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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走了(三)

妈妈总算没有迎过来,静静地站在我们宿舍对门的竹篱下。她不仅看不懂“艾克斯先生”,就连头顶的高音喇叭也受不了。我们学院的这个高音喇叭是有名的,天天口号震天,闹得附近华东医院的住院病人纷纷逃离,闹得整个静安寺地区很不“静安”,何况它现在正悬在我妈妈的头顶。

  妈妈畏缩地站在竹篱前满脸愁苦。竹篱上也缠满藤蔓,与妈妈出嫁那天花轿路边的景致
相同。竹篱卫护着朱家,竹篱导引着余家,相隔半华里路,一路是花的信息。

  此刻妈妈不会有这种回忆,她只觉得嗡嗡喤喤的世界那么陌生,惟有这缠满藤蔓的竹篱有点熟悉,可以短暂躲避,躲避在这里等待她的儿子。

  她见到我后的第一句话是:“阿雨没东西吃了,我知道。”说着把一张早就捏在手里的两元纸币按在我手上。

  我不敢问这钱是哪儿来的,只把它挡在妈妈手里。妈妈没再推,也没把手缩回,两只手就这样隔着一张纸币握在一起了。

  她很快说明了今天来找我的原因:祖母叫我给叔叔写信,写明家里的困境。“本来我也可以写,但你叔叔太重人情礼仪,不习惯哥哥嫂嫂向他求告什么。你是小辈,说得不合适也不要紧。”

  我说:“妈,相信我能写好。应该把真实情况告诉他。”

  第二天,我就把信寄出了。

  过了一星期,我计算叔叔的回信应该到了,便赶回家去。
 上楼梯时就觉得不对,只听得两个人的脚步声慌慌乱乱,原来祖母和妈妈都抢着来迎我。

  妈妈抢先讲了那句话:“你叔叔没了!”

  “啊?”我霎时呆住,脑中一片空白。


  “是胃病。”这是祖母的声音,像来自旷远的乱山。

  我立即把脸转向祖母,突然清醒,这是这位曾经是十个孩子的母亲的最小一个儿子的失去!但我还说不出话。

  祖母又讲了一句:“我已和你妈妈一起去过蚌埠,把骨灰盒——拿回来了。”我以为她会大哭失声,却没有。

  当然不是胃病。祖母和妈妈从来不会撒谎,讲半句假话就暴露无遗。我把祖母扶坐在椅子上,捂着妈妈的手到门背后,说:“告诉我!”

  妈妈直捷地说,叔叔是自杀。祖母知道当时自杀就算犯罪,决心把我们瞒住。

  七十五岁的老太太,亲自坐夜班火车赶到蚌埠厂区内,到处都是打倒叔叔的大标语。

  祖母蓬乱的白发,飘拂在她最小的儿子被倒写的名字上。

 叔叔只是一个一般的技术人员,不是当权人物,凭什么打倒他?

  妈妈哽咽着说,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到处要抓“牛鬼蛇神”、“反动学术权威”,那里地方小,找不到什么权威,就把叔叔算上了,主要是有人揭发他吹捧《红楼梦》,是放毒。

  “《红楼梦》?”我背脊发凉。居然是为了这本书,这本他一直不许我阅读,反复说是
“太悲苦”的书!

  妈妈还在说:“把他押在垃圾车上全城游街,他哪里受得了这等屈辱,回来大声与造反派辩论,说《红楼梦》是一部优秀古典名著,结果被说成态度恶劣,再一次游街。”

  “他被打倒后一再抗议都没有人理他,最后只能……”妈妈顿了顿,又说了下去:“是用剃刀割动脉,抢救过两次,但你叔叔是何等刚烈的人……”

  对于余家,这是山崩地裂般的一件大事。

 没有时间体味其中的强烈悲情了,只有快速采取一系列应变措施——

  表妹以女儿之孝,抱着叔叔的骨灰盒到西郊的古北公墓安葬,全家护送。那天爸爸也请假从关押地出来半天;

  爸爸立即明白自己已经完全没有自杀的权利。在叔叔的帮助也失去之后,他不能听任全
家衣食无着而独自离去,更不能听任祖母在失去了最小的儿子后再失去最后一个儿子。他决心重新在关押地思考,今后怎么办;

  我和表妹决定立即向所在学校申请,争取第一批下乡劳动,自食其力;

  大弟弟已经十八岁,托人介绍到渔业公司出海捕鱼,可以补贴家用;

  妈妈操持家务,抚养着两个未成年的小弟弟。但后来知道,她背着我们悄悄地去从事无人愿意做的体力劳动:替附近一家电机小厂洗铁皮,成天赤着脚,浑身水淋淋;

  祖母双目发怔,看着云天,手上又拿起了佛珠。念的依然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们从小听熟了的……

  当一切安排停当,我便日日陷入沉思,在沉思中变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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