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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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时节的乡下,到处披红挂绿,涂金抹银,人在田边地头走,随便伸手一抓一捋,就是满把的果实。被果实的香气熏染了的暖风,吹拂到邻近城市的一个个窗户里,那些整日在楼群里忙碌的男女,也便知道自己走进又一个秋天了。   对于营长何长贵来说,这个秋天的色调过于灰暗,秋天里的果实似乎离他很远,如果按照他的心情,这个秋天最好别来。当然,他何长贵不能阻止季节的变换,也就只好低头走在秋天的人行便道上,脚下踩着—些绵软的落叶。任乱糟糟的心绪无边无际地继续生长。其实,何长贵不是那种容易被季节伤感的人,但是他现在确实觉得秋天太凄楚了。   如果你是何长贵,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一个营长转业后被安排到运输公司开卡车,的确有   点让人丧气,虽然他最初意识到自己的工作不会安排得太好,但也没有想到差到这个份儿上。大概负责翻阅转业干部档案的人,发现他刚当兵的时候开过两年卡车,就把他划给了运输公司,也算人尽其才了。据说,眼下的运输公司是个好单位,每月能够按时发工资,很多下岗工人还在请客送礼磕头,排着队等待进去,你何长贵心里委屈什么?眼下就这工作,不愿去就在家里闲着。   就这样,何长贵被强行推进了这个秋天,不管他的心情如何,他都要从这个秋天开始适应   兵营以外的生活了。昨天,他去公司跟领导们见面,像新兵一样点头哈腰了一番,今天便踩着街道旁边的落叶去正式上班了。   秋天的空气爽朗透明,空气里传来的各种声音就显得清晰而悠长,他的脚故意寻找着落   叶踩去,仿佛自己走路只是为了去踩一些落叶,为了倾听落叶在脚下发出的声音。   但是,脚下铺满落叶的路并不长,很快就走完了。他叹息一声,终于抬起头,横穿马路,朝着马路对面的运输公司走去。   根据何长贵的估计,他到运输公司虽然没有给自己明确职务,但怎么也要放在哪一个办公室当差,而且第一天上班不会有什么事情可做,也就是让他熟悉一下自己的工作环境和一些同事的面孔,随便喝一杯茶,熬不到中午,办公室的什么人一定会吵嚷着让他请客喝酒。何长贵觉得初次和同事们见面,喝酒是必要的,在饭店里你碰碰我的酒杯,我碰碰你的酒杯,说一些很多场合都说过的话,从此自己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可以和他们说笑了。于是,离开家时他特意做了准备,给兜里添了几张大票子。   事情却不像何长贵想象的那样丰富。何长贵上班后,还没有跟什么人打上招呼,负责派车的一个小头目就交给他一辆带拖挂的大卡车,让他跑一趟长途,当时旁边的几个司机就瞅着何长贵笑,那笑中似乎隐藏了许多的奥妙。   何长贵犹豫了一下,对小头目说,能不能……过几天再跑长途?多少年没有摆弄卡车了,手生,熟悉个三五天最好。何长贵说完,担心对方误会自己刚上班就耍奸偷懒,又补充说,如果开小车倒无所谓,这么多年一直摆弄小车,喝上半斤酒照样开。   小头目摇摇头,说我这里没有小车开,想开小车找市长去,市长那里有小车。   话说得有些离谱了,很明显是在寒碜何长贵。说起来,这小头目也不是成心跟何长贵过不   去,他第一次与何长贵打交道,彼此还没有在情感上结下一些疙疙瘩瘩的硬块,地方人说话就这方式,喜欢使用讽刺手法,喜欢旁敲侧击,抓住你的尾巴揪一揪,让你难堪一阵子,让大家快乐一阵子,即使双方是好朋友,嘴皮子下面也不留情面。   其实,这话如果对别的司机说了,别的司机或许会说一通荤话,说市长手里是有“车”,个个都水灵灵的,但都是市长亲自开,你敢开你去开,你开了市长的“车”,市长不日了你娘才怪哩。不过小头目忽略了何长贵刚刚转业回来,对地方上的说话方式还不适应,况且正为工作安排的事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自己怎么也没有想到能让一个正营职转业干部开卡车,所以听了这话就愣在那里,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脸上起了一块一块的红斑。   何长贵在部队是出了名的牛脾气,当连长的时候。连里有个关系兵,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总是一副牛哄哄的样子。有一年年底,上级下来对连队进行军事考核,关系兵发现前面的一个兵做错了动作,就在队列里哧哧地笑起来。遇到这种情况,指挥员最多瞪关系兵两眼,继续下达口令,等到考核结束,回去结结实实收拾这小子。但是何长贵不等考核结束,就喊了停的口令,然后走到关系兵的面前,对着关系兵的屁股就是两脚。当时旁边有位首长正在监督军事考核,关系兵就对着首长喊起来,说连长你凭什么打人?上级三令五申不准打骂体罚战士,你怎么还打骂体罚?何长贵的牛脾气被关系兵激起来,冷笑了一声说,上级的规定你比我都清楚,你知不知道在战场上不听指挥该怎么处置?训练场就是战场,我今天不枪毙你就算宽大处理了!说完,又要抬脚踢,监督考核的首长说,算了算了,何长贵你不想干了?不想干了就打转业报告,别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故意折腾!   那个关系兵得意地看了何长贵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等待何长贵的反应。   何长贵转身朝训练场外走,谁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愣愣地看着他走进楼里,转眼把自己的背包扛出来,对着训练场上的首长说,正好年底到了干部转业的时候,我到团里交了转业申请,就去赶火车。那时候,何长贵的家属还没有随军,看他这架势是准备扛着铺盖回老冢。当时那位首长就蒙了,何长贵是团里辛辛苦苦培养的苗子,哪能说走就走?但是首长又不能亲自上去拦他,那样就有失了首长的风度。   不过首长有办法不亲自上去,要不就不是首长了。首长把脸拉长了,对连队的兵说,你们愣着于啥?还不赶快把你们的连长留住!事情就这么简单,首长的脸形简单变化了一下子,就把皮球踢到兵们身上。   连队的兵都扭头恨恨地看那个关系兵,尤其一些即将退伍的老兵,目光像锐利的刀子,一眼一眼地剜着关系兵。兵们可以不在乎连长、班长,但是绝对在乎老兵,老兵是一个连队的灵魂。关系兵紧张了,知道事情闹大了对自己绝对没有好处,于是颤颤地迫到何长贵面前,说连长你别走你再踢我一百下都行,只要你别走。何长贵站住了,本来他就知道自己走不掉,即使他把铺盖扛到了团里,还要扛回来,他只是想证实自己并不怎么在乎转业。   不过转业了的何长贵心里明白,地方和部队的思维方式不同,如果你刚上班就拍屁股走,没有人上前挽留你,走就走了。他转业的时候,许多熟悉他的战友都劝过他,到了地方要把自己的牛脾气改一改。何长贵想,要改就从上班的第—天改吧。   他的脸色渐渐地恢复了正常,开着卡车回家跟家里打招呼去了。     二   想到家属,何长贵免不了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一阵子。家属生儿子时正是冬季,因为身边缺少照顾的人,儿子出生十几天,家属就下床做家务,两条腿落下了病,现在儿子九岁了,家属的病根也扎了九年,似乎根深蒂固了,遇到阴冷天气,两条腿就不会走路了。还有她的肺病,阴冷天里总是气闷咳嗽,憋得脸红脖子粗的,让人看了都觉得难受。   何长贵转业的时候,家属说最好留在北京,,她到医院看病方便,何长贵却坚持转业回老家。如果留北京,他必须按战士退伍,在北京自谋职业,也就是找个单位打工。这算什么?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整天低三下四给人去打工,要熬几十年,这种日子太漫长了。何长贵觉得转业回家找个体面的工作,工资虽不高,但是小城市的消费低,日子会过得很滋润。他再三安慰她说,你放心回去,我会让你过得很滋润。说来说去,还是何长贵在兵营呆久了,视野狭窄,把打工的人看得比较低贱,端着营长的架子放不下来。现在他后悔当初没听家属的话,留在北京最差也是开小车吧?   何长贵把卡车开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停下了,步行走回家。他担心被邻居看到自己开着大卡   车,挺没有面子的。他现在住的房于是临时租用的平房,租用的时候,他对房东说,我在这儿住不长,等到工作落实了,单位怎么也要给两间楼房住。房东知道何长贵是个营长转业回来的,觉得怎么也要分在政府里上班,于是对他就特别热情,指望着日后能从这个何营长身上沾点儿光。   何长贵一边朝家里走,一边骂自己,说还想分房子哩,分你个狗屎吧!   回了家,何长贵没有告诉家属自己开卡车跑长途去,只说公司安排自己去徐州出一趟差,三四天就回来了。家属虽然觉得突然,但是这么多年她把夫妻分手的事看得像喝一碗凉水那样平常,并且心里还想,刚上班领导就安排他出差,说明对他很重用呢。家属就拖着条病腿,一瘸一拐地去厨房准备给他煮几个鸡蛋带上。他忙阻止家属,说赶着要走,说完就急急忙忙出了屋子。   出门他的眼睛就湿润了,觉得家属跟了自己苦苦地熬着,自己却不能给她带来一些幸福和惊喜,太没有用处了。   何长贵开着卡车去了张家庄,找到了一个叫张振钧的人。这个人在乡下收购了十吨苹果,要贩运到徐州。烟台是有名的苹果产地,这季节,乡村的苹果像土豆似的堆成了山,等待着运往外地,运输公司的生意也就到了最兴隆的时候。   张振钧见了何长贵,一个劲儿上下打量他,看到最后就扑哧一声笑了。何长贵回家没有换下上班时的衣服,担心家属看出破绽,只是提了一件军用棉大衣,找了一本中国交通图揣在怀里。张振钧觉得这个司机很有意思,跑长途还穿着一身像样的西服,皮鞋擦得亮亮的,比领导的专车司机都讲究。何长贵并不知道张振钧笑什么,似乎也不想知道,他看着堆在院子里山一样的苹果箱子,板着脸说,什么时候装车?张振钧看了一下手表,说都快吃午饭了,吃了午饭装车吧,傍晚装完,跑一个晚上就杀到徐州了。听你的口音不是地道的本地人吧?何长贵说,不是本地人是哪里的?总不会是联合国的吧?张振钧咧了咧嘴,觉得这个司机的脾气有点儿怪,就不再问什么,对着屋子喊一嗓子,说淑娟,你抓紧准备午饭。   屋子里走出叫淑娟的女人,三十出头,很有些姿色。她瞅了瞅何长贵,就把缠在她身上的一个四五岁的女孩放下来,说你在外面看着咱家的苹果,别让人偷跑了,然后转身进屋准备午饭。那个小女孩就很认真地守在苹果旁边,警惕地盯着。   何长贵的目光从女人身上转移到眼前的四间瓦房上,瓦房的屋顶和墙皮很破旧了,与铝合金的门窗显得很不协调,显然门窗是后来装修的。   张振钧走到何长贵面前,递给何长贵一支烟,说进屋子喝茶吧。何长贵跟在张振钧后面进   了屋子,又朝厨屋里的女人瞟一眼,扫视了干净利落的房间,说,你也不像这个村子的人呀。张振钧学着何长贵的腔调说,不是这个村的,还能是联合国的?从小出生在这里。   何长贵坐到炕上,才发现对面墙上的相框里,有张振钧穿着中尉军服和厨屋里的女人还有   外面守着苹果箱子的小女孩的合影。   你是转业回来的?何长贵有些惊奇地说。   回来两年了。   怎么呆在村里?   不呆在村里呆哪里?回来把我安排在工具厂,给了个车间主任的位置,没干到半年厂里就发不下工资了,好在老家还有四间破房子,我干脆来了个退后一步走,带着老婆孩子回家,单独   操练了,别的不说,一年搞个一步两动,往外运带拖挂的一卡车苹果,就比上几年班划算,有了钱再到市里买房子去,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呀,这叫农村包围城市。   何长贵愣了半晌,说你什么职务回来的?张振钧说是连职。何长贵就叹息一声,说你连职回   来给了个车间主任,比我好多了。张振钧又笑了,明白何长贵也是转业回来的,就问何长贵是什么职务,得知是个营长,感到不可思议,连连摇头说不可能,营长怎么也给个派出所副所长干干,现在的派出所所长肥得流油。   带着一脸无奈的何长贵,把今天上班的情况讲给张振钧听,张振钧气得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最后给何长贵出主意,让他去市委找市长汇报情况,说到这时候了你怕什么,就去和市长理论理论,看他怎么回答,这些事情说不定市长并不知道,全是下面那些小鬼搅和的。何长贵嘴上没有说什么,心里却觉得有道理,现在找谁都没用,只能去找市长了,如果市长不给个明确答复,就找上级政府,找新闻单位,总之是要找一找的。   吃饭的时候,张振钧把何长贵的情况对自己的女人说了,那女人也只能叹息一阵子,然后给何长贵碗里夹了一些菜,算是对他遭遇的同情和补偿。   既然都是转业军人,他们就像一家人一样亲切起来,说了一些部队的事情,感叹了一些转   业后的遭遇,骂了一些人的老娘,午饭就这样结束了。   午饭后,张振钧张罗着装车,让何长贵在屋子里睡觉,晚上有精神跑夜车。何长贵只迷糊了一会儿,就起身出了屋子,担心装车的没有经验,装不好车半路出麻烦。   几个乡下人正忙碌着,有两个人在卡车上码箱子,何长贵绕着卡车转了一圈,就知道车上的两个装车的人很专业,张振钧和女人在车下搬运苹果箱子,女人的额头有了密集的汗珠,脸色绯红,不停地提醒搬箱子的人动作要轻,当心挤压坏了苹果,像呵护孩子一样用心。看到何长贵后,她用略带责怪的语气说,回去睡你的觉,夜里要跑个通宵,休息不好吃不住劲。   那口气,完全是母亲训斥小孩子的样子。   何长贵笑了笑,他今天还没有这么舒心地笑过。尽管他没有困意,但仍是很听话地朝屋子走去,边走心里边说,女人总有操不完的心。   太阳落山的时候,卡车在张振钧女人的目光里驶出了村子,那女人一直站在门前张望着,目光越放越远,终于在村外的山坡顶上停住了。卡车在坡顶也就剩下拳头大的一个黑影,飘忽着一抖,消失在山坡的另一面。这女人便也揉揉累酸了的眼睛,慢悠悠地蹭回屋子。从现在开始,她那颗心就一直悬着了,悬到男人回来的那一天才会落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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