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文集->隐形伴侣                  


                              第三十九章

    “因——双——方——感——情——不——和——分——居——半——年——
请——准——予——离——婚——”

    一个瘦瘦的老头,坐在一张没有抽屉的办公桌后面,捧着那张介绍信,结结巴
巴地念道。念完了,眯起眼,威严地打量他们。他似乎很乐意处理这件事,对他们
充满了兴趣与好奇。以致于他的审视长达半分多钟,来回转动的眼珠一定有些疲倦
了。

    “都是知青儿?”他问。

    她点点头。

    “浙江的?”他把“浙”念成“哲”。

    她又点了点头。

    “结婚多长时间了?”

    “一年半。”

    “有孩子吗?”

    “有。”

    “因为啥,感情不和?”

    肖潇低下头。

    “不是有了孩子吗,怎么会感情不和?”

    他在提问中同时得出了一个难以收回的结论。

    “问你们话呢!”他伸伸懒腰。

    肖潇呐呐说:“这种事……一言难尽………分场知道……

    分场同意了……”

    “那你找分场办去吧!”他显然生了气。“这样一辈子的事儿,闹着玩儿呀?”

    陈旭重重地咳了一声,突然说:

    “感情不和,主要是我的责任。我道德品质恶劣,经常旷工、酗酒、偷窃、诈
骗,我干了许多坏事,她没法和我过下去了。我也改不了了,所以我同意和她离婚。”

    他说得那么平静、坦然,好象在讲述一个别人的什么故事。

    临时法官惊愕地张大了嘴,眼睛的形状变成了一个竖的橄榄,半天说不出话—


    “是。是事实吗?他说的那些?”他总算想起担过头来问她。

    她的眼睛里霎时充满泪水,向陈旭投去感激的一瞥。他避开了。男子汉!呀,
假如在平日,你也能这么严厉地对待自己……

    “他说的是不是事实?”他有些不耐烦。

    “是的。”她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可她情愿回答说:不是!为什么没有人
问问他们彼此还是否相爱?为什么要由也许从未体验过爱情的人来主宰他们的命运?
她不知道万一离不成,她该怎么办。

    沉默。法官摇着腿,抽上了烟,在烟雾里,他变得越发纠缠不清。

    陈旭向他凑近了几步,扔过去一包“迎春”烟。“帮帮忙吧,主任。”他显得
愁眉苦脸、痛心疾首的样子,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指自己的脑壳。“我是个落
后分子呀,她是个革命青年,离婚是阶级关系发生了变化,是阶级斗争的反映,你
可不能掉以轻心,这关系到我们走哪一条道路的问题。最高指示说:世上决没有无
缘无故的爱,也没有……”

    “哦。”他站起来,打了一个呵欠,既然涉及到阶级斗争……

    他的表情已变得警觉而严肃。他兴味索然。

    他拿出一串钥匙,去开屋角的一只木柜。在里面翻动着什么。他翻了很久,居
然没有结果。这时有个人推门进来问他一个什么事,他嚷道:“这里头的离婚证哪
去了。妈的,八百年也没人来用一回——”“上政工办去找找。”那人提醒他。

    他出去好久,最后拎着一沓纸片走过来。“添(填)吧。”他对他们说。

    以下的手续是简单的。性别、年龄、财产、离婚理由……

    只在写到“子女”这一栏时,“临时法官”哼哼着问:

    “孩子归谁?”

    “归我。”陈旭抢着回答。

    “你同意不同意?”他问她。

    她感觉到,陈旭向她投来近于求救的目光,她不敢抬头。

    如果她点头,意味着她将从此失去陈离。如果她摇头,很可能即刻前功尽弃。
他说得出做得到。你不把我当妈妈,我怎么给你当妈妈?陈离没有妈妈也长出了牙
齿,他太象他的父亲了,象得叫她颤栗。

    “快说话!”临时法官的蘸水笔尖上挂着一滴墨水。

    “我们早说好了,孩子归我。”陈旭斩钉截铁地重申。

    一笔多么残酷的交易。他奉行了自己的诺言。她难道不应当“报答”他吗?

    那滴墨水,落在纸上,变成了法律。

    她惊叫起来:

    “……如果他再结婚,儿子要还我……他不能有后妈……

    求求你写上这个……”

    “再结婚?”陈旭苦笑着反问。突然暴怒地大叫起来,“假如你再结婚呢?我
不能让他有后爸!”

    “法官”的同情完全倒向男人。他敲敲桌子,用教训的口吻说:

    “孩子归男方,你一分钱抚养费不拿,还闹个什么劲儿?”

    他接着举起笔,在那张纸的“备注”一栏上,庄严地加上了一行字:

    “孩子归男方所有,女方不得干涉”。

    然后他举起大印,在嘴边呵了口气,往纸上狠狠地砸下去。

    于是她和陈旭各人都得到了一个血红的圆圈。他们的名字分别落在红圈里。

    “行啦,这回,你过你的独木桥,他走他的阳关道啦,走吧!”

    他宣布。然后无精打采地倒在椅子上。

    他们一前一后地出来。门口光秃秃的小树林背后,也挂着一个血红的圆圈。太
阳偏西了。一天就要结束。红圆圈,意味着结束,还是预示着开始?是零还是满分?
是血滴还是太阳?

    陈旭头也不回地走开去了。

    她捏着那张盖有红印的纸片,木然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她为着这张纸片耗费了
太多的心血,以至当她得到它时,几乎已感觉不到轻松。神经从哪里被抽剥去了?
她记得明明是昨天刚来登记过。她要一个人回连队去。

    她在一块空地上表演杂技。从一个燃烧的火圈中钻过去。

    她钻得好灵活,动作象一只没有毛的兔子。可是她每钻进一个火圈,总是又有
一个新的火圈横在路上。她钻得很累,火圈却没有穷尽,象国庆节游行队伍的花环。
她站在一辆彩车上,装扮成一个七仙女的形象。马路两边都是没有发叶的钻夭杨。

    她低着头在地上寻找什么。她记得草丛里有一条路。可她怎么也找不到那条路
了。

    天下起雨来。遍地是鹅卵石,亮晶晶的象一条银河。陈旭就站在河岸那边,拎
着一只人造革箱子。他过不来,只好把箱子放在河里漂过来。河里没有水,箱子沉
下去。只有一只小钟滴滴答答地走。她把小钟捞上来贴在耳边听,却明明是一颗心。
心不在陈旭胸脯里,怎么会在这儿怦怦地跳着?她想喊他,告诉他他的心在这儿。
银河太宽,他根本听不见,隔着河岸,她望见他,魁伟英俊,却穿一身和尚的袈裟。

    雨下得更大,银河里开始涨水。水里隐隐有一条路,象运河的塘堤。一只喜鹊
把箱于衔来,她却无论如何打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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