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饰 周大新著

戌(1)


    故事的源头如今是一片废墟。
    像墓地里的白骨当年曾是健壮的小伙和水灵的姑娘一样,所有的废墟也都有过风华正茂的时候。当我站在那片扔满鸡毛、碎纸、烂菜叶等乌七八糟杂物的废墟上,向87年前的那个早晨凝望时,我最先看到的是那条弯弯曲曲轻笼在晨雾中的西关小街;跟着看到了青砖绿瓦屋脊上蹲有两个小兽不大却有气势的银饰铺;看到了黑地白字的店牌:富恒银饰;随后我听到了吱吱呀呀一声门响——    



     在那个薄雾飘绕的春天的,早晨,富恒银饰铺的银匠郑少恒去开铺子门时,并不知道一桩大事的开端要在那天显露出来,而且.那开端正以不紧小慢的速度向他这边蠕动着爬近。他仍如往常那样精赤着上身,趿拉着鞋,一只手去抹睡意犹存夹了眼屎的眼睛,另一只手抬起带动胳膊上举打了一个带了长长啊声的哈欠。两条粗黑的腿一前一后向门口移动。他抽掉那根壮实的枣木门闩,刚把哼哼唧唧吱吱呀呀的两扇门拉开一道小缝,早晨的凉气就迫不及待亲亲热热挤进来搂住了他,他身子一个激灵,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喷嚏声在石板铺前的街道上打了几个滚才算站起跑远。这当儿,一只尖嘴长尾黑羽毛的雀儿落在了对面街边的那棵槐树上,那雀儿响亮地拍了几下翅膀,头对着他连连叫了三声,叫声嘎哑、短促,少恒不由得一怔:这鸟儿莫不是有病?

     他开始做开门做活的准备。把化银子的灯具,把盛了各种模具的木箱,把砧子,把放了锤子、锉子、钳子等的工具台,把用来称银两的“戥子"和给首饰上光的白矾水,把让顾客们坐的两条长板凳在铺子里一一摆好……

     吃饭!用高粱秸隔成的铺子里间,传来了老银匠郑恒良的一声喊。

     每天早晨,都是爹在后边做饭,他来前边做开门的准备。爹老了,爹如今只能干一点烧火做饭和给做好的首饰锉去毛刺的轻活,南阳城有名的富恒银饰铺,实际上已由郑少恒在掌持着。

     少恒进里间吃饭,父子俩面对面响亮地喝着红薯面稀粥啃着窝头。两人虽然每日手上捏的都是白晃晃的银子,吃的饭食却是黑乌乌的。做首饰这活儿是有一点赚头,可税太重,加上又一心想积点银两扩建铺子,嘴上自然就不能不苫点了。

     少恒的最后一碗饭还没有喝完,外边就有脚步声向门口响来,他知道今天的第一个顺客已经上门,紧忙放粗喉咙吞了几口,扔下碗,抓起了做活的老蓝布围裙向腰上勒。

     我要打一个大横簪子!进来的是一个小脚老太。少恒依稀记得她是做烟叶生意的郝掌柜的老娘,他一边接过银块一边躬身说:老人家先坐,我这就做。

     他点上了化银的灯,当他嘴噙吹管把灯光巧妙地吹成一道细线去化银块时,又有几个要打首饰的人相继走进了铺子在板凳上落座。郑家几代人都当银匠,做银饰的手艺远近闻名,所以每日的顾客总是络绎不绝,排队相候。郑家的银饰出品大致可分两类,一类是童饰,一类是女饰。童饰中有虎头、狮子钱、八仙人、罗汉人、帽坠、大风牌子、压金牌、麒麟牌、和合二仙牌,此外还有挑式、钟式、筐式等各种铃铛,这些铃铛系于小孩头部,偶一摇摆,叮当晃啷,极有风趣。女饰中又分八类,一类是戴在头上的银冠,上嵌龙凤、花卉、虫鱼等物,绚丽堂皇,雍容华贵,是姑娘们婚嫁的上乘装饰品;另一类是插在发髻上、卡在辫子上、系在两鬓上的簪子、麻花针、扭丝针、栀子针、大横簪子、围绺花等;再一类是银耳环、银耳坠,耳环、耳坠的品样极多,尤以动物形象的为最精致美观;第四类是银项链,包括梅花链,长虫链和四瓣花链等;第五类是银手镯、银脚镯,分龙头镯、竹节镯、绣花镯、素空镯、扭丝镯、蒜梗镯等十几种;第六类是银戒指,有各种花鸟虫鱼的式样,着以蓝、绿等各种色彩,极为俏丽好看;第七类是银钮扣,分藕莲种、梅花、桃花、樱桃和金瓜等品种;最后一类是为高龄妇女或去世妇女的牲上专制的鞋花,左蟾右蛾,寓意长寿升天。

     少恒把银子化完,从模具中取出粗坯正要举锤去敲砸时,一股淡淡幽幽的香味忽然飘进鼻孔,他深吸了一口,立刻辨出是“明德府"的长媳碧兰到了。明德府是当任南阳知府吕敬仁的私邸,因吕大人向以德高、行美、政廉闻名河南全境,故河南巡抚特亲笔书赠他的府邸这个称号,以示褒奖。这位明德府的长媳因不断来铺子里定做银饰,所以少恒的鼻子对她的体味也已熟悉。他抬头看时,果然是明眸皓齿年轻秀气的碧兰夫人站在门口。
     夫人是来试脚镯的吧?昨夜我已加班做好,请进来试。少恒慌忙站起让道。他意外地注意到这位夫人一脸冷色,眉眼问没有了往常惯有的那副笑意。

     碧兰夫人没有应声,只是移步进屋径向里间走去。因为有女人不在男人面前脱鞋露脚的规矩,所以富恒银饰铺让女人试脚镯时一向都在里间。当然试戴时银匠得在跟前,以便发现尺寸是否合适,试戴的女人和银匠,这时刻有点像病人和郎中,不忌讳银匠把自己的鞋脱掉,在自己的脚腕上摸摸弄弄。

     碧兰夫人在少恒平日坐着吃饭的那只独凳上坐下,穿了粉红缎鞋的两只脚稍稍并拢向前伸出。少恒拿着一对银脚镯在夫人的脚前蹲下,这时候钻进少恒鼻孔的香味开始变浓,他忍不住深吸了一下,两股香味立时像两只带了茸毛的小虫沿鼻道向肺里爬去,他觉得精神一振且还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他按照惯常的做法,先伸手提起她的左脚,脱下了她的缎鞋,把脚放在自己下蹲的膝盖上。缎鞋脱下时,没有一般人脱鞋后发出的那股怪味,倒有一股类似干菊花的味道开始弥漫,他估计是碧兰夫人在自已的鞋垫里放有晒干了的菊花,要不就是有什么香料被缝进了鞋帮里。他这时无暇去寻找这香味的出处,他只是在注意自己的手,两只手触到夫人的脚背、脚腕时的那种滑腻柔软的感觉真是太妙,让人心里又痒又麻又酥,他觉出有一股欲望骤然从心底升起且在飞快变强,那就是顺着脚腕摸上去,摸摸她那裹在裤子里的小腿和大腿。他用牙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倏然而起的尖锐的疼痛才算暂时把那股欲望压下去。他决定静了心把一只带扣的扭丝银脚镯朝夫人左脚腕上戴去,为了不妨碍试戴动作,他稍稍把夫人的裤腿向上提了一下,这一来让他双眼一下子瞪大,惊得轻啊了一声:原来碧兰夫人的脚腕靠上一点有一道长而深的血痕,血痕显然出现不久,很可能就在昨天夜里,因为血痂还新鲜发红。他估摸那血痕不是带长指甲的手抓的就是被什么东西划的。这样的血痕出现在少恒那粗糙黝黑的腿上也许算不了什么,可出现在这白皙细腻如凝脂般的肌肤上却不能不令人心疼心惊。碧兰并没理会少恒的惊讶之态,仍依旧冷脸坐在那儿,只是身子略微一颤。左脚镯大小正好。碧兰夫人的冷肃样儿使少恒不敢再耽误时间,急忙去试右脚镯,当他照刚才的动作稍稍提起夫人右侧的裤腿时,他的眼再一次惊愕地瞪大:夫人右脚腕靠上一点也有一道长而深的血痕。受伤的部位相同。血痕的形状相同,致伤的手段似乎也相同。如果说少恒刚才足吃惊的话,这会儿简直是震惊了:哪会有如此巧妙的对称性受伤?他自然不敢开口问什么,只是更加小心地去试镯子,惟恐触疼了她。还好,右脚镯大小也挺合适。

     夫人,脚镯大小合适,是这会儿就不再取下,还是先取下包好你带回去自己戴上?少恒扬了脸问。他这一刻才注意到碧兰两个眼圈有些发青。

     取下包好,晌饭后给我送去。碧兰的话音淡然,似乎带了点颤,手。手上捏着一块银子朝少恒递来。

     夫人的工钱已经付过了,你这是还要打啥子饰物?不打。她的话音很低,目光却忽然奇怪起来。我想请你帮我买样东西!

     啥?他觉出自己的心一跳,他极愿为这个漂亮的女人做点什么。

     砒霜,她的话音极轻极微,两眼也变得异常明亮,眨也不眨地盯住他。像躲避迎头击来的石块,他的身子向左一偏,你为啥不自己去买?他本能地把声音放小。
     不方便。
     我……
     不想帮忙就算了。她拿银子的手开始回收。我还以为你这个老实人会帮忙的。
     给我。话未落地,他的手已伸了出去……

     那天上午余下的时间少恒差不多没有做成几件活,他的心被砒霜两个字搅得翻上翻下,手中的锤子也敲得纷乱发飘,顾客们自然从那锤声里听不出什么名堂,可这哪能瞒了老银匠的耳朵?尽管他仍旧低头坐在儿子旁边,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地为银饰锉着毛刺,可他心里明白,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所以午饭后当儿子要出门时,他开了口问:干啥去?
     给明德府的碧兰夫人送脚镯去。
     还干啥?不干啥。
     真的不干啥?老银匠的两只老眼锥子一样扎在儿了脸上。
     碧兰夫人让帮她一点忙,少恒不自然地扭过脸去。
     啥忙?
     帮她去药店买点药。少恒有点不高兴,你问那样清楚做啥?人老了真是。
     啥药?砒霜。你答应了?嗯。
     知道砒霜是啥么?毒药呗。
     她买毒药做啥?不知道。兴许是毒老鼠。
     不知道你就去帮她买?她要拿这去毒人了咋办?你不就成了帮凶?你想让咱这富恒银饰铺关门吗?想让人把你的头砍了?

     少恒身子一个激灵,扭过脸慌慌地盯住爹的眼:可我已经答应了她,再说,她那样的人还会——

     那就把这个给她!老人边说边弯腰从墙根处抓了一撮灰土,扯过一张包银饰的纸三下五去二地包好塞到了少恒手里。
     这——
     用这个就能知道她要干啥了,去吧。
     少恒犹犹豫豫地挪出了门。一顿饭工夫,又心神不定地回了屋。
     给她了?

     少恒点点头。那东西药不死老鼠,她知道我骗了她肯定会骂我的,会的,她日后是不会再找我给她做首饰了。声音里满是自责和后悔。
     少她一个主顾饿不死你!当爹的扔下一句扭身要走,却又回了头问:看出她要砒霜干啥了吗?
     问了,她说:你别管!
     父子俩又开始坐下干后晌的活,但少恒的心思显然不在活路上,无论做什么都无精打采,而且频频出错,一个蝶式银耳坠,竟打了五遍才算打成,吹气化银时,还险些烧伤了手。

     好容易挨到天黑,打发几个顾客走了。老银匠进后边做饭,剩下少恒一个人,点了蜡烛慢腾腾地收拾着工具。就在这刻,已经虚掩上了的铺子门,突然吱哑一声被推开,碧兰夫人的贴身丫鬟——一个身个娇小的姑娘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

     少恒一惊,他只看了对方一眼,就急忙低了头,他估计会有一顿责骂砸过来,不想丫鬟只轻轻说了一句:小银匠,我们夫人让你去一趟!

     少恒嗫嗫嚅嚅地应了一声。那当儿老银匠也已闻声站到了里间门口,少恒向爹怨恨地投去一瞥,尔后上刑场似的向门外挪步。

     记住,那药是在耿家药铺买的!老银匠对着儿子的背影交待了一句。

     少恒跟在丫鬟的身后走进明德府碧兰夫人的房子,一看见碧兰夫人端坐椅上把两只明亮亮的眼睛朝他看过来时,脑袋里就嗡一下刮起了大风,他想赶在碧兰夫人开口责骂之前做番解释,忙吭吭哧哧地说道:那药是 在耿家药铺——碧兰摆了一下手,少恒吓得赶紧噤了口。这时他注意到丫鬟已经出去并随手关上了门,屋里只剩下了他和碧兰夫人,他的心越发慌张,他看见碧兰向他身边走来,双手本能地抬起护住了自己的脸。打吧,你打吧,这事反正不怨我!他在心里叫。他已做好了她巴掌抡过来的准备,但那个巴掌却轻轻地落到了他的肩上,那不是打,是拍,是很轻很轻的一拍。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一声叹息似的带了一点颤音的低语:谢谢你,谢谢你又让我活了一回。

     少恒一愣,他先是放下捂脸的手后是抬起了眼,他吃惊而茫然地望着碧兰,望着她那晶亮的眼。

     知道我让你买砒霜是干啥吗?杀人!我要杀死他和我自己!就在后晌,我把你帮我买的砒霜同时放进了他的和我的茶碗,我想死,我要和他一块死!可我没想到当我喝下了那碗茶知道自己要死之后,又会生出那么大的后悔。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的爹娘,他们都已年迈,为养活我长大吃了那么多的苦,在他们正需要我供养的时候,我却去死了;我想起了我的小弟,他正在韩家塾馆读书,他读书的花销都靠我供,我死了之后他还咋读下去?

     我想起我才25岁,我来这世上还什么事都没做成,连一男半女都没养出来,这阵儿就死实在太亏!尤其想到我是和他这个狗男人一块死的,死了还要同他埋一坟,在阴问里还要和他缠在一处,我真是后悔害怕至极,我恨自己没有忍耐力,办成了这样和他同死的傻事,我那刻气得悔得直扇自己的脸。我真真没有想到,那砒霜竟会是失效的!当我断定那砒霜无效,我 又能在世上活下去之后,我是多么多么的高兴啊!我真感谢你,你又让我活了一回。当然,他也活着,就让他活着吧,让他活吧……
     少恒听得目瞪口呆。
     我要报答你!碧兰的声音变得更低,脸上现出一股狂热的神情。我要送给你一样东西,一样东西!她的眼中有火苗在跳,他看见她的嘴唇在哆嗦。明天夜里,你悄悄来这府里的后花园,从东偏门进,我把东西给你!记住了吗?不要给任何人说!

     少恒刚要张嘴,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碧兰的神色突然一变为冷肃,跟着就听她冷淡的说道:你送来的这个戒指还好,工银我们晚点付,你回去吧!她使了个请他快走的眼色,上前一下子拉开门,朝少恒挥了挥手。

     少恒糊里糊涂地出了碧兰的屋门和明德府的府门,又糊里糊涂地走进了自己的家门。

     爹还没睡,爹没说话,爹只用眼睛看他。
     少恒叹了口气,在自己的床沿上坐下,慢腾腾给爹说了事情的经过。
     我们不要她的东西!老银匠的声音硬如铁块。
     少恒没吭,他的眼前还晃着碧兰的面影,鼻子里还满是碧兰身上的香味。
     要离这个女人远点!老银匠的声音像石块一样敲到床帮上。
     少恒没再理会爹,他胡乱地脱掉衣服钻进被窝,他用被子蒙住头,他要想想今天这一连串的事情,他最后想到了碧兰的那句话:我要杀死他和我自己。那个他是谁?
     是谁?
     他的头皮一紧……

     他在不安的思索中慢慢沉人睡乡,在寂静的睡乡里他看见一只大鸟,那大鸟的翅膀乌黑如墨,正缓缓地由头顶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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