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文集->隐形伴侣                  


                               第十五章

    那个晴朗的冬夜寒星如同冻凝的雪花一般缀满深蓝色的天幕。空气冷冽而清新,
混杂着几缕淡淡的柴草味,慢腾腾地在低矮的红瓦房上盘旋,驰聘了一天的风累了,
偏僻的村落便沉寂下来。约莫八点多钟的时候,一阵杂乱的脚步,在雪地上踩出富
有弹性的音节,匆匆往分场家属区南头走去。

    经过四栋瓦房,穿过几个柴禾垛,避开东头的井房,绕过老鸹队长家的恶狗。
别出声,快到了。

    有人回头低语。中间那个人,围脖下露出两根翘翘的辫梢——是肖潇,拎着自
己的脸盆和牙具。

    她走得跌跌冲冲。心慌意乱,又兴奋又欢活。

    肖潇的一生中似乎注定充满了各种冒险,注定了不顺利。

    其不是又要重复夏天杭州小仓房的秘密行动?重复一次地下党的英雄业绩。谁
叫她的父亲曾经是个地下党员,好象他没做完的那些事通通都遗交给她了。陈旭的
一生中似乎注定了要同禁闭室打交道,注定了要倒霉。她便也注定了要去探望,要
去奔波。她似乎迫不得已,又似乎心甘情感,她其实才二十岁。

    二十岁,本来她应该正在音乐学院上钢琴课,或是在草地上写生……

    三天前,她和陈旭找“小女工”开介绍信,要去场部办结婚登记手续。这颗图
章,归保卫干事管。

    去之前陈旭很犹豫,这等于给了“小女工”一个报复机会,可是不拿到分场介
绍信,即使去场部也白跑,他们抱着临刑的心情走进办公室,“小女工”正在专心
地卷一棵蛤蟆烟,没听完,嘴就歪到耳根下去了,眼瞪得象个蛤蟆,半天,发出一
阵狞笑,嚷道:“结……结婚?

    发昏啦?瞧你那样儿,刚蹲完小号出来,想得到美……”陈旭把肖潇的一双小
手,捏得生疼。张张嘴,又闭上了,一个劲咽唾沫,牙根咯咯晌……肖潇委屈地分
辩说,场部禁闭又不是法律,犯人刑满也可以结婚呀,何况婚姻法规定女十八男二
十……没等她说先,“小女工”打断她说:

    “让你们来建设边疆,不是让你们来一条炕睡觉的。等着去吧!”陈旭狠狠拽
她一把,扭头走出了办公室。“……应该好好同他磨。”她埋怨陈旭。“没用。”
陈旭甩甩手,“你越求他越来劲,屁大的权,当天然气用!

    我早知道,根本不可能。”“那怎么办呢?”“会有办法的,泡泡儿就教我一
个办法……”“是什么?”“先不告诉你。过三天,成功了就万事大吉。”他说得
十分肯定,两只眼睛忽然熠熠生辉。自从那天晚上在“清波门”发过“疯”、肖潇
说了结婚的想法以后,这几天他显得出奇的平静。

    三天过去了。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这是一项绝密的革命行动,连肖潇,都
不知自已将要被“劫持”到哪去。

    他们在最后一排茅草房把西头的一扇木门前停住了。
    陈旭掏出一把钥匙来开锁。小鸭忽然看见门上的铰链有一个已经松了,门也歪
了,他可以从一个空隙里钻进屋去,于是他便钻进去了。房子黑洞洞的,却扑来一
股热气。“走好,里屋门在右边!”泡泡儿提醒她。她差点在门槛上绊一下,却见
一线微光从门缝透出,门开了,一铺炕的炕沿上,点着一盏油灯,火苗忽闪忽闪,
如一朵金色的小花绽开。

    行李、箱子,七七八八放在炕上,泡泡儿走过来。朝她一弓身,嬉皮笑脸说:
“新房——请嫂子过目。”肖潇霎时红了脸,心里顿悟,眼前却掠过一片云,又一
片雾。揉揉眼,定定神。半天才看清楚——

    一间多么小的农舍呀,一铺大炕就占去了五分之四的面积,只留下一步半的过
道,从门边通到窗下。窗也是小小的,低低的,窗缝被几条旧报纸封得严严实实。
炕上铺了一块黑不出溜的塑料布,好象连炕席也没有,除了两个铺盖卷、两只帆布
箱,小屋空荡荡。只听见外屋的火墙炉子里,煤在噼噼啪啪地燃烧,夹墙里轰隆轰
隆响,连天棚里也呼呼响,象一只灌满氢气的大气球,一艘点火发射的字宙飞船,
马上要升空去作太空旅行;又如一列长长的火车,从家门口开过,看得见铁轨上迸
溅的火花……

    她一下子就喜欢上这小屋了。惟其因为它小,因为它一无所有,因为它突如其
来,它便格外地象一个奇迹,象一个童话里的森林木屋。用它狭小而又无限的空间,
来盛他们的爱情和希望:这是一个城堡,一个宫殿,只属于他们。只为他们而存在。
从此从此,那些冒险,那些厄运,那些孤独,那些灾难,都远远地、远远地离他们
而去。滔滔恶浪中,有了一块浮游的舢板,茫茫大海里,升起一座安全岛……

    “象不象十二月党人的流放地……”陈旭倚着门框自嘲地笑了笑,“先斩后奏,
大不了,再蹲三个月小号,流放也有后方根据地了。”泡泡儿在炕沿上甩着两条腿
说:“你们运气,这房子原来住一家二劳改,刚刚遣送回原籍,房子空出来,还上
了锁,我早些天看见,就动了心……”他作了鬼脸,“陈旭说他要结婚,我想这里
再好不过了。先住下来再说,住几天,领导晓得了,一看生米煮成熟饭,影晌不好,
就顺水推舟了。相信不相信?过几天看看情况,我们再来闹新房。分糖吃。你放心,
横竖结婚又不犯法的!”“谁叫他们刁难我们知青。”扁木陀阿根也插进来,愤愤
说。“我们回南方。回不去,在这里安家落户还不让……叫我们怎么办?”炉子又
轰响起来,飓风穿过峡谷。快艇劈开巨浪。一支热情蓬勃的钢琴奏鸣曲。一片欢腾
激越的马蹄声。她突然感到自己充满了勇气。在这小小的屋子里,将再也没有令人
乏味的天天读,令人生厌的大批判:没有吃喝,没有揭发,没有哨音,没有绿军帽。
只有两颗冻僵的心,在炉火边互相取暖……

    她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告辞的。油灯黯淡下来。黑暗中,她看见那个高大的身
影,那双细微的眼睛,变得火焰熊熊,烤得她发烫……炉子什么时候停止了歌唱,
夜是这样肃静,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在起伏。象一个神秘而奇异的梦境,一个冰雪
王国中开满十二个月鲜花的草地……

    “肖潇——”陈旭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让她的脸贴在自已胸口,又慢慢抱起
她坐在炕沿上,轻轻地摇着她的身体。他抓了很久,喃喃地说着什么。他的怀抱宽
大有力,躺在这样的怀抱里做一个女人是很值得的。象荡舟河上,贴着船板,贴着
水气。青蛙公主匍匐在一偏肥厚的荷叶上。不再寻找陆地。只要心里的这条河没有
枯竭,它流经的土地上,什么都能苏醒,什么都会发芽……

    她走进一座冰雪的宫殿,宫殿的窗子上垂挂着银白色镂空窗帘,坠着树挂一般
的流苏,闪闪亮。

    她穿一条银色的拖地长裙,拿一束淡绿色的雪球花。雪球花的花瓣是六角形的。
到处都是门。走出这个门,又进了那个门—所有的门都没有上锁。

    窗上有哧哧的笑声,玻璃上贴满了扁白的鼻尖,扁黑的眼睛。一个个人影晃动。

    她走过去,鼻尖和眼睛都不见了。

    许多狗跟在她身后汪汪叫,咬她的裤脚,她蹲下身子拣石头,狗跑了。

    她昂首挺胸地走过分场大道。

    大道两边站满了人,象拥挤的火车车厢似的,要从人头上踩过去,他们在激烈
地争吵,眼睛里放出闪电,又下起了雹子。

    雹子把一张张纸片打落在地,她捡起来看,是一张张结婚证。没有名字,没有
日期,也不知是谁同谁结婚。她想写上自己的名字,纸却烂了。

    陈旭挑着土篮过来,说:抢煤去!

    她跟着陈旭走,走进一个小屋。屋子里,毛巾象一块薄冰,牙膏象一根冰棍,
肥皂长着白毛,象雪糕,锅里的大米饭,都是冰激凌,天花板的角上,白霜厚得如
一座雪谷……

    她和陈旭比赛穿鞋,棉乌拉硬得象穿滑雪板。

    她和陈旭比赛起床——炕上可以溜冰,一直溜到地上。门前门后都是冰场。

    她和陈旭堆雪人玩儿,干沙似的雪,堆成个三角塔,堆出一个大肚皮的雪菩萨。

    她问陈旭:这是哪儿?

    陈旭别着一条二道杠,说:冬令营。

    他们用雪搓擦自己的身子,格格笑……

    有人在冰窟窿里游泳。她找自己的游泳衣,却总也找不到……

    腊月,正是“三九四九冰上走”的大冷天,上了大冻的半截河,却差点没叫人
们的脚印儿踩个冰化雪消。

    都是邻近分场的职工老娘儿们,竟不畏风寒,不远十里八里前来参观那两个不
登记就搬一块住去的、胆大包天的知青。所谓参观,也就是远远站在房前房后,发
挥想象,指手划脚一番。几度惊骇加几度愤怒,几分蔑视加几分忌妒。可惜由于小
屋北窗上厚厚的积霜,屋里的一切视而不见;前门的玻璃是块木板,旧报纸条在风
中瑟瑟飘摇,也是视而不见……墙上既无一个大红“喜喜”字,地上更无上海糖漂
亮的糖纸;吃晌饭,烟囱冷清清憋着气:天傍黑,屋里竟连个灯泡没有,只一点暗
红的火星,羞答答、晃悠悠地,把一屋子的悄悄话,揽在沉睡的炕头;关住一屋子
的神秘,给自已享受……

    好奇的、好心的看客们,自然是十分的扫兴。扫兴之余,又加了几分恼恨。那
两个南方孩儿,真疯了不是?天底下。可有这样结婚的么?

    那年头,农场清一色的知青。管知青的,孩子尚未成年。

    所以除了几个盲流,成年到辈子,看不见一对结婚的,就是结。也不让摆上满
桌的猪肉块和大曲酒,只让鞠躬,只让拍巴掌,新娘也不披红戴绿,却念语录,还
有个啥看的?本来附近的朝鲜屯儿。聚亲时新娘不但穿上粉的缎裙,戴白网眼手套,
牛车后头跟上一队跳舞的娘家人,从这个屯跳到那个屯,从天黑唱歌唱到天明。可
连这也破了四旧,结婚,还有个啥看的?

    倒没成想,蹦出这一对儿南来的燕子,竟然把个窝,无依无靠又无法无天地,
偷偷垒在了柴禾垛里,垒在了沙滩地上,真是贼拉拉的新鲜,贼拉拉的隔路!说人
家搞破鞋吧,人家是正正经经没结过婚的姑娘小伙,正正经经居家过日子;说人家
偷人养汉吧,人家早明白儿地搞了一年多对象了,谁叫你农场不给人登记!

    有疑惑也有同情,无论是疑惑还是同情,都不知该管这样的事叫做什么,北大
荒丰富的语言词典中尚无“同居’的概念。

    于是上上下下的北大荒人通通慌了神,乱了套,没了主意。里里外外的讨论,
费尽心思的琢磨,议论中又有干仗的,干仗后又有麻爪的,似乎抓又抓不得,批又
没处批,轰也不好轰,三天过去。

    倒象是无可奈何地默认了。默认中又蕴含着些个挖空心思却用不上的对策,肖
潇一夜之间成了半截河农场顶顶引人注目的人物。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忽而异常地兴奋起来,激动起来,勇敢又骄傲。

    她同陈旭一起去食堂打饭(锅灶还没安上,从杭州带来的那只电炉,早让保卫
干事收缴了去)。

    走过井房前头溜滑的冰坡,她亲亲热热挽住了他的胳膊。

    她同陈旭一起去出工,经过那些站在房前道口等着看她的人跟前,倒如女皇一
般傲慢地扬起了头,又故意地摘了口罩,好让她们看得更真亮些,双脚咔咔踩着雪
地,踩出高昂的节奏。心里一种积蓄已久的什么东西,如高压油井,要迸涌、喷发
出来。好象并不是为了结婚本身。为了什么呢?

    她说不出……

    第四天傍晚,他们在食堂吃完饭回来,刚进屋点上油灯,陈旭正准备生炉子。
门忽然被拽开了,寒风卷着一股酒味扑来,刘老狠抄着手,弓身走进来。

    “瞧瞧啦。过得咋样?”他低声嚷嚷。昏暗的油灯下,平日总绷紧的脸显得和
气了许多,他揉揉那总是发红的眼睛,屋里屋外转了转,最后在炕沿上坐下,往里
缩缩身子,双腿一蜷,两只大棉乌拉鞋底,各自在对面的脸脖下藏好了,又掏出一
只黑袋袋,一条白纸,用两个手指,夹起一撮烟末子,斜放在那白纸条上,放嘴边
用口水舔舔,手指一碾,那白纸条风车似地嗤啦嗤啦地旋转,眨眼间就卷成了一只
细长的喇叭。

    “小陈儿,”他一边说一边咬断那喇叭的小尾巴,呸地往地上一吐,划着火柴,
吧吧地吸了一口。表情很庄严,又咳一声,说,“写了报告来,我给你俩批个灯泡
吧。”肖潇和陈旭都愣住了。

    批个灯泡?灯泡?是真的?灯泡实在比结婚登记还重要,农场没有一个走廊、
一个厕所有灯。灯泡厂的工人都去蹲小号了不成?刘老狠,灯的事归你管,你不骗
人吧?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好心肠……

    “哦,有擀面杖没有?”他又问一句。

    肖潇摇头。

    “面板呢?锅盖呢?水缸呢?土篮子呢……”水壶、菜刀、锅铲、碗勺、大米、
豆油……啥啥也没有。

    搬进来之前,怎么就什么也没想到呢?

    刘老狠把烟头甩到墙根,往地上吐一口睡沫,跳下地,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嘟
嚷嚷说:

    “安下家,就好好过日子吧,回头我同老余老孙说说,愿在咱这疙留下,是好
事儿。往后,就是咱这疙人了,不过……”他走到门口,又回头,指指火墙炉子:

    “就这玩意儿,可得留神,不怕冻死,就怕熏死,赶明儿我找瓦匠给抹抹棚…
…”他十分满意地走了。刘老狠以自已的理解力、出人意料的痛快,真心诚意地接
受、承认了这一事实。他不但没有斥责他们,呵,他是说——

    只要瞧得上这疙瘩人,愿在这疙瘩呆,他刘老狠,稀罕呵!

    第二天,陈旭真的领到了一只25瓦的灯泡。

    这天肖潇收工回家,老远望见家属区最后一排茅草房七个窗户的亮光连成了一
片。最初她有点困惑,她寻不到往日自己家那黑洞洞的窗口了。象个盲人突然恢复
了视力,第一个不认识的人,是自己。

    她拉开门,里屋的中央亮堂堂地悬着一只电灯,瞧一眼灯,炕上落满金灰色的
甲虫,壳上光芒四射。她眯起眼,觉得小屋变陌生了。她突然意识到从她搬进来那
天开始,小屋的黑暗中就躲藏一种似乎不可告人的耻辱,使她的快乐更多地蒙盖了
苦涩的阴影,而突然,它微笑了,笑得理直气壮,笑得一目了然。灯光闪烁、眨动
起来了,在它坦然明白的笑容里。这个小屋突然变得合乎情理,变得热情好客了。

    她看见炕沿上坐满了人。呵,连队的南方知青都来了,炕里的铺盖卷上也坐满
了人。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

    陈旭朝炕上努努嘴。

    那儿有一只小炕桌,没上漆,“腿”上露出几个疤。桌面凹凸不平,在凹进去
的地方,撒上了一些糖果,屋里烟雾腾腾。

    “大家庆祝庆祝。”泡泡儿俨然一副主持人的模样。“这只小炕桌是我们几个
人的一点意思。”“哪来的?”她问。一定是从哪偷来的?很可疑,好象原是一只
镜框。一只锅盖?何必问呢?

    “废物利用,嘿嘿。”泡泡儿拍胸口。

    这是她收到的惟一礼物,也是屋里惟一的一件家具,实在就是几块木板钉在了
一起而已。蒙上一块透明的塑料布,塑料布底下可以放一幅画,把它打扮得漂漂亮
亮的。放什么呢?鲁迅?白毛女?

    其实不打扮也很好,更朴实无华,同这小屋斑驳的墙。粗糙的天棚,很协调,
嗯,还有点农家风味。她伸出手去摸摸桌面,它竟然咯噔噔摇晃起来。

    “用来吃老酒蛮好。”陈旭偏着头看它。“还没吃就醉了。”她喜欢它。她终
于有一张桌子了。

    到北大荒一年半来,她第一次有一张自己的桌子。她再不用在箱盖上、炕沿上
写日记了,可以把腿舒舒服服地伸进桌子底下去,想伸多久就伸多久……

    “等过两天再去弄个锅盖来。”泡泡儿说。

    “墙壁上顶好贴张图画。小卖店有卖的,李铁梅、红色娘子……”“难看死了。”
“总比没有好。”“火墙上挂根绳子好晾衣裳。”“烤鞋垫。”“还是结婚好,半
导体想听到几点,就听到几点钟。”“闹钟有没有?当心迟到。”“外头有喇叭。”
“陈旭,以后我们要到这里来烧东西吃的噢?”“我们帮你去偷柴,柴禾垛有的是。”
“我妈妈寄来糕米,我们来烧糯米饭……”“哎,新娘子,想啥?来,一鞠躬……”
肖潇把散乱的目光收起来,漠然笑了笑。她应该尽量使自已高兴。她发现自己似乎
并不轻松,也不那么快活。她好象在惦记什么。有两个人,没到这儿来过,一个是
邹思竹,另一个。

    是郭春莓。

    “郭春莓,又出去讲用了吗?”她问。

    “去寻猪了。一只小花猪没见了,她夜饭也没吃……”她低下头……是的,郭
春莓找猪去了,而她……

    炉子在轰鸣。屋角的霜花开始融化,顺墙淌水。啪!一团泥已掉在炕上,是天
花板上的泥灰,房子也会融化么?坍塌么?象一团霜,一个泥塑,会在阳光下、在
水里,悄悄隐去;更象一个梦,那么逼真,又那么可疑。她脱了棉袄靠在火墙上,
火烫的砖墙透过毛衣烘烤着她的后背。她觉得自己好象会被这电流似的热气一点点
烤干,她欠起身子,脊背根本就麻木不仁。灯很亮,小屋里的人和自己,比任何一
天都更显得真实,然而她却有些迷茫,有些……她离她梦中的理想,究竟是远了,
还是近了?怎么走进了这样一间低矮破旧的茅屋?

    有人敲门,她走出去,分场的通讯员站在门口,递进来一张纸条,没好气地嚷
嚷:

    “余指导让你们明天去场部登记!”那是一张介绍信。借着里屋的光亮,她看
见上面写着:陈旭:男,二十四岁:肖潇,女,二十岁。

    她把那张纸看了几遍,凝望着黑黢黢的窗外,眼里蓦地噙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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