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饰 周大新著

亥(2)


     吕道景白天的日子过得很自在。父亲让他在粮厅做事,粮厅的头儿知道他是知府大人的公子,便拿他来当爷敬,很少分派他做什么公事。常常是点罢卯之后,他问头儿今日做什么事,头儿就说:没啥急事,你出去逛逛吧,到粮市上看看今日的行情,若见有以次充好坑害百姓的,把他押来粮厅就行。他于是便高高兴兴地往街上走。
    他对粮市的检查倒是认真负责,对每个粮商的摊子,他都要仔细地查看,倘是发现有人以坏麦充好麦,在小米里掺沙子,他必要训斥一顿。不过他很少骂人,只是语调很柔和地训责对方不讲良心,坑害百姓,让对方在这种柔和的训责声里面红耳赤点头认错。他很少把这些不轨的粮商押回粮厅,他担心他们进了粮厅要皮肉受苦,他不忍看人挨打。大多数粮商因为他的好心肠而对他很是敬重。他从粮市上检查出来,并不去一般男人常去的地方:酒店、茶馆、戏院、赌场和花柳街。他不爱喝酒,不爱喝茶,不爱看戏,更不爱赌爱嫖。他常去的地方
    是三个:一个是大西关的杂货市场,那儿常有人因急等钱用而贱价出售家传的女人饰物,他的好多饰物藏品都
    是由这儿买来的;另一个是福顺来绸缎洋布店,那儿有各种各样色彩鲜艳的绸缎和洋布,他进到那店里倒不是
    为了买,而是看,他常让店伙计把那些最鲜艳的绸缎洋布拿过来,他把它们披到身上左看右看,这样做时他觉
    得心里非常舒坦;再一个是德华街北头的大杂院,那院里住的全是当挑夫、轿夫、马夫、伙夫等做苦力的人家,他家原先的挑水夫铁团也住在这儿,他常要到铁团家坐坐。铁团大他几岁,当初在吕府挑水时常和他在一起
    玩闹。这铁团长得又高又黑又壮,肩胛处、胳膊上的肉像鸡蛋一样地向外凸凸着,他爱看铁团这模样,尤其爱
    看他半裸着身子的样儿,每当看见铁团心里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快乐。此外,他也爱去富恒银饰铺走走,但
    他又常常强令自己不去,因为一看见郑家父子手中做着的那些精巧银饰,他都恨不得上前夺过来自己戴。可做银饰是耍银子的,吕府的家规很严,他在粮厅的俸银要按数交回娘的手中,经爹允许由娘发给他的那点零用银子,哪够来银饰铺打制银饰?而且他也不敢,倘使爹娘知道他一个男人家来打制女人饰物,那不是又要挨一顿责骂?
    今儿他由粮市上出来,照例地先去了西关杂货市场。一边往杂货市场上走,他一边在心里为自己辩护:我来市场上转转看看,偶尔买一件两件银饰,只是为了收藏,并不是为了别的。如今,对于自己想做而一般男人又不做的事情,他总要在心里找出一点理由为自己辩护。
    今天的杂货市场上人不多,而且转了两圈也没见一个出卖首饰的,这使他有些兴味索然。于是,便只好向福
    顺来绸缎洋布店走去。绸缎洋布店里买货的人挺多,不过几乎全是些太太、小姐,因此道景走进店中就有些显
    眼。他注意到一些女人们的目光向他射来,他有些不自在,不过他立刻在心里为自己辩护:我只是来看看店里
    进了什么新货,回去好给碧兰透个消息,并不是为给自己买。
    他在货架上看见一匹素底白碎花的缎子,这个花色的过去倒是没有。他招手让伙计拿了过来,先是在手中摩挲了一阵,随后又忍不住把它披到了身上,这缎子要是做成旗袍穿在身上该是多好!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穿上旗袍袅娜行走的俊俏模样,心中顿时滚过一阵由衷的欢乐。不过他一看见旁边几个女人在定眼望他时,便慌忙将脸上的快乐收起,一边从身上取下缎子一边对店伙计说:我回去告诉内人,这匹缎料倒是挺好。说罢,恋恋不舍地离了店堂,开始向德华街大杂院挑水夫铁团的家走去。一进大杂院,就听见铁团宏亮的笑声从他的屋里跳出来,道景被那熟悉而有吸力的笑声弄得心一晃悠,脸无端的有些红了,他加快了步予,渴望立刻见到铁团。心中也同时开始为自己进行例行的辩护:我见铁团是因为他过去在我家挑水,我来看他只是为了聊天,并不是为了别的。
    快走到铁团家门口时,那破旧的屋门哗啦一订向,只见铁团和一个老头先后从屋里出来,铁团肩上照旧挑着他那两个大水桶。他看见道景,立刻笑叫:我的吕少爷,今儿个我可没有闲工夫陪你坐这儿闲磕牙,我要出去挑
    水挣钱了,我真不明白,你为啥偏爱往我这狗窝似的家里跑!道景于是尴尬地笑笑:好,好,我改日再来。目光却已粘到铁团那两个油光结实的光膀子上舍不得放下。
    出了德华街,他便向富恒银饰铺走去,也只剩这一个地,他有兴趣走走了。离着银饰铺还有几十步远,他忽然听到了一阵笑声,一阵他熟悉的清脆圆润的笑声。碧兰?她也在这儿?她准是又来打银饰了!娘每月给她的零花银子要比给我的多得多,所以她才能来这儿打首饰,她其实比我富!一想到这点,一股妒忌就又从心里升起膨胀变大,使得胸口一时有些堵起来。他停下了脚步,犹豫着是不是还走进铺子,进去后碧兰肯定要向我来干啥,回家说不定她会把我进银饰铺的事告诉娘,那样八成就又要遭娘骂一顿贱了。
    伴随着又一阵脆甜的笑声,碧兰出了银饰铺的门,在她看见自己丈夫的时候,他注意到她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慌什么呢?是害怕我看见你做的新银饰吗?做吧,既然你有银子你就做吧,我不会干涉,只是在适当时候你该送我一件才对。
    又做了啥子东西?他开了口问,他心里实在想看看她又做了什么。
    你来这儿干啥?她也问,声音里还有一点慌张。
    看看。从粮市上出来顺道走走看看。你又做了啥首饰?能不能让我开开眼?
    开眼当然行,但那得等到晚上,她的话音已经平静,嘴角上又出现了他熟悉的讪笑。
    他的身子一紧,他立刻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她晚上 上了床一定又要拿这个逼我去做那事,这个女人,就没有吃饱的时候,我宁可不看你做的银饰也不去弄。
    可她今日究竟又做了啥样银饰?
    晚饭后不大时辰,吕道景就向自己的书房走去,他害怕碧兰催他早睡。果然,没走多远,她就在后边喊:天这样黑了,你又去哪?早烫烫脚上床歇息吧,你忙了一天不累?
    不累。我得练练字!他说出自己的借口,逃也似的跑进了书房。每每要躲避碧兰时,他总说要去练字,他的毛笔字写得是有几分功夫,但他到书房后练字的时候并不多。他的兴趣不在书法。这会儿他在书房里喘息刚定,便
    又打开了那两口小木箱上的锁,把它们一一掀开,让满足、自豪、快乐的目光在那些饰物上逡巡。随后,他拿起了条玉石项链、一条木珠项链和一条银项链,把它们分别摊放在箱盖上仔细地对比审看。
    如今,戴木珠和玉石项链真是不如戴银项链好看了,木珠项链黑乌乌,玉石项链沉甸甸,而银项链戴在脖子上亮灿灿光闪闪,既轻巧又惹眼。看来,随着时光的流转,女人们的饰物也得不断更换,过去好看时髦的,今日
    就未必了。唉,要紧的还是要多弄点银饰品。
    躺在箱盖上的梅花形银项链渐渐朝道景施出了它的魅惑力,使得他慢慢拿起并把它挂上了脖子。这时他恍然记起小时候两个姐姐和丫鬟、使女们常把他当一个小姑娘打扮起来,让他穿上女服,给他编上发辫抹上胭脂,让他羞答答学女孩们走路的往事。那时候,每当我穿了姐姐们的衣裙学姑娘们在院中走路时,不是已经惹得那些轿夫来摸我的脸了?他们不是笑着赞道:瞧瞧这丫头多漂亮!对往事的回忆在不知不觉间打开了他心中对那股欲望的禁闭,只见他急急转身,去书桌的抽屉里扯出了一件早些日子他悄悄从碧兰的衣柜中拿来的那件淡绿旗袍,并三下五去二地脱去自己的衣服穿上了它。
    他用他早就学会的女人步态,袅娜娉婷地向镜前走去。
    看看怎么样,我穿上旗袍就是好看!配上这亮灿灿的银,项链,我比哪家的太太、夫人逊色?看看我这身个,又细又长,难道算不上苗条?我这两腮,不也是又圆又白?倘是再抹点胭脂,男人们会不喜欢?若是今儿个让我以女
    人面目出现,我敢说我照样会引起男人们的注意,尤其是铁团!铁团,我要以这样的穿戴站在你面前,你敢说你
    不喜欢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镜中的那个女人,沉浸在一种遐想里,脸上漾满幸福的笑意,但当他的目光无意中瞥见镜中女人的下体时,双颊刷一下白了,脸上的笑容也像受惊的鸟一样呼啦一声飞走。他这才清醒的意识到,他刚才放纵了原本被关押起来的那个邪恶欲望,他急忙哆嗦着手去摸自己衣袋里的那个火镰,他颤着手打响火镰燃着纸媒,尔后弯下腰将燃旺的纸媒朝右小腿上按去,一股皮肉被烧的焦煳味儿立刻弥漫开来,他的脸上又出现了汗粒。在剧烈的灼疼中,他看见心中原先膨大了的那个欲望,像挨打的刺猬一样,迅速缩小了身子,并最终又退回到关押它那个笼子。
    他双手捂脸,又一次软在了地上。
    老天爷,宽恕我!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就是想做女人。我知道我这是违了人问常规,我这是犯了邪恶之罪,可我常常又控制不住自己,你惩罚我吧!或是干脆就让我死!我活得苦啊!我夜晚的时光苦得简直没法过!而且不单单是我苦,碧兰也苦呀!你不知道她在夜里已经流了多少眼泪,救救我们吧,老天爷,求你了,为我们想个办法吧,我上一辈子是不是做了什么恶事?要不你凭啥给我一个男儿身却又给一颗女儿心,这样活活来折磨我?为啥不让我要么干脆做一个男人要么干脆做一个女人?为啥呀……
    他抬起头去脱身上的旗袍时,已经满脸是泪。
    当他神情沮丧地重又在书桌前坐下时,他感到了一阵口渴,可他不想出去叫丫鬟拎壶来倒开水,那样说不定又要惊动碧兰,使得她又来催人去睡。他忍了一阵,可越忍竟越渴起来,也罢,就轻手轻脚出去,径去厨房倒一
    碗水来喝。
    明德府的面积很大,去倒开水却恰恰需要从自己的卧房后边过去,卧房里还亮着灯光,碧兰肯定还没睡,于是他更加小心地抬脚放脚。就在他转过屋角要往卧房后走时,他忽然一惊,卧房后窗那儿站着一个男人。贼!这是他一刹那就做出的判断,他几乎立刻就要张嘴大喊了,但他张开的嘴又跟着慢慢合上,因为这时他分明地看见,那人抬手在窗框上轻敲了两下。贼还敢敲窗?一定足个熟人!他刚才提上去的心又慢慢复归原位,是谁这时候敲窗呢?他又向前挪了两步,就着从窗隙漏出的灯光,他认出站在后窗那儿的是富恒银饰铺的小银匠郑少恒。
    哦,原来是来送银饰的小银匠!他做出这个判断后苦笑了一下,黑暗中,他脸上那带了苦味的笑纹像涟漪那样一圈一圈漫开。好一个碧兰哪,你倒是真精,打制了银饰怕我看见,竟交待银匠夜里送来。今日偏巧让我撞见,我倒要看看你一共打制了几件!他感觉到心里那股对银饰的喜爱翻腾起来,他紧盯着银匠郑少恒的手,想看看他会隔窗向碧兰递过去些什么。
    后窗几乎是无声地开了,可奇怪地是小银匠并没有抬手向里边递什么,相反倒是碧兰从里边探出了身子,随后便见她由窗台上轻轻跳下,又返身将窗子关了,跟着就拉了小银匠的手向黑暗里悄步走去。他们这是要干啥?吕道景怔在那儿,难道送几件银饰还要如此诡秘?一种要看个究竟的心理使得他蹑脚跟了过去。
    在花园一角的一株芭蕉树下,他看到那两个人影停下了,他缩身于一棵树影里,侧耳去听,他估计会听到银饰交到手上的咣啷声或叮当声,但是没有,传到耳里的却是一阵吧唧声,一开始他没弄清那是什么东西响,后来他才明白:那是两个人亲嘴的声音。他一愣:原来是干这个?可也只是一愣,他并没有生气和恼怒。这当儿,那
    两个人影已由原来的黑色变成了淡白,衣服扯去时的声越来越小而终至于没有。他们竟然在这露天里脱衣,也
    不嫌冷?他的眼睛这时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他看清了肤色稍暗的是那个小银匠,他正蹲下去把自己的衣服在地上铺好,随后白色的碧兰就在那层衣服上躺了下去,姿势是吕道景所熟悉的。四周的秋虫渐渐恢复了原来的呜叫,花园里的秋虫可真是不少,领头的是蟋蟀,叫声柔细欢快,仿佛在为那两个人的动作做着伴奏。吕道景屏
    息了瞪大眼睛,他的双眼瞪大不是因为愤怒也不是因为忌恨,而是因为新奇,男女之间做这事竟可以做到如此
    忘情如此激烈如此不顾一切的地步?有两次他差一点想开口提醒那两人:他们已远离了铺在地上的那层衣服。
    实际上他们已经滚到了草地上,就在那草叶稀薄的地上翻腾。他估计他们的身上一定沾了不少草叶和土粒。一
    阵阵喘息和一声声轻呻压倒了秋虫们的呜叫,并最终使它们感到了不快而停止了伴奏。四周更静,两人的响动
    也愈加清晰,就在这清晰的响动里,吕道景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轻松,仿佛有一双手突然从他的肩上把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担子一下子拿走,他感到舒服极了。从今往后,我再不用受碧兰这个女人的逼迫了,我再
    不用怕她了,再不用忧愁夜晚来临了。小银匠,我真该谢谢你,你把这个女人无休止索要的东西替我付了。当然,我看出你从这个女人身上也得到了快乐,而这个女人是我们吕家的,为此你总也得付出点什么,付什么呢?你想想吧,你是一个银匠,你应该想想……
    吕道景悄步离开花园,先回到了卧房里,卧房的门在虚掩着,蜡烛还亮得很旺,他走进门时,第一次没有了畏缩之态,他重手重脚地去包了棉布的大铁壶里倒了一杯开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尔后堂堂正正地在床沿上坐下,静等着碧兰回来,他决定吓一吓她,同她开个玩笑。
    他侧了耳朵,他听到她的双脚轻得像猫一一样挨近了门边,门推开时他清楚地看见她一惊,两个明亮的眸子像兔子躲枪似的一跳。但很快她就变得若无其事了,她淡了声说:我去了一趟茅厕,随后去书里叫你,没想到
    你今夜里倒回来得早。
    你去了哪个茅厕?他想逼问一下她,像以往那些夜晚她逼他做那事一样,话音里并无气恼。
    还有哪个茅厕?她显然是吃了一惊,为了他问这话和问这话时那种不慌不忙的口气。
    我刚从茅厕里出来。他直直地看着她说。
    噢,我是从茅厕里出来又去了一趟下房,看看丫鬟丫鬟刚刚还在这儿给我倒水!他说得不慌不忙,他忍住心中的暗笑,想看看她还要怎么应对。
    我——
    你的头发上沾有草叶,裤子上也有!
    是么?那准是傍黑那阵我躺在草地上玩时沾上的。
    她一边说一边去照镜子,镜子里的那两个晕红的脸蛋上分明地浮上了惊慌。
    恐怕不是傍黑那阵沾上的。
    那你说是在啥时候?她做了恼状,但眼里的惊慌已变得更多更浓。
    刚才。
    刚才?你胡说什么?刚才我咋着会去躺在草地上?
    她问得很快很急,脸孔也刷的变得苍白。
    这就不用我说了,来吧,把你脖子上的银项链取了先给我保管,还有银耳环、银脚镯!
    这是我的饰物,凭啥要给你?碧兰还想保持镇静,眉竖了起来。
    因为我喜欢这些银饰,况且你又不愁没有,有人会自动送给你的!
    你今夜是不是喝醉了酒说胡话?谁会自动送给我银饰?
    小银匠!
    这话像一只拳头猛捣出去,准确地击中了碧兰的胸口,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他、他咋着会愿给我银饰?她意识到事情已经败露,但她却本能的还想再掩饰下去。双颊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被惊慌吸走,整个地布满了惊恐。
    他要不给,你就在花园的芭蕉树下朝他要!
    这句话像一把砍刀,轰然砍断了碧兰想继续否认下去的信心,她一下子被恐惧压垮,嗵地朝吕道景跪了下去:我们就这一次,你饶了我们吧……
    吕道景这才收了脸上的冷色,叹一口气说:看把你吓的。
    我保证以后再不会去找他——
    不去找他可不行!吕道景断然打断了碧兰的保证。
    你不去找他,最后还不是要来折磨我?告诉你,你啥时候想做那事你尽管去找他,只是别让爹娘知道,他们脾气
    不好。
    碧兰愕然地抬起了脸。
    当然,我也有一个小小的条件,那就是每过些日子,比如1 0天20天,你让他给我打件银饰。还有,你戴的这些银项链、银手镯、银脚镯,能不能让我替你保管?他又一次感觉到心中那股对银饰的喜爱在翻腾。
    无限惊愕的碧兰,哆嗦着手去取颈上的项链和腕上的银镯,因为恐骇心跳得如擂鼓一般。
    这副银镯真漂亮!吕道景凑到蜡烛前,一边翻看着银镯一边喜极地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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