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星云密布,东边的红太阳同西边的绿月亮一齐在空中闪闪发光。一排排黑色的 旗帜迎风飘扬,一只紫色的甲虫在宽阔无边的土地上蠕动。走近去,甲虫原来是一 台推土机,嗷嗷吼叫着,在陡斜的河堤上如飞檐走壁一般,发疯地兜着圈子。她看 见萝卜头一只手握操纵杆,一只手抓着一本书在看。她对他摆手,他看不见。她喊 他下来,他只是听不见。她想,余福年明明是说不让修堤让挖渠,这水利大会战不 是成了大混战么?她的报道怎么写? 一辆吉普车开过来,她看见车里坐着余主任和郭爱军。吉普车开进了堤上的一 个黑洞,水从洞里哗哗淌出来。她想去堵,却看见洞里有两只脚,一只穿尼龙袜, 一只穿丝袜。她的心怦怦直跳,赶紧走开去。她跳上那辆推土机,推土机颠簸起来, 开得象汽车一样快,嘟嘟地叫。她抓住圆圆的方向盘,发现这根本是一辆吉普车, 有草绿色的座垫和车门。萝卜头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你起草一个知识青 年扎根公开信吧,管局要搞个典型。她听声音不象萝卜头,抬头一看,却是余福年, 正同她坐在一辆吉普车里。她说:去哪儿?余主任说: 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们走进一个大会场。会场里坐满了年轻人。胸口都别着大红花,奇怪的是每 个人的鞋底都长着长长的根须。郭春莓穿了一双大红色的绣花鞋。鞋底的根须象水 草一样浮在地面上,她走到哪里,那些根须就跟到哪里,忽然吹来一阵风,把那些 根须象风筝飘带一样吹上了天空。郭爱军去抓那飘带,却重重地摔在地上,变成了 一颗花生。她剥开花生壳,又剥开一层白色的花生皮,再剥开一层红色的花生衣, 才看见郭爱军蜷在里头,正在做眼保健操。做完了正面,又做反面。她大吃一惊, 发现郭爱军竟有两张面孔,一张黑红黑红的,笑容可掬,而另一张却黄白黄白,阴 险奸诈。她感到很可怕,却看见座位四周的那些知青都是两面人,只要这一面在讲 话,另一面就闭紧了嘴;这一面说行,另一面就说:不行。她惊骇得缩成一团,问 道:你们都是什么人呀?一个东北口音很重的人口答:都是先进典型呗,只有两面 人才能当典型,明白不?她又问:那你发言时假如两面嘴讲得不一样,咋办?那人 摇着一面头,说:哪能呢,一面儿嘴专在这疙用,另一面儿回家用,各有各的用处 呗。她想起自己是一面人,松了口气。 这年入了冬,也还是旱。过了冬至才下一场刚盖地底的雪。 那雪干松干松的,粉笔灰一般,落在衣服上也不沾,一抖落,便掉个干净。那 雪又是粗粗拉拉的,沙子一般,落在脸上,生疼;踩在脚下,嚓嚓响。象是不甘碎 裂的瓷片,即便炸成齑粉也依然挺着那决不融化的铮铮筋骨。带着北方汉子豪放又 爽朗的气概,几乎蛮横却又真挚地包揽了一切,来作这黑土地漫长的冬天忠实的卫 士。它不象江南的雪,唏嘘哀叹自己的命运,在抽泣中化作一摊泪水。它是坚硬柔 韧的。在高空寒冷的涡流中将自己旋转成粒粒珍珠。 肖潇在收工的路上,凝视自己掌心上几粒晶莹的雪末,停了脚步—— 这是真正的北国的雪性。 她欢喜又感慨,感慨又惆怅。她还是喜欢北大荒。不喜欢北大荒又为什么喜欢 北大荒的雪?南方的雪暖,北国的雪冷;南方的雪轻柔,北国的雪刚劲;南方的雪 素朴,北国的雪绚丽;南方的雪一落下就融化,象个虚妄的梦,北国的雪留到春天, 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况且,南方的雪平淡,北国的雪强烈,强烈得刺眼,刺得眼 要得雪盲症……她不知道哪一种雪更适合自己。她望着忽明忽暗的雪地,觉得它象 一个巨大的晒盐场或是医院……她不由满腹狐疑。她常喜欢收工时一个人走在最后, 默默地想些什么。想到后来,总是这样心烦意乱。 她走近宿舍。昏暗的屋檐下,来回走动着一个人,抄着袖筒,帽带歪搭在肩上, 不时地跺着脚,她放下肩上修水利用的铁锹,揉揉眼。他找谁?人似乎总有预感, 身影有些熟识。老鼠又不要紧,你吃吃看就晓得好吃了。这只鸡养到六月里,就会 生蛋了,大家庆祝庆祝。这张小炕桌…… “泡泡儿——”她叫他。她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慌乱。他来干什么?是他派他 来的?会不会有信?千万不要当着别人的面拿出来。他过得怎样?也许泡泡儿只是 路过……她尽可能笑了笑,说,“寻我?” “嗯。”他摸出一包烟来。 “进去吧,外头冷。”她说。顶好别进去。 “不冷不冷……”他缩着脖子,不看她,把火柴盒抽出一半,划一根火柴,飞 快塞进那一半空当里,燃着了,猛吸一口,半天,说: “这地方蛮好。” “还好的。” “离水库近,有鱼吃。” “今年旱,鱼死了好些。” “弄匹马骑骑?” “就骑过一回,是放牧人的老实马,打它也不跑,没啥骑头。” “你不放马?” “我在科研班,培育良种什么的……” 她发现他对她的情况基本一无所知。 他不吭气,大口大口地抽烟,抽到头,扔在雪地里,听见哧的一声,烟头灭了。 他看看她,舔舔嘴唇,似有什么话,难以出口,欲言又止。 “吃过饭了吗?”她问。除了这句话,她不能够问别的。她什么也不想打听。 那一切都过去了。 “吃了。”他瓮声瓮气说。重又把手抄在袖筒里,看看天,又看看地,并无走 的意思。天黑下来,雪地还有薄薄一层亮光,照见他的踌躇。 “陈旭的被褥全烧坏了。炕漏烟。”他突然很快说。“‘小女工’倒说他烧炕 烧过了头,要他写张检讨,才补助十块钱…… 他再过几天,就要到鹤岗小煤窑去干活儿了。” “为啥到那种地方去?” “工资高呀。下一天煤窑就有一块钱补贴。” 雪地上溜过来的风,绞扭着她的十根手指。 泡泡儿变得结巴起来。 “陈旭说,他才不写检讨……他也不想再编造话去弄钱…… 所,所以,他叫我来……同你借,借二十块,去买条棉絮,做被。过几个月, 就还你……” 他又摸出烟来。风好大,连划几根火柴,没点着。 她让风噎了一口,半天说不出话。风过去,她背过脸,问: “现在就要?” “顶好是。” 她走进屋里去,走到门口,又停了脚步,想了想,回身对泡泡儿说: “我这里,只剩五块钱了……要么,等开了支,你再来拿好不好?反正还有五、 六天就开支了……要么,你先拿这五块去?” 泡泡儿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再来一趟好了。反正路蛮近的。” 他对她的答复似乎很满意。他相信她真的只有五块钱了。她真的只有五块钱。 他也相信她等开了支是一定会借钱给陈旭的。 她是会借给他的。他不是真的遇到了困难,一定不会向她伸手。他转身走了, 走几步,回头问: “开支那天,啥辰光来呢?” “吃过夜饭好了。”她回答。 她也很满意,为着他至今为止对她的信任。 泡泡儿走了,雪地里一个小小的人影远去。她吐一口长气。她发现自己听着关 于陈旭的消息,就象听着一个普通朋友的事那么淡然、那么平静。她确实已经不爱 他了,是的。 那场小雪断断续续渐渐沥沥下了两天。雪晴后的第三天上午,通讯员从邮局扛 回来一只面口袋,里面装满了被这场雪耽误了几日的信件和报纸。 肖潇一下子收到了好几封信。她从中首先挑出那只浅黄色的牛皮纸信封,只有 妈妈爱用这样的信封,她要先看妈妈的信。 跳跃的、奔跑的目光,如一只饿急的小兔子,寸草不漏地搜寻它的食物。它快 乐,它期待。遍地是松针,松针下是喷香的蘑菇;遍地是白雪,雪地下是通红的大 萝卜。树洞子豁然明亮,是小松鼠送松明子来了;树林子里鲜花盛开,是温暖的四 月提前来临……她的眼睛扑朔又迷离,她的额头闪光又闪亮,她的心快乐得透不过 气——一个机会,从远方扬鞭而来。就看她,能不能翻身跃上去了。 她反复读着这几行字: ……其维叔身边无子女,也是我们一直牵挂的心 事。前些时接他的信,才知他已从干校回到北京,仍 在历史研究所工作。玛沙婶婶回石油部等待分配。他们 说京郊区在兴建一座大型石油化工厂,极需青工。婶婶 已托人联系,想设法将你调去。一旦有了眉目,即打 电报通知你去京洽谈有关手续。你如接到由京发出婶 病危的电报,立即请假赴京,万勿耽搁,切切,切 切! 爸爸妈妈 再没有其它的注释、说明,没有任何废话。就好象他们早就同肖潇有过契约— —以前所有的那些关于革命、关于理想、关于建设边疆的豪言壮语,通通可以一家 伙掷入炼油厂的大熔炉中,干净利落地一笔勾销。就好象他们从来也没有教育过她 把一切献给农村;就好象肖潇是必须、必然、必定会离开农场似的。 她在突如其来的兴奋之余,忽然感到了吃惊,惊讶一向恪守本分的父母,居然 也在岩石中凿出了一条通道,学到了一点曲线返城之术。也惊讶自己连半分钟的迟 疑也没有,就在心里痛痛快快、毫无抵御地接受了这个安排。一只救生圈漂来了。 她当然选择走。她感到脸上微微地发热。她肯定会走的。她不能够拒绝这样的机会。 她连一点儿克服这种诱惑的力量也没有。她抓着信纸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当 然,因为陈旭在这里,两个人早晚应该彻底分开,永不见面。她跑到宿舍外面去。 当工人总比当农民进步大。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她踩着新鲜的雪地,脚印儿歪歪斜 斜。叔叔婶婶从小把她当女儿,她要不去,他们会伤心死。她蹲下来,用手指头在 雪地上划着符号。她不知自己写的是什么,站起来的时候,她看出那是几个乱七八 糟的字:离离离……她根本没打算说服自己。 她开始等电报,盼电报。考虑怎么请假。 没有人察觉她心里的秘密,就连大康也不知道。心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东西。 它真正属于你自己所有。无论酸甜苦辣忧愁快活,通通由你自己承受品尝。它常常 将真相和真实对你的朋友和敌人隐瞒,它只忠实你一人而欺骗其他所有人。而那其 他人的心,也欺骗你,谁也看不见谁。她终日神思不定,憧憬、焦虑、隐隐不安。 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萦绕她,时时来叩击她心室的门。她不得不又在上头加了一把锁, 可它们依然固执地从门缝里钻进来,咬噬她,纠缠她。她审视自己的内心,越是剖 析它便越是觉得它难以理喻。这真是难挨难熬的日于。她从没有这样地同自己过不 去。 电报很快来了。电文好长一串: 婶病重家无人急需照料万望来京叔。 吃了中饭,她拿着电报就去找郭春莓。郭春莓每天中午都不休息,在队部办公 室看材料或找人谈话。 队部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桌上也放着一份电报: 肖潇婶病重恳求领导准事假两周回京照料肖其维。 肖潇哭丧着脸,把自己那份电报递给正一边咬着馒头一边看报的郭春莓。她吸 吸鼻子,掏出手绢擦眼睛。她觉得自己确实很悲伤,很焦急。很可笑。 郭春莓反复看着那两份电报,沉吟不答。 徐主任披着棉袄进来,瞅一眼。说;“谁家人没个病了灾了晤的,走呗。” 肖潇赶紧说:“能用七四年的探亲假吗?” “那可不行。”郭春莓很坚决地答复她。“第一,离元旦还有两天;第二,新 年一开头就放探亲假,别人会有意见。” 肖潇咬咬嘴唇,说:“那我请事假好了。” “事假最多不能超过一个月。”郭春莓看了她一眼。“春节前一定要回来。” “嗯。”肖潇含混地哼了一声。 徐主任说:“你上北京看见有好的皮筒子,给我淘弄一件,回头给你拿钱。” 郭春莓拉开抽屉,拿出印戳,给她开介绍信。一边写一边说: “余主任又来电话问了。” “问什么? “那封信呗。” “什么信?” “你忘了?扎根公开信呀。”她抬起头,眼睛里很有一点责备的意思,怪她竟 会忘记这样重要的事…… 肖潇笑笑说:“如果来不及,你写好了,我本来也不行。”她突然发现自己找 到了一个逃避起草这封信的最好理由。她并不那么愿意起草这封信。她从来没有真 正考虑过扎很的事。 郭春莓把介绍信撕下来,又看一遍,说: “我看咱们分场,噢,不,咱们半截河农场的知青,就你写最行。上次那篇百 日大变样的报道,写得挺生动的,观点又鲜明。余主任表扬你了。他说这次这封公 开信,一定要写出水平来……” 你这个蠢货,你这个傻瓜!只要了一只木盒,你真蠢!木盒可有多少财宝?滚, 蠢货,回到金鱼那儿去,向她行个礼! 向她要一座木房子。 “你要带什么东西吗?”肖潇打断她。 “给分场买些批儒评法的书吧。”郭春莓果断地说,又叮嘱,“你能早点回来 就早点回来,公开信还要你来起草。这段时间,我正好再找几个典型议一议,准备 得充分些。你出去,要多关心形势的发展,回来好给我们讲讲……” 肖潇连连点着头,把介绍信小心叠好放进衣袋,告辞出来。她忍不住想笑。踩 着路边上那末经践踏的雪地走,扑哧—— 扑哧,好象踩实了一个又一个秘密。她心里似有一种恶意的快感。不知在什么 地方狠狠地报复了郭春莓。 当天晚上连队开支(为元旦提前一天),是肖潇的运气。三十一元五角,够她 买一张去北京的硬座车票,还可以到佳木斯车站给叔婶买两盒酒心糖。晚上她收拾 行装,又有不少人托买东西的,忙得不亦乐乎。换下的脏衣服,大康通通包下了。 肖潇一直紧紧皱着眉头,好把兴奋藏在额头的皱纹里,免得别人疑心。 晚上躺下后,她半天没睡着。翻一个身,又翻一个身。不敢再翻,怕吵醒了大 康。却听见大康那床被,朝她这边翻动过来,又传过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肖,你真的一个月就回来?” “真的。” “你真的还回来?” “你怎么了? “不怎么。”大康赌气地又翻了过去,嘟哝着,“我怕你回来时。见不着我了。” “怎么会?”肖潇伸出一只手,弹弹她的后脑勺。这一个多月,大康总有点闷 闷不乐,笑声少了许多,好象有什么心事。肖潇想她大概是对自己同郭春莓的配合 不高兴,也不便去劝她。今天来了电报后,大康竟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把北京的事 告诉她吧,就告诉她一个人。有些快乐,没有朋友分享,简直不能够叫快乐。又不 是地下工作,何况是大康,这半年如果没有她,生活也许又是另一个样子。可是, 不能。她既然向所有人隐瞒了真相也就得向自己隐瞒自己的心。隐瞒到底。有些快 乐,一说出来就全都没有了。 ……玻璃亮晃晃的,是天亮了?不,是雪地的反光。压抑了一冬天的雪,是这 样性急地、拼命地发光。亮得好象夭不必再亮、也不会再亮了。天亮了她就要离开 这儿。会不会是永远的离开呢?她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拖车经过五分场路口的时候,她看见三五成群缩着脖子出工的人 们。她的呼吸猛然急促,一股寒气逼入腹腔——她记起了泡泡儿说过的三十号开支 来取钱的事! 连续二十四小时的兴奋、激动,忘乎所以,想入非非,使她完完全全忘掉了这 件事。 她确确实实是真的忘记了! 逃跑?她的脑子嗡嗡炸响。泡泡儿和陈旭一定会认为她是存心搪塞、敷衍、欺 骗他们。真卑鄙!他们,还是她?她即使可以捉弄任何人,也决不应该叫陈旭对她 失望。跳下车去,回去!明明还来得及补救,来得及纠正自己的过失。光光的炕席, 乌黑透风的煤窑工棚。只要敲敲驾驶楼的铁皮顶,管二就会停车。你如接到电报立 即赴京万勿耽搁切切切切!明天就是元旦,过节两天都没有车。如果回去,误了北 京的大事呢?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车轮突突地从镇实了的雪地上碾压过去。它一定埋葬了雪底下无数个秘密。骗 子——她在无意中骗了他。她对他说的第一个谎话,是在他们分手之后。不不,她 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就不是欺骗。总有一天她会当面对他说清楚,这不能算作 谎话。 可如果这能叫做谎言的话,那么决不是第一次。一年前回家看孩子的那个电报? 昨天的介绍信?坦然自若,心安理得。 岂止骗了刘老狠,骗了陈旭,骗了郭春莓,还有大康、苏大姐和萝卜头…… 剧烈颠簸的车厢,把她抛过来又甩过去。她听任厢板撞着自己的身子,竟觉不 到疼痛。不知是冻僵还是麻木,只有心一阵阵翻统,一阵阵恶心。 你到底还晓不晓得自己心里在想啥呢? 谁在问她?她问自己。 是邹思竹。是的,只有他会这样一本正经要死要活地对待自己,对待自己的心。 天呐,她竟也忘了同他告别。就象忘了泡泡儿的事一样。 那棵狰狞的老神树,举着虬龙爪一般弯曲的树枝,黑色闪电似地从灰白的雪原 上蹿出来,飞快地靠近她,好似打着难解的哑语。不知要给她一个什么样的忠告。 或是暗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