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文集->隐形伴侣                  


                               第十九章

    这是他们到北大荒的第三个冬天。

    几场雪一过,农场便成了茫茫雪原上的一座孤岛,围困在弧圆的雪线之中。风
在雪地上梳理出一道道精细又绵长的波纹,悠悠流荡天涯。

    家家户户门前,有一块四四方方的黑地,清扫得干干净净。每个黑方块伸出一
条黑色的小道,通向家属区中心的井房。所有的黑线黑块相连相接,组成了冬季的
临时交通线,窄小而严格,象五花大绑的绳索,把个冻僵了的五分场,捆得俯首贴
耳。

    他每次去井房担水,总有这种被缚住的不悦掠过心头。

    这几天压水井坏了,只能到连队的井台去,那井台早已成了一个玲虎剔透的冰
坡,四面溜滑。湿手沾在铁辘轳把上,立即就冻在上头,撕下一层皮。那井口冒着
浮浮热气,却积一圈厚冰,象个光滑巨大的无缝钢管,伸向地层深处。只望见阴郁
灰白的亮光,望不见水。稍不当心,也许就会顺着这圆筒滑入冰宫里去。打水的人
小心翼翼地把裹着冰壳的铁桶,哐哐当当地放下井底去,吱扭吱扭好半天,才听见
嗵的一声响,算是到了井底。那井底只让人觉着没有水而只有冰块。可那辘轳把又
嘎吱嘎吱地转上半天,竟然就能拽上满满一桶水来,见怪不怪的眨着眼。

    他每次去担水,都觉得自己是站在这样一种深不可即却又垂手可得的希望中。

    然而,一晃许多日子过去了,并没有谁来找他。无论是报社记者、总场政工组
或是鲇鱼头……

    他试探着给王革写过一封短信,请他回信来谈谈杭州的近况。说不定弄好了,
哪位受压的战友东山再起,他还可以调回杭州去呢!

    可是一日日,音信全无。

    他纳闷,又气馁。他不动声色地等待奇迹发生,奇迹却同他捉迷藏,等来的,
只有第三场雪,只有冻云寒鸦……又下雪了,下午会不会出工?或许自己应该主动
地去找分场领导谈谈?

    他打满水,屏着气拎下冰坡,刚喘一口气,听见连队门口的小黑方块里,传来
一声喊:

    “头午不出工了,开批判会。”他心里一动,回问一声:“啥批判会?”“批
判会,就是大批判呗。”那人缩着脖去女宿舍了。

    他回家对肖潇说:“这个批判会,要去!”“为啥?”肖潇想留在家,弄一点
酸白菜吃。最近她变馋了。

    “说不定明……”他自语。说不定什么,他先不想说出来,把那点关于奇迹的
想象,隐忍了。

    连队男宿告门口的黑板上,用白粉笔写了一行醒目的大字块:“坚决批判刘少
专一类骗子!”一类?哪一类?怎么归纳到“右”边去了?骗子?这也叫骗子?他
心一沉。许多天不读报,哪来这么新鲜的批法?

    破旧的宿舍墙上,新贴了不少标语。人到得很齐,照例是男生脱鞋上炕里,坐
自己的行李卷,女生坐炕沿。有女生来开会,男生便闷着头抽烟,他刚坐下,有几
支烟扔过来。

    “开会了。”鲇鱼头披一件军大衣走进屋,跺着鞋上的雪末,站在地中央,咳
了一声。他似乎是说“今天重点批判那个刘少奇一类骗子,反革命野心家、阴谋家
的反动言论。必须联系实际,上挂下联,从每个人头脑里、灵魂里、血管里,彻底
肃清他的流毒!”陈旭的目光扫过两排炕上的人,那些无动于衷的眼睛,空洞迷惘
地东张西望。

    “大家知道,那个家伙诬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是‘变相劳改”,据我们掌
握的情况,在我们连队,也有极个别的人,宣传、散布这样的反动言论,同野心家
穿一条裤子。我们要把这样的人,揪出来示众!”他那洪亮的声音里,飕飕穿行着
箭头似的威慑力,向每个人逼近。

    屋子顿时沉寂无声,炉火停止喧嚣,呼吸倒行逆施。混杂着烟灰、鞋臭、烟味
的空气,忽而沉重了。

    突然有人在屋角激愤地嚷:“陈旭!陈旭从场部蹲小号回来,就咒骂知青上山
下乡是‘变相劳改’……”他浑身一震,他看不见说话的人。谁?忙子?猴头?郭
春莓?不,不是忙子,自从魏华走了以后,忙子倒老实了,糟糕,他究竞是在什么
场合,对谁说过这样的话呢?

    “陈旭——”鲇鱼头威严发话。“你站起来!”他慢吞吞从炕上站起来。他感
到自己的高度——头快碰到低矮的棚顶了。倒象一尊纪念碑,矗立广场。脚下那一
张张惊谎失措的脸,掠过拼命克制的笑容。他的样子一定十分可笑,他不是在认罪,
而是在检阅,在俯瞰,在欣赏……

    “下地接受批判!”他听鲇鱼头大声说,“你必须对自己的罪行作出深刻批判!”
这笑面虎,真相毕露了,一次无耻的突然袭击。为什么偏偏选择他开刀?

    “他当时……好象不是这个意思……”一个细弱的声音传来,是邹思竹,这书
呆子!

    他在那一道阴冷的闪电和众人迷茫的云翳下,傲然抬起头——当然,他说过这
四个字,他决不想否认,不想抵赖,象当年一样坦坦荡荡。惟有他陈旭,才能在秃
子爆炸的一年前,就洞若观火,高瞻远瞩地说过这样的话。不过鬼知道怎么撞上了
同一条独木桥?命运到底要同他开什么玩笑,竟然把他这样一个远见卓识的志士才
子推到了被告席上?

    黑色的雪,急骤地落着。

    黑色的天空,黑色的地,黑色的面孔,黑色的鞋带,黑色的炉火……

    屋角堆满黑色的镰刀头。

    如果把镰刀头插进一个卑鄙无耻的胸膛,那儿将流出黑色的血浆,露出黑色的
骨头……

    “下地,听见没有?给我下地!”那声音又嚷嚷,于是他趿着鞋,跳下地,抓
抓头皮,面露一点难以捉摸的微笑,慢吞吞说:

    “我是说过‘变相劳改”。我是针对蹲小号说的,说我自己,活该隔离审查。
也是作一点自我批评嘛,那时很,我从没听副统帅说过这样反动的话。如果说了,
大家怎么都没发现?伟大领袖也没发现。如果按照时间的顺序,应该是我先说的。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所以,要说流毒,是他中了我的毒,也不一定…
…”寂静。继而,人们叽叽咕咕地低声讪笑起来,又突然轰的一声,炸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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