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饰 周大新著

寅(1)

 
    老银匠看见碧兰把一个纸团扔到儿子脚边,就知道那准是一个纸条,约会儿子夜里出去。这样的纸条儿子已积了一叠,夜里,他时常撞见儿子把那叠纸条捧到鼻子前吸闻。
    老银匠叹了口气,看着碧兰远去的身影,无声地把头摇摇。这一对冤孽,要来往到啥时候?天下能有不透风的墙?再说,眼下天又这样冷!
    今儿个落雪粒子,来的顾客少——做银饰也有淡季。冬季天冷,女人孩子的颈、手腕、脚腕甚至耳朵,都很少裸露,戴了银饰也没人看到,所以来做的人也少,是淡季。早饭后来的两个顾客走后,铺子里再无外人,老银匠这时瞥见儿子正小心地把那个纸团打开,先是看看笑笑,接下来便把纸条放到嘴边去亲。
    老银匠停下锉银饰毛刺的锉子,低了声问:又是叫你去?
    嗯。少恒咧嘴朝父亲一笑,他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父亲的眼睛。
    大这样冷!
    没事,在她家花园的一间小房子里,那儿暖和。
    可你没看你那脸,又黄又瘦!
    少恒垂下了眼。他近日确实觉得身上没劲,走路腿直打飘发软。
    又咳嗽!
    咳、咳、咳……仿佛为了给爹的话做证明,少恒爆发了一阵长长的咳嗽。
    再好的东西也不能多吃,猪肉饺子可好,让你吃十碗试试,还不撑得你肚子疼得打滚!爹。
    弄那个东西没有完的时候,你有多少精血?爹!
    多少男人把自己的血和骨头全倒进去了,多少男人在这上边丧了命!
    爹,求求你!
    知道精水是啥么?那是人身上最金贵的东西,人吃十碗面条也积不起一小勺勺,可你倒好,由着性子扔!
    爹,给你说,我们这几次见面都没弄。
    骗我这个老憨人呗!一男一女黑灯瞎火地到一起真的!是她不让。
    嗯?
    她心疼我,她看我身子虚,像有病的样子,要我歇歇,说天长日久哩,以后身子好了,再由着我。
    那还约你见面做啥?
    她说想我想得慌,我们见面只是抱抱亲亲,再说我也想她。
    可你的身子究竟是咋着回事?真像是有了病。
    头疼,我就是觉得头疼,还有些发晕,咳嗽是断断续续的,我估摸是重伤风。不过俺们这几回见面都没脱过衣服,我还常睡到她的怀里,真不知咋着就伤风了。
    你去乐生堂让刘大夫号号脉吧。
    我再顶些日子试试,我不想喝那中药汤子!
    老银匠叹了口气,低下头重新干活。那天晚上睡觉时他觉着儿子的咳嗽有些加重。他带着几分不安沉入睡乡,酣睡中他梦见有一团乌黑的云向他飘来,云团中藏着一只黑色的怪鸟,怪鸟挺着尖利的爪子,云团越飘越近,眼看就要到达头顶,怪鸟突然钻出云团啸叫着向他伸过爪来,抓走了他怀中抱着的一只小鸡……
    他被吓醒了。
   
   
    老银匠发现儿子的身体越来越弱,而且精神也开始变得烦躁不安,常是坐一会儿就站起来,站一会儿又坐
    下去,一件活儿要做很长时间。
    老人有些着慌,领他去了几趟乐生堂药铺,大夫对这种病的病因也说不明白,开些药吃了,也不见有多大效力。
    碧兰还是隔些天来一回,她显然也看出少恒的病在加重,已不再约他出去相会,只在纸条上写些:多保重!
    亲你!想你!这类的话。逢到没有顾客时,她会不顾老银匠在场,扑上去抱住少恒边亲他的脸边红了眼问:你这
    究竟是咋着了?老天,为什么会让你得病?差不多每次走时,她都要从兜里掏出点碎银塞到老银匠手里说:老伯,留下给少恒看病!
    看着少恒那个瘦弱的样子,碧兰就心疼得一心想买点东西给他补补身子。也是巧,有天晚上,婆婆把碧兰叫到自己屋里叮嘱做衣服的事时,刚好公公吕敬仁手拿着满满一盒人参进来对婆婆交待:这是托人从东北买来的上等人参,是强身壮体的好东西,保存起来,日后慢慢炖鸡来吃。婆婆接过那盒人参,就放到了床头存银子的小
    柜里。碧兰当时心中一喜:这小柜里的银子我都偷了,我何不找机会偷偷拿出几棵人参来给少恒补补身子?那满
    满一盒,偷拿几棵他们未必就会知道!
    第二天,碧兰果然找了一个机会,悄悄进到婆婆屋里偷拿出了四棵人参。当晚,她便带了这四棵人参和从街上买到的一只鸡,闪进了富恒银饰铺。她用半只鸡和半棵参亲自给少恒炖了两碗鸡汤,又亲自端到床前喂少恒喝了下去。老银匠见碧兰这样,也感动得眼圈有些发红。那晚上碧兰临走时给老银匠交待:老伯,我把剩下的人参放在案板上的小罐里,过两天我再拿只鸡来。老银匠听罢连说好吧好吧。
    许是少恒病得久了,这人参鸡汤的大补作用并没显示出来,第三棵人参熬的鸡汤还没喝完,他的病就迅速转重了。那是一个傍晚,老银匠刚喂儿子喝罢鸡汤不久,少恒就咳嗽得厉害了,而且脸越来越苍白,下床小解时竟扑通栽倒在了床前。老银匠那刻急忙把儿子抱放到床上,掐住人中穴喊了一阵,少恒被喊醒之后,直说胸口疼
    喘气难受。老银匠忙跑去请大夫,大夫号了脉后立即开药,并嘱病人身边不能离人,病势有转危重的可能。
    那一夜老银匠就坐在儿子床边守护,望着儿子那在昏昏浊光下毫无血色的脸颊,老人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好端端壮实实的一个儿子,就忽然病成了这样?难道真是因为他和碧兰做那事太勤以致伤了身子?他们两个的每次约会老银匠都知道,一般是十来天一回,最密也隔有三四天,以少恒这个年纪,这个次数并不算太多,应该能够吃得住。老银匠是过来人,对做这事的次数是否太密心中有底,怎么我的儿子就会弄到这个地步呢?老天爷你要真是认为这事不端要责罚,那就责罚我吧,是我当初没拦住他们,是我没早给少恒娶媳妇使得他迷上了碧兰,你责罚我吧,让我死也行,我就这一个儿子,我们郑家的香火和郑家的银饰手艺,都靠他往下传了,别碰他,让他赶紧好起来吧……
    半夜的时候,老银匠遵大夫嘱咐,给少恒又灌了一次药,看着儿子平躺着喘气困难的样子,老人干脆让儿子半躺在自己怀里。天将亮那阵,老人因为困极而睡了过去,刚睡着不久,他便义看见这些天老飘荡在他梦里的那团黑云,那黑云慢慢向他的头顶移近,那个黑色的怪物,又在那团黑云里现出了身子,只见它啸叫了一声,猛向他扑来,伸出尖利的爪子向他的怀中一抓,他惊叫了一声,从梦中醒来,就在那刻,他感觉到儿子的身体悸
    动了一下,忙低头去看,他以为自己的举动惊了儿子,这一看不禁骇呆了:少恒已经咽气死去,只是两眼大睁。
    苍天——你不公啊,我就这一个儿子……老人放声嚎哭,哭声惊来了左右街邻,人们这才把少恒的尸体从老人怀里拉开。
    碧兰是第二天深夜穿一身黑衣裹一条大头巾踉跄着扑进富恒银饰铺的,那一刻屋里只有老银匠在为儿子守灵,碧兰扑倒在棺材前哀哀哭泣,可怜她不敢放声,只把哭声在嗓子眼闸住,闸得太多就憋得在棺材前乱滚。
    看她那模样,老银匠怕她哭坏了身子,蹒跚着过去相劝,让她天亮前回去了。
    郑少恒的棺材是在第三天正午时分入土的。老银匠给儿子买了最上等的棺木,请了最好的响器班子,糊了最全套的纸扎。老人把原先积攒起来预备扩建铺子的银子几乎全花在了儿子的葬礼上,还攒钱有啥用?还翻修铺子干啥?
    棺材被土埋住的时候,突然刮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风,风带来了一团黑云,黑云把原先亮着的太阳陡然弄熄,使正在铲土堆坟的人们打个寒战。老银匠那刻抬头望天,猛觉得那团黑云的大小形状与他这些天做梦见的那团黑云有点相似。
    他仿佛听到那云里响起了一阵笑声。
    他摇了摇头,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有了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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