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幕 第四部 8 当抢盐的人群被枪声驱散后栗温保缓步向盐车走去。那阵子夕阳刚好把一摊一 摊血一样的红光透过街边的桐树树冠摊放在街上。他踩着那些粘稠的红光向前走时, 瞥见两个半大的孩子正爬在地上寻找那些散滚在地上的盐粒,找到一粒便急忙塞进 嘴里咯嘣咯嘣地嚼着吃了。一个卫兵刚要上前喝开那两个孩子,被他抬手制止了。 他轻步向他俩走去,爬在地上的那两个孩子仍在聚精会神地俯地查找,直到瞥见一 对雪亮的皮鞋站在了他们的头前,他俩才惊得抬起脸来,才想站起身来跑。但栗温 保拉住了他们,示意随从由拉盐的马车上抓一把盐来,给他们每个人手上放了半把。 两个孩子显然多日未吃过盐了,竟然又都一齐把盐往口里塞,栗温保上住了他们, 温和地说:“回去交给你们的妈妈。”他知道他这个很富人情味的举动将被躲藏在 附近街边、街角和窗后、门后的市民们看到并且传开。他刚刚动用过枪,他现在想 用另一种面孔出现,他期望在人们的心里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他最近在副官的帮 助下又明白了一个道理:治民和牧牛一样,不能只用鞭子,否则牛被打急了会牴人 的!…… 栗温保虽然知道由于日本人的封锁,如今市面上食盐很缺,但他没想到市民们 竟然已是两月未吃到盐了。刚才那两个孩子吃盐粒如吃糖块的样子真正让他吃了一 惊。我该想办法弄点盐来,为百姓们真正谋点福利,做一点能让人记住的政绩。此 事明天就办,派两辆汽车去襄樊跑一趟试试看! 栗温保那天晚上坐在家中的客厅里一直想的都是盐的问题,所以对紫燕的说话 并未在意,直到紫燕拍了一下他的手气愤地问“你还要不要闺女了?”他才中断了 思考,转而来听紫燕的话,才明白他的宝贝女儿栗丽昨天搭去西峡拉货的军车去西 峡游玩,说好今天回来的,可天黑到这般时候还不见到家。 “没有问问那辆军车的司机回来了没?”栗温保立时着急起来。紫燕为他生的 这个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这闺女不仅貌相长得漂亮,长出了他和紫燕的全部优点, 而且懂事早,爱读书,深明事理。他每次由外边回来,都要给栗丽带点礼物,他甚 至已为栗丽的将来做了设计:先送她去国外留学,尔后在政界为她找一个最有发展 前途的丈夫,让她在上流社会永远占有一个席位。他已经做好了打算,在栗丽结婚 的时候,他将在白河岸边盖一幢他曾在青岛开会时见过的那种西式临水别墅,作为 送给她的结婚礼物。 “问了,说军车也还没有回来,这兵荒马乱的,就一辆汽车在路上走,该不是 出事了吧?”紫燕有些焦急。 “我让人再派辆车去看看。”栗温保抓起电话刚说了几句,大门外响起了汽车 的刹车声,随即栗丽那清脆悦耳的一声“再见”就蹦跳着进了屋里。栗温保扔下电 话迎到门口抱怨道:“去西峡干啥了现在才回来?” “噢,爹,我们去游览了西峡口外的奎文关,”栗丽边说边脱下外衣扔到了妈 妈手上,把软沿遮阳帽扔到了栗温保怀里,尔后径直进屋,抓起栗温保刚才喝的茶 杯咕咚咕咚喝了一气,这才又接着说:“那奎文关真是值得一看,北衔木寨岭,西 南依观花寨,斩岭为关,扼豫陕孔道,极是壮观。” “怎么忽然想起去看奎文关了?”栗温保笑问。 “书上不是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方能成万世业嘛?!”栗丽随手抓起桌上的一 本书扇着细汗点点的脸。 “同去的同学们都回来了?”紫燕把一个湿毛巾递到女儿手上,“我咋听说还 有儿个男的跟你们一块上了车?” “都回来了,那几个男的是我几个同学的哥哥。”栗丽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不 过她很快借着恼掩饰了过去:“妈,还叫不叫我吃饭了?我饿着肚子回来,却只是 一个劲地说、说、说!” “好,好,上饭,上饭。”紫燕急忙喊叫下人。 饭端上来栗丽吃了几口,却又忍不住先说话了:“爹爹,你知道我这次西峡之 行还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啥?”栗温保在闲暇时常常愿意和女儿闲聊。 “我看到沿途的百姓们一个个面黄肌瘦,我看到一片片田地长满野草,我看到 一间间草房东倒西歪,我还看到了饿死的人!” “哦?” “爹,我们这个国家再这样下去不行呵!得赶紧想想法子!” “是么?” “我们首要的任务应该是先打走日本人!为此,我们该与所有愿对日作战的人 建立联盟,不管他们是什么党派、团体,自然也包括共产党。” “共产党?” “还有,我们应该改革我们现有的权力机构,学习西方,建立一个充满活力的 治国机制,比如三权彻底分立,比如真正的两院制议会,比如废除一党专政实行多 党共存,比如军人不参政,从而让我们的国家也强盛起来,让我们的普通百姓也过 上好日子,让百姓们也像我们家的人一样,有吃有穿有住……” 栗温保默望着女儿,突然觉得女儿变得陌生了,他一直觉得还是个孩子的女儿 能说出如此的话令他感到了吃惊。栗丽下边的话他没有再听,他只是在想:女儿一 定是在学校里接触到了对政治十分感兴趣的人,而且那个人肯定是主动靠近栗丽的! 那晚栗丽去歇息之后,栗温保挥手让副官进来低声交待:“派一个人暗中保护 栗丽,但不要让她感觉到,不能让她受到任何伤害。要注意悄悄调查常和她接触的 人的政治背景……” 栗温保在那个蚊子猖獗的夏夜边摇着蒲扇边看着副官向他走来,那一刻他正在 瞌睡与清醒的边缘上左右晃悠,他以为又是关于日军移防动态的报告,近来这种报 告可是真多!他真想告诉对方明天再说他这会儿极想钻进蚊帐睡觉,但副官刚一开 口他的睡意就像受惊的鸟一样扑棱一声飞走了。 原来栗丽是在和蔡承银他们来往! 狗日的,你竟敢朝我最珍贵的女儿下手。是的,她年轻、幼稚,容易接受你们 那套胡说八道。可幸亏我发现得早!你不要以为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我不好治你了, 其实我一直都在找你,我会让你知道厉害的,会的! 眼下要紧的是先彻底断绝栗丽与他们的往来。听说不久就又要给一批人授将军 军衔了,战区长官部传来消息说我极有可能被授予少将衔。将军!一个家族多少代 才能出一个将军?这是一个极为关键的时候,如果在这个时候我女儿和共党人物有 联系的事被人密报上去,那梅花形的少将军衔就要在别人的肩上闪耀了! 对女儿的查问是在第二天上午。栗丽已临近毕业,那天上午学校的安排是让栗 丽和另外两个女同学一起去五中实习,实习的方法是给中学生们讲课。吃过早饭栗 丽拿上预先准备好的历史讲义正要出门,父亲和母亲出现在她的门口。她并不知道 父母的来意,她像平日见到父母时常做的那样微微一笑,说:“我要去五中讲——” “坐下,我有话给你讲!”栗温保神态威严。 “时间快到了,今天卓远校长和几位老先生都要听我的课——” “坐下!” “究竟有什么事?”父亲少有的严厉让她有些诧异。 “别问我,先回答我的问话!你和蔡承银什么时候认识的?” 栗丽的两只眸子像受惊的小兔一样在眼眶中一跳,不过转瞬之后就又恢复了刚 才的平静,带一点傲然地说:“他曾化名在我们学校讲过一段时间的历史课,那时 候认识的,咋了,有罪?” “为什么到最近还有来往?” “我有点佩服他。他说过他将毕生为国家的富裕和强大尽力,他对我们国家目 前的状况忧心如焚,他说让历史上曾以到中国留学为荣的日本人骑在头上拉屎真是 做人的耻辱——” “那是宣传,是他们惯用的宣传伎俩!” “可他亲手杀死过日本兵!他让我看过他保存的三顶日本军帽,那是三个侵略 者的头颅!我不管他从属于哪个党,只要他抗日,我就尊敬!我恨日本人,他们一 次轰炸就炸死了一千多个南阳人,他们破城时强奸了几百名妇女——” “好了,我不同你长篇大论,我要你记住两条:第一,绝不准再主动与他和他 们的人来往;第二,如果他和他们的人要约见你,必须预先告诉我!” “如果我拒绝呢?”栗丽像平日那样笑望着父亲。 “我将从此不许你再出大门!” “你该早对我这样交待!”栗丽笑得有点意味深长。 “现在也不晚!”紫燕插嘴。 “晚了!”栗丽笑拖着长腔。 “啥叫晚了?”栗温保瞪起了眼。 “因为我已经有点爱上他了!” “你?!”栗温保惊得跌坐到了椅里。要不是恰好这时副官送来了一封电报, 他也许会跳起来把巴掌抢到爱女脸上。天呀!我的女儿竟会爱上——纷乱的思绪使 他看了几遍也没能看明白那份电文。直到副官又催问了一句如何复电时,他才又拼 力去读电报,才哑了声对副官交待:“立刻通知尚吉利织丝厂老板尚达志,按电报 上的要求准备,复电长官部,三日内启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