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你们这疙瘩,有个知青,很有能水,为啥不使用?我同他唠了,比你们都强!” 那小老头一棵烟接一棵烟地抽。花白的头发,好象在愤愤燃烧,烧得一块黑一块白。 “谁?你说的是谁哩?”“小女工”耷着眼皮问。 “他叫——陈旭。对,陈旭。”“陈旭?哈哈——”一屋子的人,怪声怪气地 笑起来。一种绝对否定的笑,可判处一个人残废,刘老狠板着脸,在炕沿上蹭着脚 后跟的痒痒,慢吞吞说: “这小子,说嘛,还行;干——又是一回事……”鲇鱼头拍拍头顶的黄军帽, 咳了一声:“问题不在于此,而在于此人的思想路线、阶级立场。据我们掌握,他 攻击知青下乡是变相劳改,在场部关过禁闭,还经常在青年中煽动对社会主义不满 情绪……”小老头在地中央来回踱步,眉毛缩成两块黑炭,头发一根根竖立。 “小女工”把一只厚厚的大信封扔在桌上,拍得纸页哗哗地抖,一个大红印跳 过来,又跳过去,“他同杭州那个林彪的黑线人物一伙儿,这不是——王革,依法 逮捕了。得让他交待是啥关系,就等这春播大忙完了的!”小老头垂下头叹息一声, 走出了屋子。 久等在门外的他迎上去,主动伸出手。“真来蹲点了?说话算数,你不是要找 我唠唠吗?李书记,我要把大家心里的话都对你说……”小老头抬眼看他,两眼黯 淡无光。额上一道道皱纹里,疑心叠着疑心,好象完全不曾有过公路上的那段交情, 如那吸尽的香烟,在风中散荡无存。他只是朝他客气地一点头,就背过身走了开去。 他定了定神。 那瘦小的身影,在暮色里走远了。拐进了铁丝网下的破墙门。 他不过是朝他客气地点了点头,竟连一句话也没有。 半边天空还挂着玫瑰色的晚霞,他衣领上的油垢还在发亮——他不会没有认出 他来,那两只咄咄逼人的眼睛。 ……是的!当然是!……鲇鱼头已提拔成分场副主任了。 他难道会眼睁睁看着新来的一把手欣赏一个刺儿头? 风突然变了脸,象一具被抽干了血液的僵尸,横在路上,他跨了过去,头皮发 麻。他迎风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回去。 不,他不想回家。夕阳终于完全沉没。天边袭来一层深似一层的黑暗。它闭上 了眼,也带走了他心室里那最后一道微弱的阳光。血从此是蓝、是绿?太阳永远是 一个圆满的句号,西落东升,周而复始,遵循着永恒的规律。就是那么回事,疏远 决不会如此无缘无故。王革?工宣队?该死的贴色头!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自已的白日梦。他睡眠时仍然极少做梦,白日梦却与 日俱增。 陈旭有能水,为啥不使用? 他曾是那么苦苦地在汪洋中挣扎着去抓那根小小的草棍。 他曾是那么死死地攀住悬崖边上的哪怕一棵小树——他下会就此完蛋,既然太 阳每天都要理直气壮地、重新升起来。 可是…… 新来的书记同志,你本是他最后剩下的惟一一次机会了。 也许在你官运不济的一生中,这也是起死回生的惟一一次机会了——你本来可 以得到一匹有胆有识的好马,驮你穿过林海雪原,去寻花果山。这样的马你大概一 匹也没见着过。你的马厩里除了摇摇欲坠的老马,就是光会放屁、光会配种、光会 吃豆饼的孬货。你错过了它,隔开了它,放跑了它,你会后悔,会后悔一辈子的! 你他妈的活该! 不能回家,不能回家,回家对她说什么? 黑夜无边,太阳再也不会升起来了。 他发现自己站在连队场院的小屋门口。那扇窄小的玻璃窗上透出贼眉鼠眼的煤 油灯光。 污浊的窗纸上摇晃看一个模糊的暗影。 他推门进去。 那影子盘腿坐在炕上,一只白碗放在脚边。眼皮浮肿,如两只空蚌壳,沉重地 耷拉下来。他把碗挪到自己嘴边,咕咕地喝,又颤颤地伸长胳臂。并不看来人,只 将碗递过米,含糊不清地哼哼: “喝——喝——”他走上去,在裤腿上抹一记手心的汗,接过碗,一横心仰起 脖喝了一大口。 他浑身顿时着火了一般, 灼热滚烫, 几乎跳起来。嗓子呛得半天发不出声。 “喝——”那影子又从被窝卷下掏出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塞到他手里。 他在油灯下照那玩意儿,是个煮鸡蛋,一股臭烘烘的香味,他咽一口唾沫,在 炕沿上砸一下,剥开蛋壳,露出一撮淡黄色的茸毛。是个毛蛋。他咬住嘴唇,三下 两下将那细毛揪个净光,撕下那个尚未成形的脑袋,大嚼起来。 “是公鸡下的蛋,孵不出来啦……”那影子摸摸索索地嘟哝。“喝——”他整 年整月就这么醉醺醺地打发日子,人称范大酒壶,刘老狠到他跟前,就是小巫见大 巫了。有酒,饭是不必吃的。他一月挣四十三块,全喝了,连一张回关里家的车票 也买不起。 陈旭平日很少同他搭腔,为他身上那股传出八里地外去的令人作呕的酒气。也 真不愧是范大酒壶,每次运动一来,他就上台低头认罪,回回在台上打呼噜。有一 次嘴里竟然念念有词: “牌楼牌楼,上头蹲个猴”,气得“小女工”暴跳如雷,一管枪戳到他瘦精精 的肋骨上,还是没醒。人说他就是为这句话犯的事——他老家河北,国庆十周年镇 上新修了个牌楼。他打那底下过,一高兴,就来了这么一句。自已觉着怪顺口押韵 的,一遍不够,又放大声吆喝一遍。当下让人逮住,送去公安局。等游斗车再从牌 楼下过,他才看清,那上头蹲着一张领袖像——就这么,判了十五年的现行反革命, 在这劳改农场一呆二十年。 刑满后,没再回那牌楼下去,一日三餐,喝上了酒,冬天逮田鼠,夏天憋晾子 捡鱼,摸家雀蛋啥的,下酒菜总是有的。至于那醉话,“小女工”率领全体多喊几 句打倒便也就消了毒,开完批判会,下了台,照样押回场院,当他的技术顾问。没 有他当技术总管,几百垧水田愣是光长稻子不长米。所以范大酒壶就处在这样一个 高于人上、低于人下的位置,日子倒也过得不坏。人逗他: “酒壶,咋不回家看看老婆去呀?”他嘿嘿一乐: “酒比老婆好,更迷糊。”“喝——”那碗又哆哆嗦嗦地挪过来,冒出一股廉 价而诱人的热气。 雪地里的深井。一个寂静、温暖的去处。 他不想知道那影子是谁。他只觉得心里郁郁的一团凉气,徘徊不去,又渗入骨 缝,在那里结成冰碴,封住了每一道血管。听得见冰块在脊椎里咔咔地响。他要沉 到井底去,那个寂静、温暖的去处。 他一口喝干了那碗酒,也许是吞下了那只碗。头发呼啦啦燃烧起来,从发根延 伸到肩胛,又传至手指、脚心……血液忽地沸腾翻滚,皮下注入了轻而润滑的煤油, 咝咝焚烧。骨腔酥松,牙齿脱落,冰块开始融化,在骨髓里流淌,在胸腔里发出哐 哐回声。他不存在。不再存在。只有一只冒着热气的深井,喷出热辣辣的血水狂奔 乱撞。朝他涌来,淹没了他,又驱使他……他在哪里? “喝吧——没事……”他把头伸到井里去,贪婪地张大了嘴。他要把这口井喝 干。 他在哪里?他不再存在?可没有他怎么会有世界?他存在?有他为什么没有他 的世界?他沉没了? 沉没了为什么倒在自由地邀游太空,在永恒的星球间穿行,高居于地球的众山 之巅,俯视那卑劣丑陋的人生,窥探其间的真伪善恶?这茅屋,这原野,为什么通 通在缩小,小到可以随意捏在手心?而他周身长满翅膀,甚至连翅膀也没有,在云 里雾里徜祥。他超乎于万物之上,心无限大,手无限大,大到望不见自己。他驱使 风,驱使雷电,驱使河流,驱使地心的岩浆……呵呵,这真是他梦寐以求的那个境 界,连万有引力也不再对他发生作用。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一个谦恭的太阳从 井里升起来,涂满了那鬼洞子里金色的硫磺。太阳一边口喷着酒气,一边为他殷勤 地按摩,它那双醉醺醺的手,从他每一个烦恼苦痛的穴位经过,他便象被施了魔法 一般,从此有了忘却,忘却之后爬有了快活…… “喝吧, 没事……” “不行啦,明儿要上工……”“明儿再说明儿的……” “再喝一杯……”“不行啦,老婆又该来找我啦……”“喝,一口周……”“…… 没,没钱了……要养儿子……”“儿子?喝水也能长大……”“老范头,借、借我 十块钱吧……”自从那一晚在范大酒壶的深井里得到些许安慰后,陈旭意外地发现 了自己原来有着惊人的酒量,那是一种无穷无尽的饥渴,只有沉溺于煤油捻子的火 焰在皮肤下游窜、身悬半空失重跌宕的那种奇妙境界,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小憩和满 足。 有一次他醒来时,发现自已躺在牛车道上的水洼里,浑身稀湿。青蛙在身边聒 噪,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在舔着他的额头——就是这东西把他舔醒的。他猛地坐起来, 那东西退了几步,汪地吼了一声,掉头逃走了。原来是条狗。他趴在河边哇哇地吐, 嘴里一阵苦涩又一阵咸辣,不知是酒还是泪。他早没有泪了,鼻子却一阵阵酸。他 踉踉跄跄走回家去,扑在门上,许久,却没有进去。 肖潇会用那么绝望的眼光看着他,眼泪一滴滴无声地淌下来。你……又喝酒了? 好象他又自杀了一次回来。他受不了那种绝望。 假如她也同大车队长的老婆那样,在门口的树荫下放一只小桌,在太阳偏西那 会儿,他劳累一天收工回来之后,炒一碟辣椒鸡蛋,倒上一盅酒——给她的丈夫, 后来的一切,或许就不会变成那样。 他是个男人。他要抽烟,要海聊神吹,要象个顶让人看得起的男人那么活着。 可,她却把那个小屋变成了一个书斋。她不喜欢他同什么人都来往,不喜欢烟 味、酒味,甚至不喜欢猪肉的香味,她好象打算在此修行了——每月给孩子寄二十 块生活费,扣去归还欠债二十块,两个人六十四元工资,常常只剩下三分之一,买 了粮油,还能吃什么?咸菜、酱油,酱油、咸菜,她克勤克俭地过得理所当然,他 却受不了。 要是约上几个人,坦坦荡荡地到老乡屯子里去抓一群鸡回来,即便让人看见了, 等他们带着家伙打上门来,那一只只肥母鸡早已放了血褪了毛,白嫩嫩地挂丁一溜。 “愉鸡?认认吧,哪只是你家的!”干瞪眼。 偷鹅就更便当了。趁那些鹅昂着脖子吃榆树叶儿,一把抓住那长脖子,往后一 拧,弯成一个结子往它大翅膀底下一塞,完事大吉,连点声响都没有。裹在棉袄襟 里回家,鬼晓得?炖满满一锅,上顿下顿吃不了地吃。 他却从来没有这样做。 首先,肖潇会瞪大了眼晴,大惊小怪地叫: “哎呀,一只鹅,哪里来的呀?”买的,多少钱?饯呢?干吗这么浪费。 送的?谁送的,不能白要别人东西,我送钱去…… 愉的——说得出口吗?偷个人的东西,是贼;愉公家的东西,是盗窃。你—— 堕落! 他知道他和肖潇之间的那根感情纽带,已被剥蚀过许多次了。他使肖潇失望得 太多。当初他们相识时候那个光辉的他,已蒙上了太多的尘土。或许再有什么意外 的风暴,那根纽带就会折断、破裂…… 他总想起冬天她月子里那只奶羊的事。虽然那一次她什么责备的话也没有说, 但他能感觉到,一连许多天,她的嘴唇是冰冷麻木的,她的怀抱也是冰冷麻木的。 以至他的手指、他的舌尖在接触到她以往对他来说是如此销魂的肉体时,他第一次 感到了孤独和陌生。在她那种神思恍惚和漠然的拥抱中,他突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 得到,或者说她已经换成了另一个人。 他爱她,他害怕这样的冷落和疏远。在大鹅与清贫之间,他宁愿服从后者。她 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惟一宝贵的东西,他不愿在她心里破坏了自己。 然而那是一种违背他天性的痛苦的服从。他答应她,又无缘无故地对她发火; 他粗暴地摔东西,又跪在她面前请她原谅。他开始走出小屋到别处去,可是,扁木 陀阿根已经死了,泡泡儿新交了女朋友,一有空就在女宿舍帮人挑水劈半子。再有 的就是牌友、酒友和仇敌……李书记刚来了三天,就让电话叫到管局开会去了。他 早已忘了他这个人才的存在。记住他存在的,只有鲇鱼头和“小女工”…… 于是他仍然偷愉去老范头的场院喝酒。他对肖潇说,他要去加夜班拉砖或是出 窑。他喝得酩酊大醉,在老范头的炕上倒头睡到天亮,然后睡眼朦胧地跟着大伙去 干活儿,抽空钻在哪个灌木丛里打盹。有时实在恶心得难受,算好了肖潇上工的时 间,就绕个弯儿回家去。她收工了,问一句: 回来这么早?她不是那种女人,决不会去调查昨晚连队派的什么夜班,于的什 么活儿。她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旷工。 然而旷工的天数却一日日增加,他不仅无钱买酒,连出满勤的三十二块钱工资 也到不了手。他对肖潇说什么?债呢?儿子呢?他不知道,他时醉时醒。醉时向老 范头借钱,醒了便把鱼虾杂碎吐还给他。在岸上时知道那借的钱总是要还的,可一 扎进那口井里,便不明白老范头的钱究竟是从哪来。 明天,明天,明天拴在哪个龟孙子的裤腰带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