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亮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一只小小的,同镰刀头一样弯弯的月亮,咧着嘴, 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几缕深蓝色的云,在它周围悠荡,试图同它对话,却遭 到拒绝。于是它们降落下来,将月色朦胧的大地,再罩上一层玄虚的夜雾——先前 的黑暗,变淡漠了,先前的苍白,变模糊了。他们就在这被月光弄得疑虑重重的公 路上走着,一切都似乎有点儿不真实,肖潇觉得。 前些天中午地头也打过一架,那时他在哪里? 可惜下午邹思竹来叫她到队部去时,余指导的训话已进行了一大半。又隔着一 扇门,隔着门上两块涂了蓝油漆、一块钉了木板后剩下的惟一的玻璃格,大部分谈 话听得模棱两可。只看见孙干事一只脚踩在一只拉开的抽屉上,袖子挽得老高。屁 股后的手枪几乎顶着地板角上泡泡儿的鼻子。余指导靠在一只皮椅上,抖着腿抽烟。 那只皮椅是有人为他定做的,坐上去颤悠悠的,蛮神气。泡泡儿垂头丧气地瞟着陈 旭。陈旭铁着脸一言不发…… 窗外,有个人影晃了晃。洗得发白的衣领。眼镜片的反光射在肖潇的衣扣上。 好象是邹思竹。他在这窗下来回溜达有一会儿了。 他竟然跳了跳,往窗里看。 她走到外面去。果然是他,贴墙根站着,好象吃了一惊,嚅着嘴说:“找你。” 他走过女生身旁,总是目不斜视。哪个女生铲地“打狼”,他从不接垄。没有女生 愿帮他拆洗被褥,可他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他任何时候出现,总是形影相吊一个 人。正好同陈旭相反。 “你,听了,别紧张。”他推推眼镜,自己倒是很有一点紧张。 她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好几年前,他第一次来我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 几个字,也象现在似的,喉结如发动机突突跳动,嘴角紧抿,好象要使劲钳住一种 即将爆发的激情。 “什么事?”“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陈旭,让余指导和孙干事叫到办 公室去了,正审问他……”她后背一阵发冷。 余指导开会回来了?审问?为什么——为草莓谷? 一种时隐时现的羞耻感,突然急速上升。犹频一个装着秘密的枕芯,被人一刀 戳破,那些喁喁的儿女私情,卿卿的山盟海誓,都象羽毛一般,飞得漫天皆是…… “同你说,不要紧张,大概是为打群架的事……”他安慰她,盯着地面。 她的脚重又落地,飞快朝队部跑去。 “昨天晚上打群架。是不是你挑动的?”孙干事冲着陈旭吼道。 “证据,”陈旭冷冷地反问。 干吗总想这一段?此刻邹思竹在梦乡里决梦不到她和陈旭已经走出十几里地了。 昨天晚上打群架,真会是陈旭策划?决不可能。他在“破四旧”时都没打过人。如 果是个梦就好了。梦里她还揍了(牛亡)子呢,谁叫他抢了她的天鹅蛋,“昨天晚 上做梦,到处寻刘老狠,寻到西葫芦地里去了。”肖潇有些好笑,边走边对陈旭说。 “寻刘老狠做啥?一脑壳酒精。”“梦里头你们男生总是打架,真的开了枪, 吓死人了,还有个指挥官,宣布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他心不在焉地“哦” 了一声。 她在一块沙地上走。沙子的颜色变幻莫测,象一堆黄绿的蚂蚱,到处蹦跳。她 想起来,她是来找连长的,可她怎么也走不快。 前面有一口井,井里鼾声如雷。刘瞌充,她趴在井台上喊他。连里打架了。这 群败家玩意儿。他在井底骂道。把我拽上去。她伸手,井壁深不见底,贴满长毛的 白霜,根本够不着。井台有个辘轳把,死沉。她望见一口浅的井,井水溢到井口, 井口铺着绿绒似的青苔,井台有一棵桂花树……走近去,树叶上积满冰凌。她摇辘 轳把,手粘在铁杆上了,粘掉—层皮,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井,应该住防空洞。怪不 得刘老狠躲在里头喝酒。她又摇辘轳把,却摇上来一桶水,一个男青年,光着上身, 穿一条鲜红的裤衩,大腿缝里鼓鼓的一个包,走过来冲凉。他刚把一桶水泼在身上, 许多女生四散逃开去,尖叫着:耍流氓,老浙皮耍流氓……(牛亡)子从牛车上跳 下来,揪住那人就揍,那人冲(牛亡)子吹口气,从(牛亡)子的衣服里蹦出一群 紫色的虱子和跳蚤,个个青蛙大,那人喊:北佬北佬,虱子跳蚤木佬佬,炒菜做饭 吃不了。 (牛亡)子去追他,边喊:操你妈,南蛮子,老浙皮,洗脚盆儿盛莱,尿盆儿 打饭,从里到外埋汰!那人钻进了一顶黑色的蚊帐,蚊帐外面一圈全是蚊子,牛一 样的嗡嗡叫。(牛亡)子掀起蚊帐,抡一把雪亮的火车头牌铁锹,大叫:你们南方 人用蚊帐,蚊子不就干咬咱们啦?不行!要咬大家伙儿—堆儿咬!蚊子来咬她,她 掉头就跑,闻到了一股酒味,是从前面的西葫芦地里传来的。 连长——她大声喊。 在这哪!声音从一只西葫芦里发出来。 她踢了一脚,西葫芦裂开了,刘老狠躺在瓜瓤里打着呼噜。一只猩红的鼻子, 两只金红的眼睛,三点红,一个红三角,没错,是刘老狠。 连里打架了。她说。 不叫打架,叫干仗。刘老狠打个呵欠,谁跟谁打来着,她想不出谁跟谁,好象 是宁波的和鹤岗的,杭州的和牡丹江的,上海的和双鸭山的。南方、北方…… 没事。刘老眼哼哼。喝点酒就好啦,你去买口大缸,满满灌上酒。 她迟疑不决,大缸?她怕扛不动。 他蹭地从西葫芦里跳出来,红眼珠里射出两只尖尖的红辣椒,龇着大黄牙骂道: 扛不动?你说扛不动?那缸里装咸菜了吗?腌黄瓜了吗? 那缸里啥啥没有,咋就扛不动?臭小姐,好好改造去! 她悻悻地走,去改造。一个戴绿军帽的人拍拍她的肩问: 基本路线是什么? 是大白菜。她回答。年年吃,月月吃,天天吃…… 满天满地都是大白莱,爬着滚着,从她的哑子里整块地滑下去,卡在肋骨里… … “真的,我晚上做的梦,白天全能想起来。”她自言自语说。 “有时候,连一根头发丝,都那么清楚。不过,梦里的我,总不大象自己。象 另外一个人,真的。”她强调。 “快点走,天亮之前要赶到镇上,坐早班火车。”陈旭加快了脚步,回头补一 句。“我怎么夜里从来不做梦。”肖潇摇摇头,她不信。 他说得挺认真,“……我从来没想起来过昨天夜里做了什么梦……只是,有辰 光,日里,白天,倒会做梦,真真假假的,一歇歇又没有了……”“白天做梦?醒 着做?”“醒着。”那场架,断断续续打了有十几天了。 只是因为买饭?因为那头野公牛(牛亡)子? 给他起个外号“(牛亡)子”,真是再象不过。谁有他那样一身疙瘩肉,那样 一脸粗黑的络腮胡,那样一双蹄子般的大脚。踩在田埂上,田埂颤巍巍象要散架, 谁要碰一下他那把全连独一无二的火车头牌铁锹,谁要在魏华背后挤眉弄眼,他就 会象头发情的公牛似地哄起来,逼过去。其实不过是个小班长罢了。全连四个排, 十二个班长,倒有十个是北佬,真他妈的欺人太甚。他当了快一年的排长了,好容 易熬到提个副连长,上头偏偏选中了那个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只会说“恩哪”的 鹤岗青年魏华。就算他一口气能刨下桌面大的冻粪块,能扛两麻袋豆种,除了(牛 亡)子又有谁服他呢?那张脸黑得掉煤堆里也找不着,连牙也黑!可余指导说他心 红,红心、忠心。红屁?粪蛋一个。叫他这样的老高三的排长,让魏华去领导,岂 不颠倒黑白么?魏华那小子倒知趣,从不敢管到他头上,偏偏有这头瞎(牛亡), 保镖似地跟在魏华后屁股,狗仗人势地吆喝……就是为了买饭。 那饭车一到,(牛亡)子就冲了上去,从筐里抢出一抱慢头,抬起胳膊,从肩 到腕,一口气徘了一溜,不多不少六只。那条黑胳膊,同那四两重的黑面馒头一般 粗,活象两条骆膊绑一起了。又神气活现地走开,在地头的灌木丛里,咔嚓橛一根 树棍,把那馒头扎成一串,戳在地上,立时地上耸起小山似的一座。然后慢吞吞拎 上那把雪亮的“火车头牌”,朝牛车上的菜盆走去。他是个看水员,那把铁锹亮得 锡箔似的,绝无丁点锈斑,晃得人眼睁起来都费劲。瞧他那耀武扬威的德行,往锹 上吹口气,又在膝盖上蹭几下,用锹杆拨开围着牛车排着队的人群,将那亮晃晃的 锹,直伸到炊事员的鼻子底下,差一眼就刮掉人半个鼻尖。 “来菜!”他用下巴指指锹头,瓮声瓮气地下着命令。 那炊事员同肖潇熟,她躲开那锹尖,没好气地嘟哝一句: “排队去!”“你大爷还用排队?”(牛亡)子那锹里闪出几道贼贼的亮光, 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沓子钞票,往牛车板上一甩,“拿去,不用点来点去的丢派!” 他冷眼站着,脚心呼呼地热了。只一动念,满腔里积淤已久的那股子气,便涡流似 地上下旋转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呢?都是四十五斤粮的一张户口,都是没有“靠 背椅”的外来户,在这天边外的荒原,到底是他陈旭还是那个(牛亡)子说了算? “牛犊子!”有人敲了敲菜盆。 “上牛号马号去,管够!”有人讪笑。 (牛亡)子被激怒了。铁锹载着菜汤飞出去,泡泡儿转眼间被扔进了水田,七 仰八叉地倒在泥浆里。扁木陀阿根,顿时一半脸成了胡传魁,一半脸成了刁德一。 牛车倾斜了,姑娘们四散逃去,西葫芦满天飞舞……只有他镇定自若,咬紧牙,踩 跺脚,四下里使着眼色:你们那些“熊”牌铁锹呢?熊急了也上树!于是那长久来 被异乡的排外恶习压抑得忍无可忍的小伙子们,都从地上爬起来,抡起所有能抡的 家什,往上吐着唾沫。一场恶斗迫在眉睫。本来,这天是白白地赢了那群北佬的, 他们不象南蛮子上了劲真会拼命,不象南蛮子们一年前还在文攻武卫指挥部大楼顶 上实习过真枪真炮。北佬看似霸道,骨子里却天生有股奴气…… 偏偏刘老狠就在那节骨眼上,气急败坏地赶来。一口一个“娘的”,酒气冲天, 熏也把人熏散了。(牛亡)子咬着馒头告状说:“不让人吃饭,咋干活儿?”刘老 狠正要朝他瞪眼,他斜一眼(牛亡)子,酸溜溜顶上一句:“人说鸡蛋是狗下的你 也信?”气得刘老狠直龇牙。那一仗就那么输了。不明不白的好不晦气…… “南方人就是比北佬聪明。”他脱口而出。“真的打起来,他们不是我们的对 手。别看他们个大,笨猪一样的,又怕死。南方人到底灵活,前天晚上没看见泡泡 儿,把魏华的衣裳翻起来,套牢他的头打,哈,叫天也不应……”肖潇听出那话里, 有一点忘形的得意,便忧虑起来: “魏华会不会打成残废?打太重了。”“你担什么心?残废了,看他还好拄着 拐刨大镐?送回鹤岗去,(牛亡)子就老实了。”他说得恨恨的。牙缝里,透出一 股令人发渗的凉气。 黑暗中,肖潇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两条胳膊,甩得有些幸灾乐祸:那脚 步声,也有些诡秘错杂,似乎就是为了把魏华赶回鹤岗去才揍的他?这残酗的复仇。 她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交叉着双臂,抚着自已。 “你说,这件丰同你没关系。”她突然为自己的想法害怕了,站下抓住了他的 衣角。 他冷笑一声。 “说呀,没关系没关系。是他们,泡泡儿他们……”她觉着惶惑,低下头恳求。 “他们是谁?”他一动不动地反问。“你又不是不晓得,他们没有我,是不会 有这种胆量的……”她叫了一声。寂寥无声的原野上,一个低低的闷雷,在她头顶 炸响。 “为什么?……你为什么……”她喃喃。 “因为需要,要让全分场的人都晓得,我们不是好欺负的!”他说得异常冷静。 傻姑娘,你说是为什么?不会仅仅为了买饭。你忘了那只天鹅蛋吗?它是你的,而 你是我的……她颓然坐在地上。月色昏昏,莽原越发不可辩认。地缝露出一只巨大 的黑洞,要把她整个儿吞噬。她攥紧手指,屏住气力挣扎。 “那……刚才下午领导找你淡话,你为什么……不承认……”他不回答。摸着 衣袋,火柴头亮了亮。 “而且,也不应该骗……那个司机……”她隐隐看见,他坐在一报灰白色的圆 木上,木头很长,悬空架着,有什么声音咕咕响动,—股阴湿的水腥气荡漾过来。 这是一座小桥。小桥?该是快出农场的地界了。 “干吗要骗人?”她又挣扎。心有些发痛,为了他迟到的坦白。奇怪他什么时 候学会了撒谎。 干吗干吗, 连你也审讯起我来! 我难道被人审讯得还不够吗?六八年被当成 “反动学生”隔离审查,一个“恶攻”罪,欲置死地;你知道我是怎么死里逃出的 吗?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坦坦荡荡承认了那些言论。可是,又有人让我推 翻,一定要推翻,怎么推翻都可以……他把烟头甩进河里,站起来: “没读过那些书呀?连车尔尼雪夫斯基也说:‘人分为两大类,不是骗子,就 是傻子;不是骗人,就是被人骗。’我没承认策划打架的事,鲇鱼头还一个劲追问 ‘文革’,假如承认了,一辈子不要想翻身。这次回杭州,就是要去寻工宣队弄灵 清,我档案里到底有没有东西。没有,回来再同他们算帐!”一阵风过,她簌簌发 抖。眼前一片迷惘。江南冬天湿冷的大雾,弥天盖地。好端端走着,就会冷不丁撞 过一辆车来。也许,向后转,还来得及?桥上的木头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叫人不 敢往上踩。他总是让她感到意外。她时常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他。那话真是车尔尼雪 夫斯基说的? “都讲灵清了。你走不走,随你自己决定。”他在地上磨着鞋底。“你大概, 认为我变坏了,是不是?现在没工夫同你讲了,反正我是一定要走的。这井底大个 地方,人都快让它关傻了,我不甘心……”她怔着。串联时在上海见过一种有轨电 车,两头都可以开,不用倒车。走不走?即使回分场,还说得清么,深更半夜…… “我可以把你送回去的。”他冷冷说。一边解着衣扣,把外套裹在了她身上。 一股熟悉的气息,从脖颈萦绕上来,周身的皮肤,又被爱抚了一遍。一个深秋 的子夜,他带她去寻妈妈隔离审查的牛棚,爬墙进去,她踩着他的胸、肩、头顶… …他的衣领上留下她的鞋钉勾起的血印,象几朵杜鹃。那是个雨天,他湿淋淋地站 在门口,抱着一大堆刚从南高峰上采来的映山江…… “不!”她用下巴抵着那油腻的外套领子,茫然说,“我不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