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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绝响(7)


  这是一封很长的信。其中有些话,说得有点伤心——

  听说您想让我去接替您的官职,这事虽没办成,从中却可知道您

  很不了解我。也许您这个厨师不好意思一个人屠宰下去了,拉一个祭

  师做垫背吧?……

  阮籍比我醇厚贤良,从不多嘴多舌,也还有礼法之士恨他;我这

  个人比不上他,惯于傲慢懒散,不懂人情物理,又喜欢快人快语;一

  旦做官,每天会招来多少麻烦事!……我如何立身处世,自己早已明

  确,即便是在走一条死路也咎由自取,您如果来勉强我,则非把我推

  入沟壑不可!

  我刚死了母亲和哥哥,心中凄切,女儿才十三岁,儿子才八岁,

  尚未成人,又体弱多病,想到这一些,真不知该说什么。现在我只想

  住在简陋的旧屋里教养孩子,常与亲友们叙叙离情、说说往事,浊酒

  一杯,弹琴一曲,也就够了。不是我故作清高,而是实在没有能力当

  官,就像我们不能把贞洁的美名加在阉人身上一样。您如果想与我共

  登仕途,一起欢乐,其实是在逼我发疯,我想您对我没有深仇大恨,

  不会这么做吧?

  我说这些,是使您了解我,也与您诀别。

  这封信很快在朝野传开,朝廷知道了嵇康的不合作态度,而山涛,满腔好意却换来一个断然绝交,当然也不好受。但他知道,一般的绝交信用不着写那么长,写那么长,是嵇康对自己的一场坦诚倾诉。如果友谊真正死亡了,完全可以冷冰冰地三言两语,甚至不置一词,了断一切。总之,这两位昔日好友,诀别得断丝飘飘,不可名状。

  嵇康还写过另外一封绝交书,绝交对象是吕巽,即上文提到过的向秀前去帮助种菜灌园的那位朋友吕安的哥哥。本来吕巽、吕安两兄弟都是嵇康的朋友,但这两兄弟突然间闹出了一场震惊远近的大官司。原来吕巽看上了弟弟吕安的妻子,偷偷地占有了她,为了掩饰,竟给弟弟安了一个“不孝”的罪名上诉朝廷。

  吕巽这么做,无异是衣冠禽兽,但他却是原告!“不孝”在当时是一个很重的罪名,哥哥控告弟弟“不孝”,很能显示自己的道德形象,朝廷也乐于借以重申孝道;相反,作为被告的吕安虽被冤枉却难以自辩,一个文人怎么能把哥哥霸占自己妻子的丑事公诸士林呢?而且这样的事,证据何在?妻子何以自处?家族门庭何以避羞?

  面对最大的无耻和无赖,受害者往往一筹莫展。因为制造无耻和无赖的人早已把受害者不愿启齿的羞耻心、社会公众容易理解和激愤的罪名全都考虑到了,受害者除了泪汪汪地引颈就刎,别无办法。如果说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最后一道生机,那就是寻找最知心的朋友倾诉一番。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平日引为知己的朋友早已一一躲开,朋友之道的脆弱性和珍罕性同时显现。有口难辩的吕安想到了他心目中最尊贵的朋友嵇康。嵇康果然是嵇康,立即拍案而起。吕安已因“不孝”而获罪,嵇康不知官场门路,唯一能做的是痛骂吕巽一顿,宣布绝交。

  这次的绝交信写得极其悲愤,怒斥吕巽诬陷无辜、包藏祸心;后悔自己以前无原则地劝吕安忍让,觉得自己对不起吕安;对于吕巽,除了决裂,无话可说。我们一眼就可看出,这与他写给山涛的绝交信,完全是两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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