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幕 第六部 9 方城的城区房舍刚在路的尽头露出灰色的剪影,专员蔡承银便在翻飞的马蹄声 里辨出了那种奇怪的声响:啾啾啾——他抬手在马背上猛拍了一下,战争年代就跟 随着他的那匹坐骑便抖望一声长啸,迎着那种奇怪的声响飞了过去。秘书和警卫班 的马群风一样尾随在后边。 刚才,就在他在尚吉利织丝厂门口接受罢尚达志捐献的时候,行署办公室送来 了一份急报:方城县城关、独树、治平、陌坡、赵河、拐河六个区内突然发现大群 大群的蟋蟀,人畜皆惊,已成灾害。他看罢急报便翻身上马朝方城奔来。真他妈的 奇怪:蟋蟀也会多到成灾? 这些日子,蔡承银一直在骑马奔忙。先是因为麻疹、天花、疟疾、黑热病、猩 红热、水痘、伤寒、白喉等病在全区流行,他亲自带领专署防疫、医务人员到重疫 区进行抢救。后是因为开展农业选种运动,他带领科技人员在全区巡回指导农民选 出了六千多万斤适合当地种植的各种优良品种。接下来是到各县为生活困难的人家 送去救济粮和组织农业合作化。 现在又来指挥消灭蟋蟀。 城关在马蹄声里越来越近,先前在耳边隐隐作响的那种啾啾声也越来越大。终 于,这种响声大得压倒了周围的一切响动,啾啾声像狂风一样在田野里轰鸣,大群 大群的蟋蟀就在这可怕的声响中迎面蹦来,黑压压的,不知道有多少万只。承银尽 管预有思想准备,可还是被这从未见过的情景惊得呀了一声。身下的坐骑也被这场 面吓得猛然停住脚步,原地转了两圈。 承银驱马再往前走,眼前的情景真是令人心颤:地上几乎全是蟋蟀在蹦,啾啾 声震耳欲聋。承银他们的坐骑刚刚站下,蟋蟀便顺着马腿蹦了上来。天呐,怎会出 现这种情况?总不是老天爷故意要用此法对我等做一次考验? 前来迎接承银的方城县长,因为没有骑马,肩上、头上都蹦有蟋蟀。——“蔡 专员,蟋蟀过处,庄稼被弄得枝叶零乱,水被污染,家畜惊惧不安,人心惶惶!” 承银在马上看见,不远处的路边,十几个农民正跪在地上向蟋蟀作揖、焚香。 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你休想把我吓倒,也休想让我跪下求你!既然你来到了南阳 地面,那我就同你干!“立即通知各区,凡能拿动工具的男女老少,一齐出门砸蟋 蟀!”承银对县长说罢,又转对一个警卫员交待:“即刻返回南阳城,请军分区派 出部队来支援!”待那警卫员拨马飞走之后,承银翻身下马,便用双脚猛踩地上的 蟋蟀。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又踩又打起来。 这是一场奇特的经历,许多年后承银回忆起和蟋蟀搏斗的场面还心有余悸。双 脚一踩下去,伴随着一阵噼啪作响和一种粘腻的感觉,一片蟋蟀的尸体便留在了地 上。同伴们的死亡大约激怒了其他的蟋蟀,成群成群的蟋蟀便前赴后继向他扑来, 有的蹦进了他的脖子,用长腿猛踢一下他的颈项再蹦走;有的径来撞他的额头,把 又疼又酸的感觉刺入他的心里;有的钻进他的裤腿,在他的脚腕上狠狠一蹬。从此 之后,承银再不愿去听蟋蟀的叫声,即使是在浩月如水的夜晚,仅有一只蟋蟀在低 吟浅唱也不行,只要一听到那种啾啾的叫声,他就头皮发麻身上骤起鸡皮疙瘩。 经过了差不多十二天的搏斗,终于把蟋蟀击败了。有人做了个大致的统计,有 四亿多蟋蟀的尸体留在方城地面,望着那成堆成堆的尸体,闻着弥漫在空气中的那 股难闻的味道,一串问号像活过来的蟋蟀一样向他的心里蹦来: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这是一种什么行为的结果还是一件即将出现的事情的预兆?…… 承银带着这一连串的问号和极度的疲劳,在县招待所的一间简陋的客房里沉入了昏 睡。这一觉直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他发现秘书和专署办公室的几个人站在他的床 头。“我们战胜了蟋蟀!”他边快活地说着边坐起身来,他感觉到体力已经恢复, 原先酸软的双腿上又灌满了力气。他精神抖擞地下床之后,秘书低声开口:“肃反 运动开始,专署办公室请你速回去研究工作!” “哦?”…… 扑门而入的月光差不多把昏黄的烛光完全压住,将承银那双缓慢移动的脚极清 晰地在地上显现出来。承银这种徐缓的踱步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以至于坐在暗处 的承达不得不再一次催:“你赶紧批准吧,天亮前行动就要开始!” 承银没有理会新近被抽到肃反办公室的弟弟的催促,他只是再一次扭头望了一 眼静躺在办公桌上的那张纸——那是一份拟肃清的反革命分子的名单。他迟迟没有 在名单上批示同意而在这里踱步的原因,是因为那名单中写有一个名字:栗丽。她 怎么能成为被肃清的对象?她在抗日战争中所做的那些鲜为人知的事倒是应该褒扬! 但这份名单已经不少领导人审过,勾掉栗丽的名字定会引起一些人的不满,说不定 还会引来不少猜测。 “你究竟批不批?”坐在那里连打哈欠的承达再一次催。 那就勾去她的名字,如果有什么灾祸因此而要来就让它来吧!承银扔掉手中的 烟蒂,几步走到办公桌前拿起墨笔勾去了栗丽的名字。那急切的模样似乎是再稍一 拖就会出现新的结局。之后他便在那文件上签了:同意,速办。并署上他的名字。 ——“为什么勾掉她?”预料中的诘问从承达口中出来,穿过被树枝摇碎的月 光抵达了他的耳膜。 ——“有原因——” ——“什么原因?他是战犯的女儿,是国民党团长的老婆,她对我们必然充满 了仇恨——” ——“世界上偶然的事情更多一些——” ——“她当初没有南逃而主动留下这本身就值得怀疑——” ——“这世界上应该怀疑的事情很多,但也有值得信任的东西——” ——“信任她什么?她这样有知识有风度的女人甘愿嫁给一个普通农民这里边 肯定也有名堂——” ——“不要轻易评价别人的生活——” ——“我很想评价一下你,哥哥!我觉得你近来有点温情主义——” ——“人难道只有冷漠了才好?——” ——“哥哥,你这样很可能会铸成大错——” ——“也许,但请你现在去按名单执行——” 承达那透着气愤的脚步声在门外消失之后,承银又开始了在室内的踱步。月光 早已撤走,蜡烛也已渐渐燃尽,幽暗的室内只有他那滞重的脚步声在来回晃荡。栗 丽,我了解你,我决不会允许他们对你动手!你这会儿在干啥?酣睡?听说你已经 有了孩子,搂住你的孩子安睡吧,没人去惊你的好梦,睡吧…… 第二天的上午,承银独自出门向卧龙岗西走去,秘书不知他要干什么,追上来 问他要不要骑马,他摇摇头。他最后在落霞村边停住脚步,秘书以为他要了解村里 的合作化情况,忙去喊来了村长。承银心不在焉地听着村长的汇报,目光一直在四 下里逡巡。看到了!——在村边的那片桑园边上,他的目光触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你,栗丽!他提出去看看桑园,村长立刻在前边引路并兴致勃勃地介绍:我们打 算好好把这片桑园利用起来,养蚕收茧,缫丝,卖给尚吉利挣钱……承银没去听村 长的介绍,只是用眼睛去打量那个越来越近的女人。栗丽,你变了,衣饰变了,也 比过去胖了,腰身粗了,发型改了,像个劳动妇女了,只是你那张脸,还依旧那样 耐看!哦,这就是你的儿子了,长得像你,瞧这两只大眼,多像你!——冬至家的, 蔡专员来看看咱们—— 她的反应真快——蔡专员好—— ——你好,今年的茧收成如何——不能让别人看出你认识她。她的胸脯可比当 年高多了,那一定是奶孩子的结果。她的臀部还是那样丰满圆润。得赶紧离开这里, 不然你的眼睛一定会露出东西。你现在可是专员,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你去做,决不 能沉在这种感情里去,那很可能会把你毁掉! ——还行,谢谢专员来看我们—— ——好了,再见,你们忙吧—— 承银急忙转过身,不给栗丽以目光对接的机会。转身之后他多想再扭头看她一 眼,但他扼制了自己的这种欲望。别看了,看看只会在心里引来更大的遗憾,走吧, 你,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