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文集->隐形伴侣                  


                              第三十三章

    这是自己的家么?家?快三年了……恍然若梦。

    那只小镜框里挂着全家四口人的合影。照片还是妈妈去隔离之前拍的,她离开
家里去黑龙江的那天,曾经很想把它摘下来带走。两年多了,它仍然挂在妈妈床边
的墙上。

    写字台上有一个大眼睛瓷娃娃,她有次不小心捧破了他的膝盖,妈妈用胶布粘
好,在上面放了一只小提琴卷笔刀。大家叫它苦孩子,他就年复一年地坐在窗口为
大家拉琴。

    书架上那只旧花瓶里,还插着腊梅的干技。干枝上缀着一朵朵那年她用拌上了
黄颜料的热蜡油,套在手指头上做成的蜡梅花。如今褪了色的花瓣上积满灰尘,却
没有凋谢。

    淡蓝色的墙上有她曾用湿抹布擦灰留下的痕迹,箱子上蒙的一块亚麻布上有她
缝的一个圆圆的补钉;写字台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只多年前她在春游时抓到的蝴蝶标
本,一半翅膀蓝、一半翅膀紫……

    她似乎从未离开过这里。是的。从未离开过。这里到处都留着她童年与少女时
代的痕迹。这种痕迹并不是重新勾起的记忆。而是一种烙在心上的疤印,系着她的
血脉之根。

    这是她的家。是她的意识深处惟一承认的真正的家。她不能够否定这个。她走
到天之涯、海之边,最后还是得回来,回到这个她出生、长大的地方。

    一路上为之惶惶不安的同妈妈最初的见面,总算是过去了。两年。怀着永不原
谅的决心走出去。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牵挂惦念。还有懊悔?应该说,是她丢弃了那
把罩在她头顶二十年的保护伞,不顾一回切地同那个男人一起扑向遥遥风雪之地。

    她曾发誓永远不再回来的……

    可是她在火车站一直等到天黑,背着装满新鲜土豆的沉重的旅行袋,冒着深秋
的冷雨,浑身湿漉漉地敲开宿舍的楼门。假如妈妈再晚一会儿来开门,她也许会永
远失去敲门的勇气。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比敲门的声音还响。门开了,她木木地呆立
在那里,下巴一直垂到胸口。她在火车上曾无数次设想过见面的难堪、愧恨、内疚
和无奈,在那瞬间通通涌了上来、那只被同伴啄光了羽毛落荒而逃的丑鸭子。她是
一个碰得头破血流的残兵败将,精疲力尽地回到了她当年的出发地。她为什么还要
回来?

    那时候她感到有一双温暖的手吃力地卸下了她肩上的重负,一条干松柔软的毛
巾,把她凉湿的脖颈和头发,轻轻地包裹起来,一遍遍摩挲着、搓擦着。细腻温热
的手指上散发着一股她熟悉的肥皂气息……她把头埋进这块被雨水弄湿的毛巾里,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那片幼时嬉戏的草坪。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望见妈妈额头上
又深又密的皱纹,如干树叶后面的筋。

    妈妈老了。灯光下,妈妈黑头发里的银丝闪闪烁烁。只有那双眼睛,仍然清澈
得没有杂质,如一汪湖水,洗得去天下所有的污泥……
    她要回来,为了妈妈的宽容和谅解。也许世界上只有亲人是可以互相原谅的。
象螃蟹的钳子,砍伤了,斩断了,还会重新生出来。亲人。她离开家的时候;曾送
给她一张糖纸作为纪念的霏霏,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她,终于走到门边的那堆湿衣服
旁边。小心翼翼踮着脚尖问;

    “虱子呢?让我看看虱子。他们说,从黑龙江回来……”

    她真后悔没给妹妹带一只虱子回来。她从未觉得虱子竟如此亲切和重要。即使
她带着虱子回来,虱子也会受到友好的接待,是的,因为这是她的家。

    她闻到被子上有一股阳光的香味,身下的旧棕绷床发出吱呀吱呀的哼哼声。炕
很硬,踏实、古板,太硬了!有棕绷床的地方才是自己的家。于是她一个劲地、不
厌其烦地翻身。

    妈妈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催她早些去睡,自己也早早地到外屋的木床上去睡
了。妈妈说她坐了三天三夜硬板火车太累,不必等爸爸回来。爸爸天天晚上要到街
道革委会去接待四面八方外调的人。爸爸!你要同他好,永远别回来。滚就滚!

    ……如果那时妈妈在家,那场乱子就不会发生了。她将如何启齿,来对他们谈
出自己要离婚的想法。还有陈离……也许她明天就应该到奶妈那儿看他?

    她睡不着。窗外一株不落叶的女贞树,将婆娑的叶影投在墙上,涂抹出一个奇
形怪状的世界,飘飘摇摇地变幻无穷。

    舟山群岛?阿尔卑斯山脉?亚马逊河上的瀑布?西双版纳密林?许多年以前,
她就在这片朦胧的叶影里,怀着无穷无尽的梦想,将陌生的地球,角角落落地走了
个遍。她是无处不到的,在她的遐想中。而她在十九岁那年终于穿越这片云翳走到
她向往的天际,却发现自己原来寸步难行。而她回来时,那海岛山脉竟已消失。只
留下一条疾速拐弯的公路,抛给她一个将要来临的重大转折。

    一连几天,她总会在迷糊中听到一阵咣咣的套鞋声,从门边传来。接着是一阵
硬壳壳的塑料雨衣响。

    “回来了?”妈妈低声说。

    “又是调查他的……”那声音烦躁焦虑,频率快而急。“那些外调的家伙真不
象话,一定要我说策反之所以没成功,是因为他破坏。他好不容易凑钱弄到十几条
枪,准备起义,倒说他搞反革命武装,真岂有此理……”

    这几天她从妈妈那里陆续知道,爸爸原来在火车站煤场挑煤,一天可以赚两块
钱。但后来外调的人越来越多,每次一来人就得派人把他从煤场叫回来,工资还要
街道出。他们觉得大不上算,就只好把他调到近处当饭金工。工资降到一块二角。
不过妈妈倒宁愿爸爸工资少些,走高跳板挑煤实在太危险了。

    当了饭金师傅,还可以给左邻右舍修洋铁壶。

    “我真弄不懂,他们为什么总要我证明,我介绍入党的人,都是些特务、托派、
叛徒呢?”他一边脱鞋,一边叹气。“我给根据地输送了医生、记者、教师,他娘
的就没有一个好人?”

    肖潇早在离家前就发现,爸爸的语言风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十分不统
一。在他文绉绉的书生腔里,有时会突然冒出一句粗俗的骂人话,令人吃惊。

    “当初如果去了解放区,不搞这倒霉的地下党,也不会弄到这种地步……”他
照例嘟嘟哝哝地发着牢骚,坐在妈妈的床头边长吁短叹一番。然后压低了嗓子,鬼
鬼祟祟地问:

    “她今天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她对你谈了吗,为什么那么急着从农场回来?”

    “……晚上来客人了……”

    “客人走了,你为什么不主动同她谈?”

    “我……累了。”

    “明天一定要谈。”

    “……先让她休息几夭吧……”

    “不行,一天不把真实情况弄清楚,我心里就一夫不得安宁。你应该对她说明
我们的态度,她如果至今不认识自己的错误,不坚决地同那个混蛋一刀两断,她就
永远不会有光明的前途……”

    “好了好了。早点睡吧,快十二点了……“

    肖潇闭紧了眼睛。心里忽而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陈旭这个人,哼,当过反动
学生,政治上没前途。她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而决定离开他的吗?不不。决不是这样
简单。她真正的痛苦在于她至今还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做错了什么,甚至不知道自
己是否还爱着他。而他是爱她的,她相信。既然爱她她怎么会受骗?她不知道自己
究竟应该把他当作一块抹布一样扔掉,还是当作配错了型号的鞋子退还。也许还是
什么不认识的稀有矿石?她只想平心静气地走开。走开,走开,不再听到他的任何
一句谎话。陈离怎么办?从她六岁那年搬进这幢简易的宿舍楼房开始,她所受到的
全部教育都是做一个诚实正直的人。他破坏了她的理想,而不仅仅是前途。

    她是一定要离开他的。几天来这个房间里留存的她十几年的点点心迹,每时每
刻都在唤醒她回到自己原来的轨道上去。

    只是她没有想到,她和父亲之间的真正和解,中间还隔着那么宽的一道沟壑…


    家里白天没有人,她包揽了全部的家务。拆洗被褥、蚊帐,揩擦锅碗瓢盆,买
菜做饭,从早到晚地团团转。她必须让自己一刻不停,只要空闲下来,发一会儿呆,
陈旭就会突然从房间的哪个角落里蹦出来,朝她讪笑。

    我把这些书藏到我家里去,那里顶保险。家里为啥不挂你自己的照片,倒挂这
种标准像。今天晚上我来教你学脚踏车。

    大家似乎都尽量在回避什么,爸爸老阴沉着脸,吃饭时沉默无语,吃过饭就走。
幸亏他在家的时间很少。妈妈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有霏霏顶开心,每天回
来就讲她那个学校里发生的一些只有相声里才会有的事。肖潇笑过了。心里依然沉
沉。

    终于有一天晚上,妈妈在橱房里同她一起洗脸的时候,突然低声问:“怎么还
不去看孩子?”

    “陈离?”她故意反问。她不愿用孩子这个词儿,她仍然说不出口。她自己也
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妨碍她去看他,她本应一下火车就去。她怕他叫她妈
妈,这一拖就拖了整整一个星期。她躲开妈妈的眼光,轻描淡写地说;“我……明
朝就要去的……再说……再说……”

    要不要就说出来呢?可是离了婚孩子怎么办?也许就因为这个,她才怕见他…


    妈妈很快说:“你明朝去,不要再到郊区奶妈家去,他们大队不准领养孩子了,
小离离的奶奶把他抱回自己家去了……

    你……要不要妈妈陪你去?”

    她摇摇头。不能到他家去看孩子。他们家如果知道她回来,会把孩子送来给她。
对孩子有了感情的人大多是下不了离婚的决心的。啊……要不要说出来?妈妈,你
受得了吗?她似乎故意笑了一笑,说:“那么怎么办?我不想到他家里去,我和他
奶奶合不来,但是离离……”

    “噢,那就让我到他家里去把他抱出来好了。”妈妈很快接上来,好象早就想
好了这样的办法。“我可以说,带他去打防疫针。”

    她象被针深深地刺了一下。紧紧咬住嘴唇。可以说?可以……妈妈,你什么时
候也学会撒谎了?她把脸盆的水拨拉得哗哗响,低头问:

    “抱到哪里去?这里?”

    “不是不是,”妈妈的眼睛熠熠发亮。“公园里嘛……”

    江南的十月小阳春大气,中午暖融融的阳光下,似乎还能嗅到早已落尽的桂花
气息。花坛里残存的几株普普通通的大叶紫菊,孤傲地扬着头。甸子里的花谁采归
谁。那种缀满了水手似的梧桐籽儿的小船儿飘到哪里去了?只有长着一串串蓝宝石
的矮墩墩的苏丹草还那么茂密。如果他是个女……女儿?她等着他来,周围一切都
变得生疏之极。

    他由妈妈抱着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微微吃了一惊。那额头,那平直的眉毛,
那嘴边的棱角,竟是这样地酷似陈旭。

    他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短短六个月。她伸出手去抱他,他懒洋洋地一扭身子,
转过头去。他的身子裹在一件脏兮兮的小花棉袄下,显得很小。比她离开他那时大
不了多少。搭在妈妈额上的小胳膊,也是细瘦的。人没长,何以先长五官呢?没听
说过,她直纳闷。脸一小,那双眼睛便显得出奇的大,双眼皮倒是秀气地朝上挑去,
只有眼睛不象他。可是那种神态,依然茫茫,依然漠漠,怯怯又冷冷地瞧着她。又
是一个他。

    “叫——妈妈——”妈妈摇摇他。

    他盯着她,一声不响。

    她悄悄地扫了一眼四周,脸热起来。趁着他还根本不认识她的时候离去。她捉
住他的两只小手,往胸口拢过来。他甩开了。她不知该再怎样哄他。她也不认识他。
她只认得一个任人摆布的婴儿,那个襁褓里的小猫。她努力地朝他笑了一笑。他毫
无反应。她是认得他的,他有着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神态。

    她如果留下他,就等于永远地把他的父亲留在身边……

    她觉得厌烦起来,看看妈妈腕上的表。妈妈指指樟树下的环形椅子,她们走过
去。她又朝他伸出手,拍了拍,他扭过头不理她。她想起衣袋里有买给他的一只塑
料吹气球,便一口气吹得鼓鼓的捧给他。他抱住了,贴着脸就啃……

    “他不爱笑?”她问。

    “好象是。”妈妈回答。“有点老三老四的……”

    “他好象很馋?”

    “小孩子……都这样。瘦一点,那奶妈其实也没什么奶……

    现在抱回来养,吃奶糕,大概会胖起来。你小时候,也是七个月断奶……他奶
奶、爷爷,倒蛮欢喜他的。”

    她不知为什么松了一口气。她忽然很想亲他一下。在那嫩滋滋的腮帮子上咬一
口。她又伸出手去抱他,他竞然畏惧地朝后仰去,钻在妈妈的腋窝下。她有些恼怒
起来,用力一扳,将他提了起来,抱到自己怀里。他挣扎了几下,哼哼呀呀地似要
哭,妈妈塞给他一块糖,他抓住了,塞进嘴里,竟也就安静下来,别别扭扭地坐在
她腿上,只顾对付那块糖了。

    没出息的家伙。她在心里骂道。你要狠狠地哭闹一通,也象个男子汉。你到底
象谁?她的心泛上一股酸水。你叫我妈妈吧,你叫我一声妈妈,我就再也不离开你。
她泪眼蒙胧地轻轻摇着他的身子。你不把我当妈妈,我怎么给你当妈妈呢?她在他
的颈窝里狠狠亲了一口。你如果大哭起来,我就扔不下你了。她把他指缝间的脏东
西,一点一点抠掉,又掏出手绢给他擦嘴角的粘液。她把他拖得紧紧,摸着他柔软
的头发,她忽然觉得心里充满温情。她如果把他养大,他一定会拉小提琴,那双纤
细的小手。其实他才不在乎她将怎么处置他。她不能把他带回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去
……要?不要?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要不要不不不要要要……

    她的膝盖热了一热。她慌忙地站起来。一个湿印。“尿了。”妈妈宽容地笑笑。
她也笑了,笑得无可奈何。她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看看妈妈的表,她觉得过了很
久。“我们回去吧。”她对妈妈说,“我和你一起去送,送到巷口。”

    会见其实一共只有四十分钟,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可她心里原先还暗暗期待
自己会被诱发出什么母性来。她奇怪自己竟然如此平静,象看望一个朋友的孩子。
她对自己有些失望,下车时,却又莫名其妙地庆幸起来。

    她在小巷口等着妈妈把陈离送还给他奶奶,然后和妈妈一起走回家去。

    路灯亮了,我和妈妈回家了。这细细长长弯弯曲曲的小巷。夕阳在墙上把竹竿
变成了魔杖,好撑着自己不掉进那模糊的宝俶山背后去。在蔚蓝色的大海边,住着
一个老头儿和他的老太婆……

    她终于在那座上中学时夭天走过的石桥下站住了。她望着污黑的河水,忽然很
快说:

    “妈妈,我大概要同陈旭离婚了。”

    总要说出来的。是什么加速了她下决心?她不知道。她不想当什么妈妈,陈离
没有妈妈也长出了牙齿。何况他太象他的父亲了,象得叫她颤栗。在这个世界上,
她连自己的立足之地都没有,如何承担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

    妈妈轻轻叹了口气,那会儿黑色的河面上正飘过几片黄绿的菜叶,她凝神目送
它们远去,才慢慢说:

    “妈妈知道。你和陈旭,不是一个流向。妈妈不想说他是坏人,他在困难中帮
助过我们,但没有一个好的品质,没有意志,顺水漂流——遇到障碍,会沉;遇到
风浪,就翻……他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你还记得这条河里总有好多木排,用竹篙
撑着河岸溯水而上,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标。你不应该再为他浪费自己的生命…
…”

    肖潇猛然抱住妈妈的胳膊,头靠在妈妈肩上。妈妈!谢谢你!她的泪水一串串
淌下来,落在青灰色的桥面上,又溅进乌吞吞的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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