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场景
第二部
4
曹宁安在每天捏摸几遍藏在短裤里的万元存折的同时,立下了再挣一万元的宏
愿。可由于他舍不得增加投资,店里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加上晶子有病不能上班,
他又为了节省开支赶走了唱河南坠子的董瞎子,到店里的吃客就有些减少,每天的
营业额便开始见小。
宁安开始着急。
有天晚上,宁安看着店里稀稀落落的几个顾客,正站在收款台那儿发愁,尚天
进来了。宁安以为尚天是来找晶子的,就说:“晶子去医院了,没来。”尚天笑了,
尚天说我今晚不找晶子,找的是你!说着就把宁安拉到了没有别人的储藏屋里。
宁安因为正发着愁,就说:“有事你就快讲,我还要卖酒哩。”尚天笑了,低
了声问:“你想不想赚一笔钱?”宁安的眼睛立时亮了:“钱?”尚天声音压得很
低,说:“我们局里昨天查禁了一卡车假黄酒,说是假黄酒,就是用水、酒精和一
点黄酒兑出来的,有点黄酒味,但和正宗酿制的黄酒不同。局里让我负责把这一卡
车黄酒销毁,我有点心疼。就想起了你。”
“我?”宁安有点不明所以。
“我想把这车黄酒悄悄给你,你出手一卖,至少是这个数!”尚天伸出了两个
指头。
“两千?”
“不,两万!”
宁安的眼瞪大了:“真的?”
“你干不干?不干,我另外找人;干,咱们预先说明,赚的钱咱俩对半分!”
宁安的呼吸粗了起来,他的手下意识地隔着裤子去摸了摸那个存折,难道说我
又可以增加一个万元折子了?两万元,我如果有了两万元的存折那心里会是什么滋
味?“干!”他咬了牙说。
“好,我也是愿意让你干的!”尚天拍了拍宁安的肩膀,“这样,你准备一辆
地板车,后半夜到白河桥东的槐树底下拉酒,估计要往返几趟……”
那天的后半夜,宁安一个人用地板车把五吨用大塑料桶装的假黄酒全拉到了自
家店里。
第二天上午,田园酒店的门前出现了一个纸牌,上边写着:黄酒大减价,每斤
减价五毛。
这个广告引起了喜喝黄酒的人们的注意,一些人开始端了盆来买。头一天过去,
就卖了八百多块。
宁安兴高采烈:这真是一笔天降的钱财。
店里也开始改卖这种黄酒,一些顾客喝了这种酒后只说:“这黄酒味道一般,
太上头。”并没有别的反应,这让宁安宽下心来。
八天过去,宁安就卖得了五千多块钱。尚天有天晚上过来,宁安给了他两千。
宁安估算了一下,照这种零售带批发的速度卖下去,再有二十来天,差不多就
可以卖完。他根本没想到,事情还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
大约在他把假酒卖出三分之二的时候,有些顾客开始来向他抱怨,说喝了他的
黄酒后总要拉肚子。他听了心里当然明白原因,用水兑的酒时间长了还会不变质?
但他不能承认这是酒的原因,承认了剩下的那些酒怎能卖出去?
灾难就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
那是秋天的最后一个正午,那个已有冷风在飘的正午从此刻进了宁安的脑子里。
那天正午,十五个在他店里喝黄酒的人全都又吐又泻呈食物中毒症状被送进了
医院抢救。
他就在这个正午被公安局带走了。
宁贞在哥哥被公安局带走的那天傍晚,因为厂里发了三百元奖金而满面笑容地
蹬车回家,在经过镇平烧鸡店时还破例地买了一只烧鸡。今晚上全家人好好地吃一
顿,让爹和妈也高兴高兴。她刚骑进村时就觉到了有点异样,村里的人们都把目光
投向了她却无人同她打招呼;待看见家门前站着不少大人孩子时才有些发慌:出了
啥事引来了这些围观的人?她紧蹬几下赶到了门前,这时候她听见了妈妈的哭声。
她虽然还不知道出了啥事,但双腿已经发软,她估计是可怕的事情,因为长这样大
她这是第一次听见妈妈放声大哭。
二十分钟后她又骑车匆匆进城。她要去看看哥哥并问问工商局和公安局的人他
们将怎样处理这桩事情。她一边骑一边人纷乱的心里抱怨哥哥:你真是鬼迷了心窍,
咋能卖假酒?酒是人口的东西,人喝了假东西进肚里那还得了?幸亏那十五个顾客
还只是拉稀呕吐,要是死了人可咋办?你就没有想想后果?……
宁贞是在公安局的一间临时拘留室里找到哥哥的。宁安那阵子抱头坐在拘留室
的一角,听见宁贞喊他,起身走过来时身子都在抖。他显然被这件从未经过的事吓
坏了。宁贞见哥哥的样子。不忍心再抱怨,只交待了一句:“人家要问啥子,你都
实实在在地给人家说。”宁贞要走时想起自行车前边筐里还放着那只烧鸡,于是就
把烧鸡隔窗朝哥递过去。宁安见是烧鸡,有些心疼地说:“买这东西得多花多少钱?
给我买俩蒸馍就行了。”宁贞哭笑不得地说:“快吃吧你,这会儿还在琢磨着钱哩?!”
宁贞后来找到了一个工商局和一个公安局的人,问哥哥这事会咋样处理?两个
人异口同声地说:“罚,要重罚十万,交了罚金才能放人!罚得他倾家荡产!”宁
贞当时被吓呆在那里。十万?老天,倾家荡产也不够呀!把家里的所有东西全卖光
也凑不够十万呐!她当时软软地靠在了背后的墙上,眼泪刷一下就跑出来了。十万,
天爷爷呀!她平日看报纸知道,人们早就主张;对那些造假、售假的人要重罚,要
罚他个倾家荡产,没想到这惩罚竟落在了自己家里。
她下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的。到家也没敢给爹、妈说罚款十万的事,她知
道那会把一毛钱也反复掂量的爹、妈吓坏。只有自己来想办法了,来想法子借了。
她第二天是红肿着双眼上班的。她一边看守着织机一边在心里想着我找谁能借
到钱。这些年,她自己除了开支学费和给家里支援,身边只积有三四千块钱;哥哥
卖假酒所得的钱已被没收,他自己攒的也才一万,去找谁借剩下的那部分钱呢?
一连七八天,宁贞都在利用下班后的时间到处找亲戚朋友借钱,可要借的数字
太庞大,亲戚朋友们一听原委都有些吓住,怕这钱借出去是肉包子打狗,再也要不
回来了,原本可以借给的人家,这时也找借口不给了。宁贞一向害羞,接连碰钉子
使得她常常以泪洗面。卓月那天晚上看见她在街边一边走一边抹着眼泪,也是因为
她又遭了一家亲戚的拒绝。
有天将近中午的时候,昌盛厂长来车间察看。宁贞一瞥见昌盛进了车间门,就
赶紧低了头在织机上忙碌。她知道自己的双眼通红,她不想让厂长看出她的异样,
更不想让厂长知道她家里出的这桩丑事情。没想到昌盛恰恰在她的织机前停住步子,
说:“宁贞,后响北京瑞蚨祥绸缎公司来进货,你去成品仓库帮帮忙!”宁贞听了
这话,只得抬头答:“行。”她刚答完,昌盛就注意到了她的眼睛,便问:“宁贞,
你哭过?”“没。”宁贞急忙摇头,可眼泪却止不住地又流了出来。昌盛还没见过
宁贞这样,这姑娘一直给他个内心刚强的印象,便猜她一定是遇见了什么大事,就
说:“前几天我听卓月告诉我,说你在街上边哭边走,当时我没有在意,现在看你
一定是遇见了啥难事,你要是信任我,就给我说明白,我兴许也能帮点忙哩。”宁
贞听了这话越发哭得厉害,半晌之后,才算哽哽咽咽地把事情说个明白。
昌盛听完,自然有些意外,沉吟了一阵后问:“你手上现在已经筹了多少钱?”
“连我哥和我平日的积蓄加上借来的钱,总共才有两万四。”昌盛心里一沉:还需
要七万六,这可不是个小数字。他这样想的时候,很久之前宁贞为他的厂子在西苑
饭庄喝醉的情景又在他眼前一闪。人家当初敢豁上命帮你,你就舍不得帮人家一把?
罢!全当是做生意赔了一笔。“宁贞,你别急,我来想想办法,你明天等我的消息……”
从爷爷剪碎皮衣的第二天起,昌盛又穿上了他原来的衣服,上下班又骑起了自
行车,轿车只在去远处办事时才坐一次。小瑾上班也不再佩戴那些金光耀眼的饰物,
更不敢再抹那种昂贵的法国香水。
昌盛穿上原来的衣服后才重又恢复了进车间亲自检修织机、动力机的习惯。这
一检修才发现,有几台织机因为保养马虎,机件磨损、松动得几乎要酿成事故。他
一边修着一边冒着冷汗:幸亏爷爷发了警告,自己从忘乎所以的状态中醒了过来,
要不然厂里肯定要出大问题。你已经是一个成年男人,应该成熟了!可你竟被这一
点点顺利和钱财弄得昏头昏脑,把全副精力用到了女人身上!要是像美国的洛克菲
勒家族,像泰国的正大集团,像香港的李嘉诚他们那样有钱,你不是要腾云驾雾飞
到了天上?如此的心胸和眼光,能干成什么?这次所幸有爷爷提醒,倘是爷爷下世
没人再来给你警告,你岂不要就此止步?你对得起爷爷的一片苦心?对得起为尚吉
利丝织业把命都献出去的父母和尤芽妹子?……
昌盛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他在自责中开始对厂子的管理做了一次全面检查,撤换了一些车间的负责人,
健全了车间管理制度,制定了新的奖惩办法,他还根据在日本展销时得出的经验,
计划筹建一个丝绸时装厂。
对于宁贞,当那种占有的欲望消失之后,他才意识到把她这样一个技术熟练头
脑灵活有知识有见解的织工调到身边接待来客是一种人才浪费,于是又让她回了车
间,任命她为车间副主任。他在内心里对她仍怀了深深的歉疚,总觉得在人家为你
的厂子出了那么多的力之后,你竟然卑鄙地想要加辱于人,实在是有悻良心。所以
那天他一听宁贞说了她哥哥出的事情,当即就在心上决定:尽力帮助她。
昌盛当晚把钱准备好,第二天上午宁贞来上班时,他把装在一个布兜里的钱交
给她说:这是七万六千块,你拿上,我和你一起去公安局。宁贞当时心里的那份感
动无可形容,她原以为昌盛会借一些钱给她,未料他竟这样慷慨,她哽咽着说:
“厂长,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帮助,这钱算俺借你的,我和我哥以后即使当牛做马也
要报答……”昌盛笑笑说:“当年你为救我的厂子,喝酒差点喝死过去,我当时就
说要回报你,这次就算是践诺了。……”
两个人来到公安局,宁贞去交上罚款,就有人把宁安从拘留室里放了出来。头
发胡子好长又黑又瘦的宁安出了拘留室,在一张悔过保证书上签了字后,低着头向
妹妹走来。宁贞说:“赎你的钱是俺们尚厂长借给咱的。”被吓破了胆的宁安“噗
嗵”一声就朝昌盛跪下去,昌盛急忙拉住他说:“你甭这样,你要真心感激我你就
答应我一个条件!”宁安低了声问:“啥?”昌盛说:“出来后别再去开酒家了,
看来你不是干这个的料。你过去不是种过桑养过蚕吗?你今后还去种桑树柞树养蚕
吧,地和树苗我来准备,你只需栽、管、养就成,我想成立个蚕茧基地,你就替我
把这个基地干起来,我日后给你开工资,行吧?”宁安还没来得及开口,宁贞早在
一边替哥哥应下了:“行呀,厂长,他一定能干好,他过去在家里养蚕就是一把好
手;哥,这个事你要干不好你可对不起尚厂长!”
一直垂首站在那儿的宁安这时光点了一下头,随后低声喃喃说:“是尚天坑了
我……”
“你说什么?”昌盛没听清。
“没说啥,”宁安急忙摇头,“我一定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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