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底层有多远
中国当代知识分子最缺乏什么?中国当代文化语境中最缺乏什么?数年前的人
文精神讨论试图回答这两个问题,最后却又远离了问题的答案。
不久前,我有一次回乡之行。回到故乡,就像走进鲁迅的《故乡》,那种阴郁、
灰暗、死寂的感觉令我毛骨悚然。那里有两个世界:一个是特权阶层的世界,纸醉
金迷,斗酒狂欢。另一个是底层的世界。瘦弱的失业工人吃力地蹬着人力车,农家
少女在歌厅门口招摇过市,手臂上刺青的中学生亮出刀子群殴。麻木与疯狂混杂的
动物性的生存,使我忽然明白鲁迅为什么用“未庄”来命名他的小说故事发生之地。
然而,在当代文化视野中,“未庄”和“未庄的男女们”缺席了。智慧而优雅
的作家们轻松地描绘着豪华饭店里洋酒的色调。小女人顾影自怜,抚摸自己的玉体,
名曰“女性写作”。
老先生反刍记忆,唠叨陈年往事,名曰“怀旧”。一群号称“新现实主义”
的青年作家,打出“分享艰难”的旗号。他们教育底层:要接受现实、要忍耐、
要挺住、要挤出微笑来,面包总会有的。他们认为,上层比底层更艰难:厂长、书
记、乡镇长们不容易,官场争斗难道不艰难?请客送礼不艰难?
带领群众发展经济不艰难?
走到这一步,当代文学便丧失了悲剧性,走向了粉饰。有底层体验的作家故意
抹掉曾有过的底层体验,没有底层体验的作家坚决拒绝去体验底层。
而粉饰,消除了底层体验的残酷性,有如鸦片毒品。从这个意义上而言,90
年代文学比十七年文学还要不堪入目,90年代作家营造的莺歌燕舞的世界比《创
业史》、《金光大道》的世界还要可怕。
一位陕西的农民出身的作家,在笔会上洋洋自得地说:“靠俺一支笔,把一家
老小都从农村写到城市里来了。”我所在的中国最高学府里,一位教授在课堂上说:
“我已经有几年没坐过北京的公共汽车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前那么挤?”掩饰不
住对自己拥有专车的得意。
泡沫学术、泡沫文化的泛滥已到触目惊心的地步。知识阶层的“人”的同情心
已愈加微弱。作为社会转型期的既得利益群体,他们不禁顾影自喜。
他们的心灵已近冰点。我们所处的是社会大转折、大变动的世纪之交,命运每
天都在把人推向陌生的境地,分化也尽显残酷。现实提供了如此丰富的素材,即使
从前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斯妥耶夫斯基得到的不过如此。然而,掌握着话语权力
的人们却保持了一致的、不可饶恕的沉默。
《纽约时报》上一篇题为《新型的社会改革家》的文章写道,美国有许多专业
人士放弃了权大薪高的职务,从事济困扶贫、振兴衰败社区的工作。
要求中国目前的利益享受者(包括相当一部分知识阶层)像这样纡尊降贵,无
疑是缘木求鱼。但我坚持认为:以金钱和权力作为成功的唯一标志的社会是不义的
社会。一个社会需要一批知识人,他们不应仅仅是专业人士,而是某种价值观的承
载者。他们是不可或缺的微量元素。
可以说,当中国知识界放弃体验底层生态,激活民间资源的使命的时候,当代
文化的雪崩也就降临了。
秋早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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