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文集->隐形伴侣                  


                              第二十八章

    她在看一本书。书里夹着好多书签。她拿起书签来看,才发现每张书签都是钞
票。有一角、两角、五角的,还有一元、两元、五元、十元的,还有一张椭圆形的,
写着四元,一张三角形的,写着三元,一张鸡心形的,写着二十元。她想起自己过
去从来没有见过三元、四元和二十元的钞票,觉得好奇怪,她仔细看了又看,看到
上面有麦穗和镰刀,还有许多工农兵大团结,又敲了敲,竟然丁当作响,好象钢板
一样,才放了心。她把这些钱一张张收起来,用橡皮筋束好了,放在帆布箱里的最
底层。

    她在心里算了又算,有了这笔额外收入,她可以一次把回家借的路费还清了,
这个月还可以给孩子多寄十块钱:寄三十元。孩子快六个月了。从照片上看,还是
那么大一点,大概是奶妈的奶也不够吃了。如果还剩一点钱,可以买一条大床单,
买两只新枕套。结婚到现在,什么床上用品也没有添置过……

    她到后园去摘黄瓜。

    陈旭把一件东西递给她,是个襁褓,她接过来一看,不是儿子,是一只又白又
胖的冬瓜。

    她吸吸鼻子,一把抓住了他。

    你又喝酒了。

    什么?陈旭搂住她。

    有人告诉我,说你老在场院喝酒,你还骗我说打夜班,我都知道了……

    陈旭"嘿嘿"笑起来,搂紧她,张大嘴凑到她面前,呵了一口气,说:

    你闻闻,是酒吗?不是,是甜酒酿。

    她闻了闻,果然是甜酒酿的气味,甜又酸,香味扑鼻,她口水差点淌下来。她
说:我也要吃甜酒酿。

    陈旭就去挑水做甜酒酿,她坐下来抄一篇自己写的散文,想参加总场“七。一”
征文比赛,散文的题目叫做:《谁持彩练当空舞》。刚抄了几行,陈旭回来了,对
她说:井里还结看冰,冰糖不能做甜酒酿,她很失望。陈旭说:

    我来给你抄稿子吧,我没事。

    陈旭就给她抄稿子。过一会儿举起稿子来,说抄好了。她走过去一看,见题目
上写着:有几个苍蝇碰壁,她火了,把握子一扔,大声问:你怎么改我的稿子呢?

    她借了一辆自行车,到邮局去给孩子寄钱。

    刚下过雨,公路上泥泞不堪,坑坑洼洼。半尺宽的车辙里灌满了水,路面都是
陡峭的大斜坡,斜坡成一个黑森森的大圆筒,明明是马戏里的飞车走壁,她完全悬
空着身子,飞快地骑着车子,气也喘不过来,前面公路边隐隐可见一条水沟,沟里
哗哗地淌水,路面上也淌着水,只有一条甘蔗那么窄的干地方,可以过去。她咬着
牙骑过去,突然发现自己是在一条钢丝绳上,车把一歪,她的车就倒在了水沟里。
她的整个身子都沉没到水里了,不过那水却是温暖柔滑的,使人觉得舒服。她的脚
用力一登,人就在沟底站了起来,露出一个脑袋。她望见她的自行车也有一半浸在
水里,沟边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她试着想爬上坡去,却怎么也爬不上去,刚迈
上腿,就滑了下来。如此重复,弄得她精疲力尽。忽然从上游漂来了一只小船乌黑
的篷篷,象抽屉一样可以拉来拉去。两只光脚的脚指头钳住了两把桨,一前一后地
划着,一双粗藕般的胳膊把她和自行车拽上了船,她浑身淌水,自行车链条象肠子
一样丁零当郎挂下来。小船慢慢向前划去,绿色的小河里开满了黄色的小花,河道
越来越窄,塞满绿草,他们被堵在那里,小船掉转头,又朝另一条河划去,一边划,
一边就看见那些小黄花发了疯似地开放,一朵一朵开得比船还快,封锁了整个河面。
她环顾四周,茫茫一片金黄色的水,稠得浆糊一样,没有她的路。船老大用一根竹
篙把那黄花按捺到水里去,按下去却又浮上来。她去帮船老大拨黄花,见船老大戴
一副眼镜,竟是邹思竹。
    肖潇早晨醒来的时候,眼睛有一点浮肿,头也昏昏。她睡得好累,好象比不睡
还累。

    水田已经开始打药了,白天的活儿更累。陈旭在除草班,也是天天早上困得死
去活来的起不了床。匆匆扒两口剩饭,急急就走了。她刷了碗,锁了门出去上工。

    走不远,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回头看,见是杨大夫,背着一只红十字皮药箱,
一边走,一边呵欠连天的。

    “孩子咋样啦?”他问,“有信来没有?”

    她点点头,回答说:“还在郊区奶妈那儿,他奶奶爷爷常去看他……”

    “弱是弱点儿,倒没啥病,瘦点不怕的。不过,就怕在南方养得娇了,往后取
回来就不服……”

    “恩……”她笑笑。

    “照百日相片了吗?”

    “还……还没寄来……”

    “等寄来,可得给俺一张,啊?这是我接生的头一个知青的孩子。”

    肖潇又点点头,笑了笑。她急着去上工。

    “哎, 等等。 ”他喊住她,神态忽而有些异样,迟疑不决地吞吐了一会儿。
“……有件事,想同你说说……可别往心里去……”

    他耸耸药箱,停下脚步,把两只手插在腋下,好象故意躲开了她的目光。“咳,
不说你也知道,眼下正是大忙季节,每年一到这么咱,找我开病假条的人就贼拉多。
你知道,开病假条是有规定的,发烧不到三十八度就不能开……”

    她忍不住打断他:“杨大夫,我不开病假条。”

    “不是说你,说陈旭。”他有一点发急。“他,教人把热水袋藏在衣服里,来
试体温,还教他们用烟头熏体温表……吓,四十度,好人能有那么高的温度?烧不
死你,我杨大夫是这么好糊弄的?唉,我告诉你,是让你好好劝劝他,都当爹的人
了,还尽搞邪门歪道……”

    肖潇没听完。咬住嘴唇,一跺脚跑了。

    是他。只有他才干得出来。杨大夫不会瞎说冤枉人。从杭州回来后,陈旭早已
不摸书本,自从李易人书记回了总场,他就象秋天罢园时的西瓜秧子,蔫蔫的再提
不起精神。 连队的青年已经不再以南方人北方人来分伙了, 而是逐渐形成了各种
“派别”,南北混杂,男女混杂,按各自兴趣、利益、势力,甚至同领导的关系程
度来划分。如雨后草甸里的蘑菇圈儿,一个圈儿套一个圈儿,小圈儿之外还有大画
儿。陈旭的周围,几乎都是余主任讨厌的那些人。他们劳动时怠工,学习时起哄,
休息时恶作剧,专同余主任孙干事作对。前不久又开了一次批判会,批判陈旭同就
业工人一起喝酒,是严重的“混线”行为,他却满不在乎地往台上一站,象要发表
演说,一副英雄气概……

    她说过他,他不是振振有词,就是嫁皮笑脸。

    可她没想到,他竟会教他们去骗人,骗杨大夫。

    大概他是开开玩笑的,他现在对什么事都没有个认真……

    大概他是太累了,没有休息日,整天泡在水田里,谁受得了?

    他不是故意的,不是……大概,大概……

    她心里有一种模糊而隐匿的悲哀,觉得自己象是被一股无可逃遁的惯力所驱使,
在一条黑色的滑梯上飞快朝下滑去。她看不清那个地方是哪里,也设有力量控制自
己。斜坡呈一个黑森森的大圆筒,明明是马戏里的飞车走壁。她完全悬空着身子…
…她咬着牙骑过去,突然发现自己是在一条钢丝绳上……

    一旦停下来,不知会跌落到什么地方去……

    中午在地里吃饭,好容易熬到下午收工,她神思恍惚地走回家去。开了门,没
心思做饭,一个人坐在炕沿上发呆。

    “嗬,来了什么灵感啦?”陈旭笑嘻嘻走过来。挽着裤腿,光脚,裤管上沾满
泥浆,衣服后背湿了一大片。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桌上说:“喏,三十一元
五角,四月份工资,如数奉交夫人,点点!连队昨儿晚上就开支了,我不知道。”

    肖潇木然望着他。

    “噢,累了?”他拍拍她的背,“累了就发木,好,我来做饭……”

    她听着他走出去抱柴禾,然后把小米下了锅,添水、点火……第一句话该怎么
说?

    外屋有人敲门。敲得很急。门开了,陈旭压低音嗓子,同来人说着什么。她听
见来人嚷嚷起来,说找肖潇,她走出去,却看见陈旭正把来人往外推,“有话上外
头说去!”他似乎有些慌乱。

    肖潇走过去,让自己站定了。

    她认识他,连队的一个鹤岗青年。听人说,正在追求一个杭州姑娘。

    他垂下眼,望着地面,讷讷说:

    "这么回事, 我让陈旭在南方捎一条的确良裤,上个月给的钱……到现在,没
买来……我想,要不好买,就不买了。昨儿开支,我想……那钱……"

    喏,三十一块五角,四月份工资,如数奉交夫人……

    "多少?"

    她转身进屋, 从桌上拿了二十块钱交给那人。笑了一笑,说:"真对不起,耽
误了。"

    "没,没事……"他连连后退,头垂得更低,攥紧钱,逃一般离去了。

    柴禾在灶坑里哗哗剥剥响。有一撮火,烧到灶口,哧哧往上蹿着火苗,炕口堆
着一大捧麦秸。让它烧过来,烧着好了。

    一场大火就什么都完了。她用脚把火苗踩灭,无力地靠在门上,全身都在颤抖。

    这挂满蜘蛛网的灰黑的棚顶。自己怎么会困在这样一个阴森森没有出口的死洞
里?在玉皇山的紫来洞往洞底走,一层黑似一层,一道断崖深不见底,围上了木扶
手……原来,原来,原来是这样,人是这样,人是可以这样,人是可以变成这样的!
谎言,从那个堆满尸骨的山洞里游出来,那一条她从未见过的毒蛇,竹叶青?是和
竹子相同的颜色……

    "是真的?"她问。

    "是真的。"他回答。

    "体温计的事,也是真的?"

    "是真的。"

    灶里的火灭了。他坐下来划火柴。用炉钩子拨弄柴禾,朝灶坑"扑扑"地吹气。

    "为--什--么?"她用尽力气说。

    "不为什么! "他站起来,若无其事地笑了一笑。"人,不想做傻子,就得做骗
子!"

    啪--她突然抬起右手,用力甩过去。金星四溅,进出一地电光石火。她吓呆了,
倚墙托着自己的手,阵阵痉挛。她惊恐万状地望着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
他会还手的。

    她偏过身,从侧面死死抱住了他的胳膊。

    他轻轻推开了她。眯起眼,好象第一次认识她似的,默默注视了她一会儿。他
的脸上呈现出死一般冷酷的铅灰色,使她倏然害怕起来。这种冷酷的注视持续了几
秒针,她看见门拉开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一只青蛙从水里跳到一张荷叶上,又从荷叶上跳到一座山顶。

    山顶有个池塘,一条金鱼在游来游去。金鱼和青娃长着一模一样的眼睛。她在
池塘里照照自己,看见自己也长着金鱼一样的眼睛。她在池塘里游泳,四面是岩石。
游不出去。

    她在山顶上等着什么人。山下有人影,听见人的脚步声,许多挂红领巾的人在
采茶叶,她采得飞快,两只手一齐采,大家都叫起来,说她采得太快了,她把一只
手从腕上卸下来,大声说:是只假手呀,是只假手呢!

    山风吹来,好冷。她缩成一团。

    杨大夫背着药箱从苞米地里钻出来,他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在甩一只体温计。
体温计里的水银忽上忽下,她甩一下,竟甩出一只弹簧来。



    她猛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炕沿上睡着了。衣袖湿了一大块。

    外屋的门开着,在风里吱呀吱呀地撞着土墙。

    桌上的小闹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指着九点差一刻。

    她恍然想起刚才发生的事。

    她记起来,他走出去了……可她也没有料到自己当时会气成那样。这是他的错。
他为什么骗人?他应该回来向她承认错误。如果他回来了,她就原谅他。

    她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可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还没有回来。

    他是真的生了她的气了。

    她是太过分了。她不应该那样的。

    可他……

    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连队宿舍?场院?老职工家?

    他是没有什么地方好去的呀。可他没回来。

    一种隐隐的歉疚和自责,在她心里搅拌翻腾。那次她去给孩子寄钱,骑车掉在
沟里,他去接她,一步步帮她把自行车扛回家里……她坐月子,他天天大楂子土豆
泡酱汕……

    她抓起手电,披上一件毛衣,走了出去。

    月光好亮,如一只饱含泪水的眼睛;亮得那月中的暗影也越发清晰,象一层难
以擦去的霉斑。

    几个姑娘叽叽喳喳地从前而过来。

    一个说:"这月亮地,能打柴禾哩。"

    一个说:"这月亮,缝衣服也能看见。"

    又一个说:"这月亮下没人敢偷东西。"

    她加快脚步。月亮自己就有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它把那一半永远地藏在黑暗
中。

    她敲了男宿舍的门,找泡泡儿,问陈旭在不在。泡泡儿很诧异,说他晚上没露
过面。她又问晚上有没有加夜班的,泡泡儿也说没有。反问她什么事,她拿话岔开
了。她不愿别人知道他们打架,匆勿走开了。想去场院看看,可望着那条两边蒿草
如密密人影晃动的小路,心里又有些胆怯。在大道上转了几个来回,还是没有敢去。
她想起有人说过,前些年这儿还是劳改农场时,年年冬天有人冻死在这条路上,不
禁毛骨悚然……

    月光在大道两边青纱帐浩大的帐顶上游移,青纱帐象一片塞满疑团的迷梦,空
洞而凄凉。她在路边站一会儿,夜风中那股略带苦涩而尚未成熟的生腥味的庄稼气
息,使她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她是那么孤独弱小,无依无靠…


    她究然觉得鼻子酸酸的,心也酸酸的。她只想快点找到他。只要找到他,她就
什么都原谅他。

    她心里升起一线希望,她觉得他一定已经回家了。

    她快步走回家去。

    为了省事,她从房头的一片柴禾垛中间穿过去。月亮很亮,柴禾一根根都看得
清楚。

    她险些在一捆柴禾上绊一交。

    是自家的麦秸垛。周围散着几捆羊草。

    她忽然听见,从竖着的几捆羊草中间,似乎传出轻微的鼾声。



    她吓得头皮发炸。手电筒下意识地从草垛上滑过,她看见一个又高又宽的额头,
在月色下闪亮。

    她蹲下去,慢慢抱住了他。托住他厚密的头发,把他轻轻搂在臂弯里。一滴又
大又重的泪,蒙在他额头上。

    "是我不好……"她说。

    "是我……"她把脸埋在他胸口,低声抽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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