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场景                第二部  

              11

    昌盛那些天一直沉浸在兴奋中,起先是因为时装厂的建立和建立后的时装销量
不断上升;后来是振中从美国来电话说尚吉利集团的绸缎在纽约销量很好,他准备
在美国的一些大城市再设新的经销点,希望昌盛每月保证给他一万匹的货。产品的
销量是企业活力的标志,有了销售途径有了销量你说昌盛能不高兴?
    也许正是因为高兴再加上忙碌,他才没有发现小瑾变心的蛛丝马迹。人高兴时
目光落到物体上是颤动不定的,所以它这时就很难做精细的辨别。小瑾有天晚上回
来时当着昌盛的面掏出衣兜中的手绢擦汗,擦完才发现那手绢是那个姓霍的男人的,
一定是刚才在床上穿衣服收拾东西那阵忙乱中弄错的。小瑾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
她擦汗时昌盛正面对着她,而她平日用的两块手绢都是淡绿色的,和姓霍的这块灰
颜色手绢差别太大,昌盛一定看出了问题。但谢天谢地,她只是虚惊了一场,昌盛
一点也没有发生什么怀疑。他当然看见了那个手绢,但他目光的颤动根本没让他看
出那手绢的颜色。
    一个人因为高兴还很少去细想问题。有天晚上小瑾从滨河酒店回来时有点晚了,
见昌盛已经睡下就没有再去擦洗自己的身子,怕弄出声响把昌盛惊醒,脱掉衣服就
径直钻进了被窝。谁知昌盛根本没睡,她一进被窝便被昌盛搂到了怀里。小瑾的体
味昌盛是太熟悉了,但这晚他亲吻时却忽然发现了异味,那味道很像是男人的汗味、
烟味和唾液味,他于是惊讶地说道:“你身上怎么会有了怪味?”小瑾一听这话吓
得身子都僵了,老天,那姓霍的男人刚才在床上搂抱她时出了一身大汗,而且还不
时用舌头去舔她的胸脯,肯定弄得她浑身都是他的气味。小瑾慌急中忙编着理由:
“我昨天洗澡时用了一种新买的浴皂,那浴皂的味道的确不怎么好闻,下次再不用
它了。”昌盛听罢根本没去细想别的,只嗯了一声说:“以后再买浴皂时要先闻味
道……”
    昌盛就这样在高兴和忙碌的帮助下没有发现事情的真象,直到那个星光灿烂的
晚上。
    那天后晌,河南省丝绸总公司一行六人来尚吉利丝织集团视察,想了解这个私
营丝织企业生机勃勃的原因,以便对一些亏损企业的扭亏为盈给以指导。因为是省
上来的客人,晚饭时昌盛破例地在饭店设宴招待了他们,并让宁贞和缫丝、时装厂
的两个厂长一起作陪。饭后,几个客人提出想去舞厅跳舞,心情很好的昌盛立刻应
允说:“好,咱们去滨河酒店跳!”
    昌盛其实不会跳舞,平时也从没有去过滨河酒店的舞厅,他所以提出要去滨河
酒店,实在是因为平日常听小瑾说滨河酒店舞厅好的缘故。他一提去滨河酒店,一
旁宁贞的心先呼隆一下提了起来。
    宁贞这些天一直在暗暗为昌盛难受。她知道昌盛一旦知道小瑾的不忠后必会痛
苦,她希望看见昌盛那副高高兴兴的样子,不愿看到他遭受痛苦的折磨,所以就期
望昌盛永远蒙在鼓里。在这个星光灿烂的晚上,她一听到昌盛说去滨河酒店舞厅,
就立刻想到了他会不会窥破了小瑾的秘密、但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她没有拦阻的充
足理由,一行人已经散着步向滨河酒店走去了。她只有在心中暗暗祷告:但愿小瑾
今晚没去滨河酒店,或者去了却并未和那男人约会。
    可是小瑾今晚偏偏也就在酒店,而且和那男人在一起。
    所幸的是,当昌盛领着这一行人走进滨河酒店的舞厅时,小瑾已和那个姓霍的
男人上了楼上的房间。
    看着郑州来的客人都已经下了舞池之后,昌盛开始用目光在舞厅里寻找小瑾。
站在他身后的宁贞其实早已用目光把舞厅搜查了一遍,谢天谢地,小瑾今晚刚好没
来。她松了一口气。
    “先生,你是找人吗?”门口负责收门票的小姐见昌盛站在那里左顾右盼,走
过来问。
    “噢,对,我找一个姓宋的中年妇女,不知她今晚来没来?”
    “你是说尚吉利集团的宋小瑾夫人?”
    “噢,对,怎么,你认识?”昌盛有些意外。
    “她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她这会儿可能在三楼上的房间里。”
    “房间里?她在这儿还有房间?”昌盛惊异了。
    那多嘴的姑娘见昌盛的惊异样儿,意识到自己失口了,急忙回到门口,不再说
话。
    现在是昌盛主动走过去问那收门票的小姐:“她在哪个房间?”
    “不知道。”姑娘摇头,她的双眸里为自己的失口洇出了一点慌乱。
    昌盛一定是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就向舞厅外走。
    “总经理,我们两个也学着跳一支吧!”一直站在近处暗暗观察昌盛的宁贞这
时走过来说。她想缠住昌盛不让他上楼,她从刚才那个收票小姐的话音里已经听明
白,小瑾就在楼上。
    “我不会跳。”昌盛说罢就匆匆向外走。他的步子迈得很快。一个巨大的问号
在他面前跳来跳去:来跳舞怎么还要在楼上有一个房间?
    三楼的楼道里也有一个服务小姐,他估计她也一定认识常来的客人,就上前简
捷地问:“知道宋小瑾夫人在哪个房间里?”
    那姑娘抬手一指。
    他立刻过去敲门。
    像所有的情人们一样,小瑾和那姓霍的男人因为久未暴露而警惕性开始降低,
他们以为敲门的是给他们送开水的小姐,姓霍的就穿着内衣来拉开了门。
    昌盛和那男人面对面站立。震惊、愤怒和尴尬、惊慌几乎同时涌上了两个男人
的脸孔。不过接下来昌盛的脸是纸一样的白,那男人的脸则是血一样的红。
    “你怎么不关门呐?”床上的小瑾还在抱怨。
    昌盛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只走到小瑾能看到他的位置,直到小瑾一边掩着胸
口一边呀地叫了一声,这才猛地转身,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向外奔……

    昌盛沿着楼梯向下走时几次险些蹬空阶梯摔下去,他紧紧地抓住扶手,完全依
靠脚的探触向下移动。他觉出双眼和双耳都已停止了工作,既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什么了。他走出酒店门口后在那里站了许久,似乎不知道自己该向哪里去,不过随
后他开始向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挪步。
    没有月亮,星光经树叶遮挡后,投到地上的光线极其稀少,这使得小树林里显
得很暗。昌盛就在这黑暗里定定站着。他现在才看见了过去家庭生活中的那些微小
的变化,才看清了那些变化的含义。当你辛辛苦苦地弯腰为这个家庭忙碌时,小瑾
却拿着勺子把耻辱一点一点浇到你的身上。噢,你这个蠢货,你这个笨蛋,你竟然
从来就没有一点察觉,就没有发生一点怀疑!他噗嗵一声跪到了地上,双手抱住一
棵不粗的树干,拿头猛撞起那个树干来。尚细的杨树被他撞得左右摇晃,一些晶亮
的血珠顺着光滑的树干急速滑到了根部的土里。
    “总经理!”随着这声低颤的呼唤,一双温热的手抱住了他的头,随即他便感
到自己的前额撞上的不再是树干,而是一个女人柔软的胸脯。
    他听出这是宁贞,他不知道宁贞怎么会找到了这里,但当对方抱住自己的头后,
他开始哽噎,干涸了许多年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宁贞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双手轻抚着他的头发。她刚才一看见昌盛脸色煞白地
向楼下走,她就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她急忙“跟在他的身后。她不想看见这个她所
敬重的男人受苦,她心里对他充满了疼怜,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这一刻,她心
里对小瑾生起了真正的气恼:你怎么可以这样?尚昌盛哪一点对你不好?尚吉利集
团既是他的,也是你的,在他如此辛苦地为集团操劳时,你却做出这样的事,这不
等于从背后给他一刀?……
    她感觉到他的泪水已把她的胸衣弄湿,而哽咽使他的身子仍在剧烈地颤动。这
是她第一次看见男人伤心后的模样,她能感觉出他在抑制自己的哽噎,原本很低的
哽咽声渐渐没有,而他的后背却可怕地一鼓一鼓。她急忙用手去抚他的脊背,她希
望他干脆哭出声来,她真担心这样一鼓一鼓的会把他的背部鼓破。“总经理,你想
开点,想开点,你不能弄坏了身子,昌盛,不能!”巨大的同情和心疼使她在不知
不觉间改变了称呼,她尽可能地抱紧他的身子,她像妈妈当年在她伤心时宽慰她那
样轻拍着昌盛的后背。“昌盛,昌盛。”她把脸俯下去,轻轻地在他的头上摩挲,
心中涌上来的大团柔情使她眼中也含了泪水。她突然间意识到,她内心里对这个中
年男人充满了疼爱。
    昌盛的哽噎终于完全停止。
    他从宁贞的怀抱中先是抬起头,随后站起了身。
    “谢谢你,宁贞。”昌盛以尽量平静的声音开口说。
    “我送你回去。”宁贞的声音倒在发颤。
    “不用,我很好。”昌盛摇着头,“只是麻烦你去照顾省上来的那些客人。”
    “我会的,我想你该冷静——”
    “谢谢!”昌盛没给她说下去的时间,转身就向树林外走。
    宁贞没动,直到看见他走上灯光明亮的大街,她才长长地吁一口气,抬脚向酒
店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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