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瓦砾堆。 她被压在一堆碎瓦块底下,呼吸急迫,四肢笨重。她无法挣脱腿上的重压。她 从瓦砾的缝隙里望见一片蓝得透明的天空,发出一种金属般的光泽。她从来没有见 过这样蓝的天。她弄不清那到底是天空还是海洋。 从前面瓦砾堆的亮光处,探头探脑地爬过一条巨大的蜥蜴。奇怪的是它竟然没 有尾巴。尾巴处在滴血。它的小眼睛盯住她看,她一点不害怕,伸出手摸摸它的脑 袋。蜥蜴低头在洼里喝水,它的尾巴突然就长出来,象小狗似地摇晃。 一只螃蟹从海里爬出来,用它坚硬的钳子,翻开了一堆瓦砾。瓦砾下原来长着 一大片绿油油的韭菜。螃蟹用钳子去割韭菜。刚割下一茬,一会儿工夫就又长出了 一茬。她对螃蟹说,你来帮帮我吧。可是螃蟹刚刚翻动石块,它的钳子就咔嚓折了。 她很焦急。突然又咔嚓一响,刚才断裂的地方又长出了一只新的钳子。螃蟹帮她搬 开了石块,她钻出来。深吸一口气,迅速地用手捉住螃蟹盖的两侧,大声说:我吃 掉你,我就有长出新钳子的本事了! 螃蟹无法动弹。她却想不出该到哪里去煮熟它。她低头看自己,满身是伤。 天还是那么蓝,蓝极了。 她不知自己是在哪里。是一个很陌生的地方,她环顾四周,天棚高而黑,窗子 大而低,箱子不是落在炕里,而是架在地中央。屋子不大却不显拥挤,整整齐齐十 几条花褥单延伸过去,不远便是一堵墙。墙上挂着一张表格和几束谷穗、苞米穗。 阳光在发黄的叶片上投下发亮的斑点,远远传来母鸡的格格叫声。 是一个科研班。她记起来。是离五分场十几里地外的七分场。她记起来。她总 是不断地在更换住处,象一个流浪汉。她昨天同大康值夜班观察记录种子的发芽试 验情况,今天上午她休息。她也记起来,她已经正式从五分场调到这个地方来了。 她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树挪死,人挪活。换一个地方,她将从头开始她 的新生活,按她心中的理想去寻找自己的道路。从她来到这个分场的第一天开始, 她就对这里的一切充满了新鲜的激情。 那天中午刘老狠披着一件光皮筒子,走进女宿舍来。自从她办了离婚手续,见 到刘老狠心里总是别别扭扭的。 “下雨不出工了。”他卷一棵烟,坐在肖潇铺位旁边。 “春雨贵如油,下得遍地流(刘)嘛。”有人同他开心。 她扭过头去。她不知该对他说什么。 “可不咋的。”他倒是十分和气地搭腔。吧吧地抽烟,抽完了,在鞋底上捺灭 烟头,双手拢一个筒,侧过脸冲着她低声说; “同他分开这么些天了,你咋就不想想换个地儿呢?” 她摇摇头。换哪去?她谁也不认识。 “我瞅着你俩,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得劲,总不是个事儿……你要想换换地 儿,我同七分场徐主任说说去,他是我连襟……” 她没觉得同陈旭见面不得劲,可别人、也许全分场的人都觉得别扭得受不了。 那天闵姨不也好心地动过她,也许换一个地方会容易忘却许多痛楚的记忆。人也会 变成另一个样子的呢! 一个月以后,她真的就调到这个七分场来了。 离开五分场的那一日,天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地下着小雨。 浓密的云层卷去了最后的残冬,风湿润得柔软、滑腻。雨声滴滴答答如钟摆似 地走,泥泞的公路上吱吱嘎嘎的车轮声,如雨点子敲在竹笠上一般响。采茶季节的 大竹笠。总好象有雨的春天才象个真的春天。听见雨敲竹笠的春天才是真的春天。 可惜在北方,这样的天气实在太少了。她坐一辆拉干草的马车去七分场。马车沿着 新播的麦地间的大路走,草秸上的水珠子颤悠悠地闪烁。无论回头还是翘望,来路 与去处都是烟雨茫茫。她似乎觉得自己已将那一身的沉重卸留在五分场。可一会儿 又觉得心的缝隙里仍然淤满污尘。她似乎觉得雨点已经浸涨了蓬松的麦秸草茎,它 们会在半路上就发芽生长;又觉得它们转瞬就会溜走,躲回到天边儿重重叠叠的云 团上头去…… 与陈旭分手之后,她在这种不安与郁闷下度过了最初的日子。奇怪的是似乎比 她想象的艰难要容易过些。假如你想绝望,你就会绝望。假如你想着希望,希望就 会有的。她相信自己只要离开了陈旭,就会象蜥蜴那样充满再生力。 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马车得得驶过检疫站的白石灰线,便是七分场的地界。一群群散在草场上闲游 的灰黄色的本地牛、红鬃马、一片片破旧的原本围栏、一排东倒西歪的草房,突然 出现在她面前。天色明亮起来,于是这个以养畜为主的小小的分场,就象一幅走近 去观赏的油画,忽然变得粗糙不堪。 她将要在这里,寻找一个叫做肖潇的离了婚的女人。其实她完全无所谓到哪里 去寻找。她并不知道在哪儿可以把自己找到。她将要在这里挽回弥补这些年丢失的 时间、责任。还有名誉。 她记起这一切。便对自已放下心来。她蛮喜欢这个被草场和水库环绕的小分场, 喜欢它的那种几乎与世隔绝的宁静。如果在晴天的阳光下,在科研班的小区试验田, 遥望绿色的漫岗下这片褐色的农舍,实在太象她中学时代看过的那些列维坦的风景 画,或象苏联小说中的一幅插图……尤其当清晨几百匹高大的红鬃马如一团团火焰 般地从马号喷射而出,在大道上卷起漫天的红色沙尘时,她觉得生活依然美好。 她的目光为窗台上一束没有叶子的小红花所吸引。它的形状有点象挑花,粉中 带紫的娇艳花瓣,挺直的干枝条却坚韧。 鞑子香?北国迎春花。她到北大荒几年,年年都没有采到过这种开得最早的野 花、她多么想知道北大荒的映山红到底是什么样子。它却终于出现了。 准是大康采的。她猜想。就是身边这个铺盖罩一块绿格子塑料布的大个子人康、 她又是天不亮就带着姑娘们下地去了。 那个雨天肖潇从马车上爬下来,拎着自己的行李愣在那儿,就是这个大康,甩 着两条大辫儿飞跑过来,一把将她拽过去。说“跟我来!”她的眉宇间的距离离得 象条跑道,无论眼睛、鼻子、嘴巴、门牙、手掌、脚丫于,哪儿都是大大的。”人 都管我叫大康”她大咧咧地一笑。“科研班,我是头儿。是我向徐主任把你要求的!” 好一个爽爽快快,快快活活的大康。 大康从早到晚手不停,嘴也不停,只要一休息下来,满耳朵是她一个人的“单 出头”。 “……破四旧那么咱,有一回我妈接我妹妹,我妹一边往外跑,一边喊。‘毛 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你还是街道主任呢,为啥不学学十六条?’我妈气急了眼, 追到街上直嚷嚷;‘小兔崽子,我就接你个十六条!”过路人一听。这老娘儿们可 真反动,就把她送派出所去了。啥?你耳朵感冒了?我妈到了派出所也没认错,跟 人吵吵说:十六条还管揍孩子?十六条还得加一条才行!” “……那次我回家,我嫂子给我一张票,让我去看节目。 那演员上了台,嘴那么一张,嗬,嘴真够大的,大得肠子肚子都能看见了,真 了不得。可下了台,同人一唠嗑,嘿,那嘴比脚还笨……” 在大康那里,生活似乎就是由这种滑稽、有趣儿的事组成。 无论生病、干仗、或是倒霉的事,都充满了可笑可乐的气息,她必须无时不刻 地竭尽全力将它们挥散出去。于是,在这样一个偏僻静寂的小小角落,肖潇第一次 感到过去为她所厌烦的日常生活,竟然不再难以打发。 一到晚上,女宿舍里更加热闹,总是大康的嗓门最高。 “哎哟,又照上镜子啦?镜子让你照破啦!人说现在的电影呀,中国片儿是— —新闻简报;朝鲜片儿——又哭又笑;越南片儿——真枪真炮;阿尔巴尼亚……哎 肖潇,你给我讲讲你们那个西湖,断桥断桥是不是人走上去就折了……你们这些南 方丫头,一吃咱这疙的土豆白面就发胖,衣服全穿不下了下是? 嘿,瞧咱的,咋样,大裤衩子。俺妈早给预备下了。她说一上农场干活儿,人 就象发了面似的……” 有人去捶她,追得她满屋子跑。笑声象个大旋涡。把肖潇卷进去又甩出来。大 康闹够了,突然收敛起来,拿出一本什么书来读,读几页,呵欠连天,眼神直发萘。 她揉揉眼便让肖潇教她唱歌。学打拍子。两只厚墩墩的手掌在炕面上拍起一阵灰, 却仍然怎么也踩不住调。“这些个数跟一群跳蚤似的!”她哭丧着脸,满头大汗地 倒在铺盖上,“六八届,不如猪八戒!算啦!”她宣布。 可如果谁有了病,就有她忙活的了。端病号饭烧开水,不够她折腾的。星期天 肖潇要拆洗被子,她把肖潇往炕上一推: “读你的书去吧,少碍事!”不大一会儿,透亮的被单子,就在门口榆树间的 绳子上晾开了。然后她又悄悄盘腿缩进炕里,拿出一团白线来钩,钩出一朵菊花, 又拼出一块奇妙的图案。肖潇在读书的间歇中,偶尔抬起头望她,竟发现她也笑眯 眯地望着自己。 你干吗老在看书?看不累呀?看那些书干啥?我看出来你肚子里有不少水儿。 你是个明白人,上学时一定成绩好。我不行,脑子笨。看别人有文化,我真服。你 有啥难处,吱声:我就爱管闲事儿……你不想家?不想你儿子?你心真狠……可我 知道你心难受,你没法子,就老看书,看书就啥啥都忘了,是不?我知道,啥都知 道,你为躲他才到俺七分场来……这疙的人,心好……” 她盈上一层泪,又柔又轻地把个心包得暖暖和和。望过去,那一双亲善的大眼, 竟也潮呼呼地垂了下去。 “夏天咱们去采黄花,啊,南边那片甸子贼拉多……” “等秋天下了雨、我领你采蘑菇去,榛蘑、松蘑、草蘑,哎呀,老了、还有雷 蘑呢,一打雷,它就吓得麻溜蹦出来,嗬,可别碰大‘登腿蘑’,吃一口就登腿完 蛋啦……” 肖潇便期待那个劳累的夏,盼望那个丰实的秋。她的心是一块干涸的荒地,渴 望河流,渴望泉水。在经历过孤独之后,她格外珍惜集体;抛却了爱情之后,她分 外珍视友情。而朴实的北方姑娘似乎比精明的南方姑娘,少了些心计,多了些热忱。 她竟然感到在一个全是由佳木斯、鹤岗知青组成的科研班和七分场;竟比在五 分场亲切得多,轻松得多。这儿的人只关心自己想关心的事;不象五分场的人。对 一切别人的事都那么神经过敏。 这小小的桃源! 她跳起身。她也要到地里去干活儿。只要大康有一会儿不在她身边,她就会感 到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