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素
时下学者出版专著,扉页的自我简介中往往列上一大串头衔:教授、博导、×
×奖获得者、××学会理事、××协会顾问、收入××名人录之中。读者还没有开
始阅读著作,便被这些显赫的招牌吓坏了。而我偶然读到著名学者、现代文学研究
的奠基者王瑶先生的一部著作时,却发现了这样几句自我介绍:“迩来垂垂老矣,
华发满颠,齿转黄黑,颇符‘颠倒黑白’之讥;而浓茗时啜,烟斗常衔,亦谙‘水
深火热’之味。唯乡音未改出语多谐,时乘单车横冲直撞,似犹未失故态耳。”这
是真正的幽默,幽默的背后我看到了一种本色的朴素。学界泰斗的王瑶先生,终身
保持着这种朴素。可惜我来到未名湖畔的时候,先生已经去世了,我无缘与乘单车
横冲直撞的先生相遇。而先生的这段自我介绍,足以令今天一打两打的学者们为之
汗颜。
我常常怀念那些这个时代所稀罕的品质,正如人们热心保护濒临灭绝的珍稀动
物。朴素显然是其中之一。有一次,我到一名暴发的朋友家里去,他家里装修得让
我眼花缭乱:水晶吊灯、柚木地板、大理石浴缸、希腊裸女像、真皮沙发,沙发旁
边摆着一盆文竹。在这样的氛围内,文竹是那样格格不入——因为文竹是一种朴素
的植物,把它摆在珠光宝气的客厅里,文竹难受,人也难受。主人浑然不觉,我却
全身起鸡皮疙瘩,为文竹不忍,也为自己不忍,更为被亵渎的朴素而感到痛心。
世间没有靠得住的财富,而朴素却是一种绝对靠得住的品质,是人永远的财富。
抗战时期,北大、清华、南开迁到昆明成立西南联大。联大8 年,培养出一大批星
光灿烂的杰出人物,自然科学家有杨振宁、李政道、邓稼先、华罗庚;人文学者有
何炳棣、朱德熙、吴晗;文学家有穆旦、汪曾祺、郑敏……在极为艰难的环境里,
涌现出来的人才比三校前10年、20年的总和还要多,这成了中国现代教育史上的一
个谜。其实,谜底很简单,只有两个字——朴素。当时的师生,把学术作为第一任
务。既没有条件也没有闲工夫追求舒适的生活。学生的衣着,多数是褪了色的黄制
服,天气冷了就加一件黑色棉大衣,脚上是家制的布鞋或3 元一双的劣质皮鞋,露
脚跟的线袜自然占优势,甚至缀着一层层各色补丁,沾有3400公里征尘的粗布湘袜
也有人穿。教授也好不到哪里去,吴大猷回忆说:“那时,我有一条黄卡叽布裤子,
膝盖上都补了像大膏药一样的补丁。虽然学校里有人穿得好一点,但无论谁穿什么,
倒也没有人感到稀奇。”客观上,战时物资匮乏,无法享受锦袍华服;主观上,整
个身心都浸到学术研究中,物质上但求温饱就行了。谁有才华,谁有成就,谁就受
到尊敬;而不像今天这样,谁有钱,谁有权,谁就受到尊敬。西南联大奉行着这条
朴素的价值观,为中国学术史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朴素是生命的动力,放弃朴素,也就丧失了生命的动力。朴素既是坚持又是失
去,失去的是无限膨胀着的享受欲,坚持的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纯洁性。朴素与矫情、
虚假及谎言无缘。斯大林去世后,苏联官方的传记宣扬说,他的遗物只有几件打着
补丁的外套和他喜欢的桦木鞋。这种“朴素”是制造出来的,因为稍有常识的苏联
公民都知道:斯大林在国内有几十座豪华别墅。在别墅里,斯大林常常通宵达旦地
大宴群臣。一桌山珍海味刚动一点,他就醉熏熏地吼叫:“换掉!”于是侍从连桌
布一起撤下,又换上一桌美食。要把这样的领袖树为朴素的典型,只能弄巧成拙。
20世纪真正称得上朴素的领袖大概只有印度的“圣雄”甘地。甘地以白布裹身,赤
脚行走在祖国多灾多难的土地上,让自己的灵魂感受到土地的冷暖干湿。甘地从不
为自己的影响力而骄傲,临终前他也只说了这么一句:“在这可爱的印度,有她的
一个卑微的儿女,够坚强,够纯洁……”这种朴素是天地之气孕育出来的朴素,它
能轻而易举地战胜困厄、仇恨和麻木,甚至是死亡。我终于理解了这位衰弱的、瘦
小的老人魅力所在,也是两个字——朴素。
我喜欢穿朴素的衣服,喜欢听朴素的歌曲,喜欢读朴素的诗句,如陶渊明的
“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真理往往是最朴素不
过的,这两联像大白话一样朴素的诗句,却道出了生与死、个体与世界之间千变万
化的纠葛的真相。我喜欢朴素的朋友,有空来我简陋的小屋坐坐,喝一杯并不名贵
的茶。用一个普通的玻璃杯;我喜欢朴素的女孩,从她的身上能嗅出自然的芬芳,
感受到女性天赋的灵气,朴素是少女最好的打扮,因为少女正当好年华;我喜欢朴
素的生活,朴素却并不粗陋,朴素却并不苍白的生活,带着几分诗意,几分满足,
几分感激,迎接每一天的阳光雨露。不羡慕别人,也不夸耀自己,欣赏自己所欣赏
的一切,离开自己所不喜欢的一切,这种朴素,岂不是幸福的最高境界?
法国浪漫派大师夏多布里昂在他的杰作《阿达拉》的楔子中,用大量的篇幅描
绘了壮观的密西西比河和两岸艳丽多彩的美洲原野风光。然而,他在下一部小说
《勒内》的结尾却冷静而忧伤地写道:“密西西比河在离发源地不远处只是一条河
水清澈的小溪,有那么一天,它突然厌倦了这种状态,它向高山索要雪水,向激流
索要大水,向暴风索要雨水,它终于跨过河岸毁坏了身旁的树木。起先,高傲的小
溪对其威力洋洋得意,但是,当它发现留在它身后的是一片荒凉,它只能孤零零地
独自向前流去,而且已经混浊不清时,它为失去了大自然为它挖就的简陋河床,为
失去了小鸟、鲜花、树木和其他小溪——在它平静地流淌时的朴实同伴——而懊悔
莫及。”
密西西比河是如此,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呢?
秋早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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