来说,心对应五行中的火,经为手少阴经。那日我见此人,表为夸夸其谈,动作夸张,实为心气盛而神有余,宜泻心火。号其脉,却沉濡虚滑,是肾来乘心,水克火,属大逆不治。观其色,面色虽赤,然额上发际起黑,下至鼻梁,延至两颧。这样的心病患者应死在与肾对应的壬癸日,于时辰中,当是丑时,推算来该是周日凌晨二时至三时之间。龚老爷子又说,这类病若戒酒色。稍安勿躁,注意调养,以黄连泻心汤加厚朴猛攻,或许能有救,可惜此人来时已人在心死,使医者无回天之力了。

     于莲舫想,好一个黄连、厚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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