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史                  


                             西  海  固


    如果把哲合忍耶中的这些著名求道者家族整理出来,将会是一部真正的草莽英
烈传。古典的和前卫的任何小说都将无法和它那黄土一样的沉重与朴实比美。

    我无法再细致地描写那些英烈了。

    他们的后裔中家家有人当满拉念经,立志成为光荣家史的一环。几年来我成了
这些年轻人的朋友,我知道他们只是等待着自己的信心。会有很多部震撼人心的英
烈传记在他们的笔下诞生。或者以神秘的经文,或者以明扬的汉语。

    我愿我的作品如春天里的一声雁鸣。

    飞起来吧,你们心里的神鸟。

    自信吧,满拉弟弟们。

    准备开始塑造一种崭新的作家吧,准备开始塑造一种未有过的学者吧——阿布
杜·尕底尔·关里爷,人民心灵描写者的后代;

    西海固土窝子村牛木头家族的后代;

    毡爷和《曼纳给布》的后代;

    青铜峡牛二爷——马继嗣的后代;

    沙沟马彦村的孙子、我的挚友马志文的后代;我曾劝你们上学,但是我却在你
们家毕业;

    新疆那些把多斯达尼从遥远的俄属哈尔湖即kara-koi地方领回的中国人的后代;

    那些目睹过清军怎样在一块木板上凌迟刘四总爷的回民的后代;

    云南大东沟的坟山旁长大的孩子们;

    贵州赶过十月十七金万照尔麦里的孩子们。他在那一天骑铜马炮烙身亡;

    杨万宝,你这居然在战火中挑着水桶忙着浇灭官军从欧洲进口的炮弹的发明家
的后人,你的双肩上已有千斤重担。字字珍重地译好那部《热什哈尔》,中国再也
没有比它更真实的史书了;

    我无法尽述,无法列出名册。哲合忍耶的英烈传埋在赤贫千里的黄土高原,它
若出世一定会带着神秘的克拉麦提。我只是一名歌手。我只能用我的歌呼唤——在
主显现奇迹的时候,中国和世界的读书界会大吃一惊的。那时,人们也许会想起我
的作证。

    就像《史记》中美丽的传记散文集《游侠列传》和《刺客列传》一样,未诞生
的一部部底层民众的英烈故事和家族史,将会成为来世的文学。我坚信,我为此而
预先作了证词。我知道我这种结语式的写法,也许会使我的读者觉得困难。但是,
你我都没有别的选择。我的读者——你必须具备一种追随者的私人体验,以及对信
仰的渴求。


                            ※    ※    ※


    马元章(愿后世他获得理解,愿唯一的主肯定他——请允许直呼其名以为行文
简便)在搭救殉教者的首领、赛义德·束海达依·马化龙家族的幸存者同时,开始
了艰辛的传教。

    在哲合忍耶和西北其它苏菲派中,为一个个村子一户户人家主持尔麦里并宣扬
信仰,称作“走坊”。

    马元章的走坊,竭尽了大西北和西南传教士可能经受的艰难。

    从出云南开始,他只是最初在张家川停顿了一下:为着获得一小块土地,挖几
个窑洞,搭几间泥屋。

    张家川由于地理上奇妙的闭塞特点,非常易于守密。“十八鸟儿出云南”之后,
首先在张家川三镇之一张川镇的北山潜伏。几经周拆之后,终于买下了一小块山坡
地,建立了哲合忍耶复教的据点。后来,这个由几间泥屋几孔土窑组成的定居点发
展成了陇南名胜——宣化岗哲合忍耶道堂及拱北群,金碧辉煌名客云集;人们就很
难想象它当年的简陋了。

    有了一间泥屋落脚,大道便四通八达。

    马元章以张家川北山的这一隅之地为依托,悄无声息地,但是在全国一切哲合
忍耶旧地展开了秘密的复教活动。

    传说:光绪八年是一个重要的年头。这一年是同治十年大屠杀和十三太爷马化
龙牺牲满十年之后的一个新开始。传说,光绪八年,示众全国回民区一周的马化龙
和他的阿訇谭生成、儿子大忍爷马耀邦和另一个据说是马成龙的四颗头颅,已经退
回兰州,并被哲合忍耶在广河县谢家村的教众弄到了手。

    同时,光绪八年据说也是马元章终于和十三太爷家族中的一个女子结婚——道
祖马明心家族与十三太爷马化龙家族结为亲戚——的年头。由于当时这位后来尊称
十四夫人的女子藏匿在海原县沙沟——因此,光绪八年更是马元章进入沙沟——这
个继循化、关川、平凉、金积堡之后著名起来、今天已经变成哲合忍耶的代名词的
重要教区——的年头。

    据一些消息,李得仓看见河州人居然捧来了枯干漆过、刀疤密集的十三太爷马
化龙的首级,心情复杂。可能如一些文章透露的一样,李得仓虽然愿意划一隅之地
给马化龙族中的幸存者避难,但是他反对将这颗名声显赫的头埋在张家川——这些
细节都无法证明了。总之,北山上秘密地理下了人头,北山上已经有了伟大起义英
雄马化龙的英灵歇息之地。

    我想,这座拱北一定也像哲合忍耶许多拱北的故事一样,先有过一段隐藏地下、
人所不知的历史,然后又在哪个时刻庄严地显现公开。埋的时候一定非常隐秘,但
是马元章兄弟、洼上师傅及一些追随的穆勒提一定在场。当时的墓只是一孔深洞,
下面再分四个洞,分别安置几颗头颅——墓上无封土。或者仅有记号,但决未立碑
标明十三太爷姓名。

    洼上师傅是当时极为关键的人物。

    李得仓的情况不得其详。

    但是,张家川只是避难之地。志在成大业和高举道祖马明心大旗的马元章——
他前定的发展方向在更加贫瘠的世界,只有在那种违反人类聚居规则的赤贫绝地,
信仰和苏菲主义才能存活。也只有在那样的完全闭锁的荒山沟壑,官府的迫害才能
真正减弱。

    据沙沟里的老马阿訇——他后来光荣地看守着兰州道祖马明心拱北——说,金
积堡败了以后,十三太爷的一个侄女来到了沙沟。

    沙沟就这样出现了。

    老马阿訇说:“老三太太是金积堡三太爷的夫人,领着她的闺女,她就是十四
太太;逃到了固原硝口。先住一户李家,后来又走了沙沟,住桃堡杨家。她们住在
门外小窑里,天天拾柴。庄里人都说是要饭的。后来,有一天北树坟老阿訇来桃堡,
碰上她俩。这个老阿訇以前走过金积,认识,于是忙着下了驴,给老太太说色俩目。
老太太说:别喊!也不要给别人说!可是知道的人还是悄悄来遇她老人家。来的多
了,多斯达尼就把她俩接到了沙沟,盖了间小屋。我们的十四太太有病,常头痛,
头发脱光了。后来,在沙沟,人们渐渐治好了她的病,传说是北树坟老阿訇用冰底
下的凉水给她洗好的。后来太爷从云南上来啦,这一来欢乐和幸福也就来了。”

     沙沟以及固原、 海原一带陇东的穷山恶水,是同治大失败以后清政府安置莲
花城一带回民军老弱的地方。我曾长久地怀疑左宗棠可能来过这里——否则他怎么
会找到如此天然的残民之所。在我接触和投奔哲合忍耶的六年时光里,我曾一次次
来到沙沟,而直至今天我也没有洞彻沙沟魅力的秘密。马元章当年走坊时——那一
切都湮没了,没有人能回忆他初进沙沟的情形,虽然人们那么习惯沙沟太爷这亲切
的尊称。我猜他的心中一定是茫然无依的。他一定只是猜测着莲花城人的脾性,一
定只是顺着被官军押解的哲合忍耶留下的脚印踪迹,一路艰辛,走进老虎口山嘴,
缓缓进入沙沟的。

    他不会想到,沙沟人正在等候着自己新的穆勒什德,连同—一位头上长出新发
的女人。

    相传,马元章初逢这位女人时,她刚刚十四岁。马元章请示了十三太爷马化龙
唯一的未亡人西府夫人后,在夫人主持下,马元章于光绪八年在多斯达尼簇拥中,
与她结了婚。

    这次结婚意义极为重大。首先,哲合忍耶最伟大的两位导师——马明心和马化
龙两姓不仅在宗教上和血缘上重建了联系,而且有了一位多斯达尼承认的继承人。
其次,哲合忍耶因这次联姻而正式进入了西海固。在以后漫长的一百年,沙沟和西
海固如昔日的灵州银色大川一样,要威武地扮演哲合忍耶中核的角色。

    张家川现在只是一个教区。它做为哲合忍耶唯一的喘息避难、舔净伤口上的血、
埋葬烈士残骸、给生者一间黄泥小屋的时代,自从沙沟出现便结束了。

    张家川将要迎接的只是自己的命运。哲合忍耶的命运已经在通往陇东、平凉、
宁夏、同心、云南、贵州、新疆的一条条密布于黄土高原的山间小路上,出现了生
机。

    还有沿黄河、蒙古南缘河套通路,沿运河沟通北京、济南直至杭州南京的交通
线——哲合忍耶虽然是钦定的“邪教”,但是官府已经不可能使它绝灭了。哲合忍
耶像一个在牺牲了的父亲血泊里出生的孩子,母亲用乳水喂他,用父亲的故事教他
——如今他已经快要长成像父亲那样的男儿了。

    马元章留自己的三弟马元超看守张家川的据点和拱北,他本人则深深地走进了
沙沟和黄土高原的西海固,并且向半个中国谋求发展。

    曼苏尔记载了马元章在陇南寻找关里爷旧部的经过,他的方式是确定关里爷的
墓。

        相传,毛拉阿布杜·尕底尔(关里爷)归真后埋在伏羌。战乱中,为
    了防止敌人破坏,人们把坟迁到了莲花城附近的一座小山旁边的空地上。
    战火中清真寺被夷为平地。四十年后,沙沟太爷来此上坟时,阿訇们却找
    不到坟的位置了。太爷访问了一位曾参加迁坟的聋子阿訇,他是阿布杜·
    尕底尔的学生。但他全忘了,大家束手无策。太爷拾起地上一根烧焦的棍
    子,指着一处地方说:“朝这里挖!”众人一挖,那坟便出现了。尊贵的
    遗体完好无损,的确,土壤是不能够消蚀真主的卧里的肉体的。

    关键不在于审读曼苏尔记录的奇异细节。重要的是陇南威望最高的关里爷的后
代及教众,至此已经承认了新的导师。

    同样,在苏菲派中,导师——穆勒什德的事迹,通常是用奇迹的形式来记录的。

    上坟、走坊、为信教者家庭干尔麦里——这是至今不变的朴素简单的传教方式。
马元章在这种大西北教民们难以舍弃的信仰方式中奔波着,在多斯达尼信仰的方式
中实现着自己的传教方式。兰州拱北老马阿訇说道:

        毛拉到了黄花川转坊。这一坊上有个岁数很大的老汉正病着。他听说
    了毛拉来到的消息,便使唤儿子去请:“我们的穆勒什德来临了,你去给
    我求他。我望想着无常。你向他讨个归主的口唤。我无常了,再求他给站
    个乃玛孜——因为我是个无能的弱人,要托靠着他。”儿子说了,毛拉应
    允。第二天黎明,老汉逝去了。毛拉为他站了殡礼,并为他送葬。

    老马阿訇讲的这个故事,不知为什么使我怦然心动。几年来,从西海固到新疆,
我发现人们过的日子就是这种故事。而且,我发现更多的不善言辞并没有对我讲过
什么的人们心里,也都埋着这样的心情。

    人生实在又艰难,若没人拉扯一把,根本无法活得算个回民。信仰是唯一能抓
得住的,信仰至少可能帮助渡过死亡。被围困于一种绝境中的人都在这样想,但是
很少说。这种心情也许早已郁集在那一天天糠菜黄土的日子,化成了连着生前死后
的特殊风土。这就是前定中已有信仰的空间,如沙沟。

    宗教是它们的。那里是宗教的家乡。

    文学呢?我的文学的家乡也在这里么?

    如果懂得了穆勒什德的走坊和人民信仰之间的这一切,走进二十世纪后的现代
的穆勒什德马元章的作为,才可能使人震动。

    他的追随者老何爷的家史中说:

        沐雨栉风,奔走于滇、黔、川、陇、晋、陕、燕、豫、齐、扬州、奉
    天、吉、黑——廿有余年,辛苦备尝。

    这些话没有夸张。后来,当中华民国宣告了满清灭亡、也宣告了哲合忍耶无罪
以后,全国十几个省处处都突然出现了哲合忍耶的寺坊,人们便百思不解了。外国
人在他们的探险记中说,张家川是中国回民的宗教中心,地位不在号称麦加的河州
城之下——他们不知道张家川的真实。外国考察家见寺便问:“贵寺是新教还是老
教?”阿訇们稍有不快,答曰:“我们是清真古教。”——他们不知道所谓新老的
真实。

    其实一切都在那些密密布满黄土高原的僻静小路上完成了。用神秘的经文著书
的大阿訇也好,用一切手段铤而走险的追随者也好,谁也不曾记录下那些崎岖小径
上的脚印;谁也没有能力记下一坊坊一户户穷人的心情。他们曾绝望,他们曾斗争,
他们失败了,他们只有等待。他们只剩下一丝信仰,他们只怀着一点望想。而穆勒
什德奉着真主的口唤来到了他们的山间小村,把一切都还给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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