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文集->隐形伴侣                  


                               第十三章

    夏日里的野花,一朵朵凋谢了,从草丛中悄悄隐去,草甸子一日日稀疏了,憔
悴又衰老。杨树绝望地呻吟,露出光秃秃的老鸹窝,水渠沮丧地沉默了,把昔日的
歌,封存在冰唇下,雁群呷呷南去,长一声短一声啼鸣,哀怨而忧伤;未曾拉回场
院去的苞米铺子,落上了一层小雪,太阳一出,苞米须上滴答着一串串清泪……

    忽然有人吵吵说,要过中秋节了。

    肖潇完全莫名其妙。就象在夏天,突然要过年了一样的不可思议。

    雪也下过了,冰也结上了,怎么就会过起中秋节来了呢?

    但这是确确实实的:天上有一个圆圆的月亮,圆得好象随时会骨碌碌滚下来。

    这也是确确实实的:连队食堂,杀了一头猪,每人卖一份大葱炒肉。那大葱粗
得象南方的茭白一样,斜斜地切下去。象一只蛏子肉。可惜咬一口,麻酥酥。葱炒
肉?笑死人了,葱竟然可以炒肉。

    这黄不黄、白不白的大葱管,假如同南方那细长翠绿的小葱放一起,就象那北
佬似的蛮横粗野。

    葱炒肉,能好吃吗?一股刺鼻的葱味,把肉香都吞了。辣火火的熏人。她把碗
推开,冷冷地斜睨它,不想吃。当然可以把肉片挑出来,奇怪的是,很久不吃肉,
肉反倒不香不鲜,油腻腻的没了滋味。

    她不饿。一人还发了一只西瓜,一堆沙果,西瓜象铅球那么大一点,挂一层白
霜。还有两只硬得象炕沿木似的月饼。

    更加确确实实的是:八月十五晚上不用政治学习了。

    实实的是:八月十五晚上不用政治学习了. 大家的面孔都象月亮似的放光。不
过,那月亮却显得绿阴阴,好象长了毛似的。

    她对着月饼和西瓜出神。呆坐了一会几,从铺底下寻出两张信纸,把月饼包了
起来,放在一只牛皮纸的信封口袋里。然后又爬上炕,把信封放在箱架上。想想不
妥,又取下来捧在手里,没了主意。

    宿舍里老鼠翻天,有一次半夜里,一个鹤岗姑娘从被窝里跳出来,嚎嚎叫,在
地上打滚。大家惊醒了,打手电一看,她的一只脚指头不见了——站娘们从此只好
穿上千净的农田鞋睡觉。有时早上起床,炕前只剩下一只鞋了,不知又让哪磨耗子
拖走,做了它娃娃的摇篮。连被窝里都是老鼠屎,说不定哪天就会翻出一窝粉红色
的小老鼠。天棚里更是闹鬼似的,一夜扑腾到天亮……

    有一天下午出工,泡泡儿和扁木陀阿根郑重其事地递给她一个软耷耷的纸包,
叫她快点趁热吃。

    她以为又是烤苞米或是煮土豆,打开一看,吓得一下子把纸包甩出老远——一
只红通通的无头老鼠,扑来一股又香又臭的怪味,纸包落地,心疼得泡泡儿直跳脚。
他拎着那只从草稞里抢救回来的美味,咽着口水说:“你吃吃看嘛,吃吃就晓得好
吃了。大串联在广州,我看见过蛇店和老鼠店,不骗你……真的,在这里,又没有
东西好吃吃……”吃老鼠肉?她宁可饿死。
    就是真的顿顿吃老鼠肉,也不可能把老鼠吃光。陈旭就编过一个顺口溜:“东
北三大宝:耗子、跳虱和小咬。”陈旭,你想我吗?“破月饼还舍不得吃,留着喂
耗子!”对面炕有人冲她拍巴掌。你知道我留给谁!她终于把月饼放在铝制的饭盒
里,才松了口气。下次再去看他的时候,就可以带给他……

    ”聋啦?小肖,”有人在门口喊,“余主任让你到办公室去一趟。”她抬起头,
有点心慌,她还从来没有被余福年叫到办公室去过。

    还为了那页日记么?她是在日记上写过,她不明白陈旭为什么要蹲小号,她是
在日记上写过,她想念他,爱他……可那页日记怎么就会在她不在宿舍时掉在地上,
又交到余福年手里去的呢?

    为了这页日记,连里开过不点名的批判会。

    那批判会上,就连刘老狠都发了言,他从兜里大模大样地掏出个笔记本,打开
了往桌上一放。底下有人窃笑,说那本上其实一个字也没有,刘老狠往那本子上瞧
了好一会儿,说了这么几句话:

    “俺们年轻那咱,心里就想着开荒打粮食,哪有那么些雪呀花呀的闲心。开荒
队小伙收到对象的信,就贴在小黑板上公开,嘿,被服厂的姑娘收到开荒队小伙的
信,也当大伙念,那信里头,其实啥啥没有,光鼓励开荒,这就叫做革命乱(恋)
耐(爱)……”开完批判会,郭春莓还把那页日记,贴在了宿舍墙的大批判专栏上,
两个月迟迟不往下换。

    郭春莓还在生她的气。她知道。为了那夜的恶战打伤了魏华。她把陈旭同她联
在了一起。自从魏华走后,郭春莓就搬到对面炕上去住,脸上象结了一层霜似的…
…她几次想主动同郭春莓说话,没开口,嘴唇就让对面扑来的寒气冻住了……

    小鸭坐在一个墙角里,心情非常不好。他感觉自己有一种奇怪的渴望,想到水
上去游游。……你们不了解我,小鸭说。宿舍里所有的人,都把眼里惊奇、担忧,
幸灾乐祸的余光扫过来。她用一个后背,通通弹了回去。

    陈旭被送去场部隔离室后,整整两个月,她一直在这种目光中生活。她早已习
惯了独来独往。打饭、挑水、收工、学习……不会有人来同她说话,连以前那几个
好朋友,也把她一声不吭地同陈旭跑回杭州的事,当作一次不可原谅的感情背叛。
她不想乞求什么。

    不背叛她们就会背叛陈旭,背叛爱情。两全其美的选择就是背叛自己。

    她昂头走出去。

    也许是陈旭那儿有什么消息,要让她送什么东西去?她送过一次,让政工组的
人训斥了一顿。

    会不会是为了她写给省知办的信?那是邹思竹的主意。一个多月过去了,杳无
回音……

    她的心怦怦跳,跳得慢而重。

    她刚迈进分场办公室的走廊,就见拐角那儿的门拉开了,一个人影闪了进去。
她不知余指导在哪里,想去问问那人,走到门口,听见里头有说话声,她拿不定主
意该不该进去,从玻璃上的蓝漆缝往里张望,见一个人背对她站着,余指导坐在桌
前抽烟,桌上有沓钞票,那人把钞票推过去,低声说了句什么,扭身就出来了。

    她没看那人是谁,好象是个知青,匆匆走了。她敲门,进去了,看见刚才桌上
放钞票的地方,压上了一顶绿军帽。余指导一年四季都戴军帽。这会儿,露出鬓上
一块小疤。

    余指导客气地请她坐下,问她吃了月饼没有。

    陈旭给他起个外号叫鲇鱼头,又粘又滑。

    “你写给省知办的信,上面转给我们了。”他笑眯眯地说,拉开抽屉,拿出一
只信封,对她晃了晃。“你敢于向上级领导反映情况。好。”

    她的心稍稍放下一点。她觉得余指导还是蛮通情达理的。

    那笑容似赞赏,又似得意,总不知真的假的,象那颗大白牙……

    他喷出一团雾,手指关节敲着信封,眼皮快速眨动着,褐色的眼珠,一直坠到
她的小腿肚。

    “……不过,以后向上反映情况,一定要实事求是,陈旭停职反省,是场部政
工组决定的,怎么是我们私设公堂呢?当然,擅自离场。策划武斗那些事。你都是
受蒙蔽的嘛……”他十分宽容地点点下巴,好象压根儿就没把这封信放在眼里。

    肖潇分辩说:“我们是为了弄清‘文革’的结论回去的。”“‘文革’的事,
我们管不了那么多,现在谁都说自己是造反派,我还是一个呢。”他有点不耐烦起
来,“陈旭到农场后的表现,你不觉得很危险吗?”她垂下眼睑,危险?自从出生
后从未有过安全感。危险,又是什么?

    “很危险,”他肯定地点点头,“今天找你谈话,就是提醒你,陈旭即使撤销
隔离回连队,今后仍需老实接受改造,你如果不及时同他划清界线,哎,全完……”
“回来?他什么时候回来?”她打断他问。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又接着说什么,她全没听明白。

    那军帽里真的是钞票吗?什么钞票?如是公款,为什么要盖住?为什么?划清
界限?同谁?事到如今,还划得清么?改造?改造自己而不是改造世界。要多久?
永无休止?

    “好吧,回去再好好想想。”他终于站起来。“如果悬崖勒马,还是好同志嘛
……”他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挪开之前,作了短暂的停留。她浑身一阵痉
挛,本能地一闪身。

    那手滑下来,去拿桌上的军帽。就在快碰到它的时候,却又突然缩回来,飞快
地瞥了她一眼,去捋头发。

    肖潇把门砰地带上,走了出去。

    一块灰蓝色的云,疾驰而来,如一只飞鸟,扑腾着双翼,去把玩那圆球。一个
偌大的阴影,沉沉地坠落,又变了形状,似马非马,似鹿非鹿,巨鸟飞去,先前那
蛋青色的月亮,更显得迷蒙阴沉。只见从那冷冰冰的银盘里,显现出几片疙疙瘩瘩
的霉斑,躲躲闪闪地移动。她猜那个桂树底下的吴刚,也许是总在揩擦那霉斑,却
总也擦不去。

    小时候她很羡慕嫦娥,住在那么超凡脱俗的地方,能望遍三山五岳。现在却有
点怜惜嫦娥,只有一只兔子作伴……陈旭定也看见这月亮了,大概是一个裹铁条的
月亮……只有这月亮可以同时望见他,又望见她。假如同它说话……

    有脚步从身后赶上来,急急的,她回头,看见一副亮闪闪的眼镜,是邹思竹。

    “你怎么也在这里?”她问。

    “赏月。”他皱皱眉。“听说鲇鱼头找你去谈话?”“那封信转回来了。”她
恍然。他在等她?“就是给知青办的信。”“上头有没有批示呢?”他问。

    她摇摇头,就是有,鲇鱼头也不会给她看的。

    “他说些什么?”“……嗯……叫我,同陈旭……划清界限。”她把自已惟一
能记得起的话,都告诉邹思竹。对他,什么也不必隐瞒,不用保留的。也许身边只
剩下了他一个真朋友,可以把心里的事通通对他说。

    他在雪地上来回交叉着腿,沉吟片刻,说:

    “这样看来,省知青办肯定是在责成农场妥善处理这件事,……本来农场让陈
旭去蹲小号也只是为了教训教训他,杀杀他的做气。而他们又可以以外调为名,到
南方去逛一圈……

    对了,这么说,陈旭肯定快回来了……”“真的?”肖潇咬住嘴唇。

    他侧过脸,帽耳的月影落在肩上,不知为什么,脸色有些黯然。呐呐说:“真
的,真的……”“很快?”“不一定……不会很慢,也许过年……”月色皎皎,霉
斑何时褪去了。远近的房屋、田野,沐浴在一片清朗的月色中,薄雪似玉,月光如
雪。黑夜变得纯洁、亲切。就连土墙上的铁丝网,也象晨雾中林间的蜘蛛丝,莹莹
闪烁。

    它悄悄迎上来,把她拥在怀里,吻她的额头,亲她的唇,抚爱她的全身,温柔
得象水,却又散发着桂花酒的醇香。陶陶醉人……

    它傲慢地在宽广无垠的天际遨游,何等自由,又何等孤独,何等美丽,又何等
凄恻。它日日夜夜旋转不停,究竟在追寻着谁,盼望着谁?它的恋人在哪里?是地
球?是太阳?还是无法到达的遥远星系中的另一顺恒星?

    “还有事吗?”她问,她开始觉得俄了。

    “鲇鱼头那个人,不是好东西……”他咬咬牙,愤然说。

    “你要小心!”“我知道。”她点头。“你放心,我走了。”他却有一点手足
无措的样子,搓着手,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想同你……谈谈……”肖潇轻轻一笑。你谈呀,这不就是正谈着的
么?真怪,干吗又不说话了?干吗来等我?你倒是要说什么呀?

    她望见他晶莹的镜片上,有两个又圆又大的月亮,洒下忧郁而又温和的月光…


    “不,没什么,”他忽然抿紧嘴,喉结突突跳,又戛然而止。

    “没什么。 我是说, 你应该想办法请假去看看陈旭,给他送点东西去……”
“我去过,场部政工组的人根本不让我见。”她投去感激和求助的目光。他蹲下来,
拣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

    “场部造纸厂烟囱后头,有一排破仓库,他们每天出工。

    收工的必经之路……”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了。空旷的大道上,一个匆匆远去的
身影,象一棵模糊的桂花树。

    天廷浩瀚,一轮孤月缓缓移步,四周一颗星也没有。



    一顶草绿色的军帽,在地上扑扑地跳,象一只大青娃。她几次想按住它,把它
翻过来,看看帽于里有什么东西,却总也按不住。后来帽子停了下来,笑眯眯的,
自己翻了一个身—一底下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有一张余指导笑眯眯的脸。

    一个男生对余指导说:你没收了我的《罪与罚》几百个月了,好还给我了。

    余指导呵呵一笑,摘下帽子,帽子里有许多茶叶筒、酒瓶、罐头。他说:你不
知道我爱喝花茶吗?不喝绿茶叶片子。那人拿出一沓钞票,放在绿帽子里,还有一
张病退证明。

    余指导点点头,把帽子翻过来。

    天空很亮。明明是晚上,还同白昼一般亮。

    她看见天上有个圆圆的月亮,月亮一动不动的,到天亮了还挂在那儿。第二天
还挂在那儿,天天都挂在那儿。总是那么圆,那么大。还总是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桂
花番。

    看来从此以后,天天都是八月十五了,她想。她很高兴。

    天天都不用政治学习了。

    妈妈买回来许多月饼,有果仁馅、白糖玫瑰馅、豆蓉馅,桂花冰糖馅……她最
爱吃椒盐火腿月饼,皮儿薄薄,又甜又咸。她咬一口,就咬出一个月牙,咬出一个
上弦月,又咬出一个下弦月。

    她给妈妈写信说: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你也着月亮,我也看月亮,南方北方看
见的是一个月亮,我们就团圆了。陈旭说:大年三十?是个月牙。

    忽然天上出现了许许多多月亮。

    陈旭不见了。她跑去找陈旭,她要告诉他,既然天上有那么多月亮,当然是一
人一个,每个人都有一个月亮,每个人想在什么时候过中秋节,就什么时候过中秋
节。

    她跑呀跑呀,跑过一座山,山很陡,她想快点跑上去,否则月亮就掉下山去了。

    山腰上有一堆人在刨粪。

    有人喊:快来看铁姑娘!铁站娘!

    她看见郭春莓在刨粪,脱得只穿一件汗背心,胸脯象男人一样平平的,抡着一
把其大无比的镐头,犁铧似的,她伸手去拿,镐头沉极了,动也不动,可郭春莓一
动手指,吉普车那么大的冻粪块,山崩一般往下裂。

    你的镐真好。她很羡慕。

    铁匠炉的二劳改伸出黑糊糊的大拇指说:

    她的镐头是特制的,九斤半。

    你力气真大。她有点不相信。她模模郭春莓的镐头,又摸摸郭春莓的手,发现
她的手是铁做的,脚也是铁做的,头发也是一根根铁丝,眼睛是两颗铁弹子。

    你真的变成铁姑娘啦?她又惊又伯,按着说,铁姑娘不好。会生锈的,会烂掉。

    我涂一层漆。郭春莓回答。她坐在一盏路灯下看一本书。

    书面上涂着一层红漆。从路灯下经过的人,衣服上都蹭上了一点红。他们遇到
别人,就说:是郭春莓的漆,她在路灯下学毛著。

    她回女宿舍去,发现郭春莓搬到对面炕上去了,她问郭春莓:你怎么不换着我
睡了呢?你还在生气呀?郭春莓冷冷说:我要去轰猪起夜了,我给猪把尿。

    郭春莓夹着红皮书,推着独轮车走了。

    余指导领着一队人在跑步。

    他喊着口令,队伍就在分场办公室门口兜圈子。

    陈旭领着大家喊:老余练跑步,专跑大队部。一二三四五,升官有门路。

    喔……大家起哄。

    你回来了?她对陈旭说。咱们回家吧。家?陈旭又跑开去。四海为家。

    她去追他,不知怎么就跑进月亮里去了。

    月亮里有一棵桂花树,一个人在砍树,砍一刀,桂花就落下许多许多。再砍一
刀,又落下许多。她一看,那人原来是邹思竹。

    她说:哎,你要对我说什么呀?

    邹思竹严肃地摇摇头。

    她说:你说好了,陈旭又不在。

    他指指月亮,好象是说这里太亮了。

    到月亮背后去。他说。

    他们走到月亮背后去,可是月亮背后有许多星星,哪儿都亮晃晃的,邹思竹叹
了口气,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她根本就听不见。

    你到底要说什么呀?她叫起来。

    他没有再说话,凑近她的脸,在她脸颊上飞快地吻了一下。她吓了一跳,赶紧
甩手去挡,发现自己搂着陈旭的脖子。

    陈旭坐在一只大床上吃月饼,床上有两只圆鼓鼓的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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