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第三章 03 小花猫突然从屋里跑出,它目中无人地攀到了树干上,接着噌噌爬到高处。好 一阵无声无息。小鹿过来,往上望了望说:“小脸探出来了;还笑呢!” 从岳父家回来,梅子的心情很好。她咕咕哝哝:“你知道我爸多么喜欢你吗? 他想你,只是不说……”这显然是不实之词。她故意说父亲而不说母亲——岳母才 真是爱护和关心我。我宁可相信梅子所有良好的品性都是从母亲那儿继承的。 “现在城里变化很大,到处都跟你走时不一样了。你们杂志社现在好热闹,成 立了好几个公司。柳主编对爸爸说:如果他不走就好了……年轻人冲动起来没办法。 不过他随时回来我们都欢迎。柳主编真是这样说的……” 我打断她的话:“她为什么对我那么宽容?她是对你爸好——她对老干部个个 都好。” 梅子立刻不语了。 我们在这个话题上真没有好谈的。她又开始说小鹿的体校、体工队——“他上 次参加比赛得了个亚军,市里奖给他三千元。如果是冠军能奖一万元。还是这么小 的比赛……” 我说:“一切都指望小鹿了。以后他挣多了钱,我要借钱在园子里打一眼机井。 现在水源不足……” 梅子叹了一声。 第二天一早门前就响起引擎声,梅子马上说一句:“柳主编来了!” 果然,进来的人正是柳萌。她有些夸张地皱起眉头看着我,半晌才吐出一声: “呀!……” 梅子去为客人端茶和水果,一边忙一边咕咕哝哝说客气话,偶尔还招呼我一声。 梅子真有趣。 我问候了前领导,并握了手。她的手比以前更柔软,也更有力。这双手在这个 时代会不失时机地抓住任何想抓住的东西。她说:“你倒没显得老气。” “你更是这样。你越活越年轻,就像恋爱中的女人一样,显得容光焕发……” 我的玩笑有点过了。梅子的眼睛扫过来一下。 柳萌笑得很厉害,用手指点触我的前额。她以前经常这样。“大家都想你呀, 都说你回来多好。喏,这是最近两期刊物——改革版面以后的。吓你一跳吧?群众 评价很高,个别人,当然了,不管他……” 我绝想不到这就是以前服务过的那份综合杂志。它比我离开时走得更远了。封 面庸俗而无耻,封二封三除了广告画就是道德败坏的女人照片;内文是一些奇闻怪 见录、“企业家”事迹、征婚细目和气功介绍。黑白图片与文字占同样篇幅,有时 气功师和女人、领导讲话照片占去半页或一整页,偶尔还占两页……我把它们堆到 一边。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有时也不完全赞同。不过刊物要生存,就要顺应时代 潮流。现在刊物本身发行可以赚钱,彻底扭转了局面……” 柳萌颇为得意,说话时嘴唇微微收束。 “那为什么还要再办那么多公司?看来这回要全力捞钱了,而不是为了把刊物 办好——只要赚钱就行……” 屋子里一下安静了。梅子怔怔地望我们。 柳萌咽了一下。后来她笑了:“知识分子当然不会喜欢它,我说过,我也一样。 不过群众喜欢——发行量就是这个说明;群众喜欢,我们又算什么?” 我觉得一股血直冲到了脑门。 柳萌继续说下去:“想一想,我们自己又算什么?我们的工作为了什么?说到 底还不是为了给群众提供‘喜闻乐见’的精神食粮?一想到这里,那点担心也就没 有了……” 我极力想忍住,但还是问了一句:“你说的‘群众’指哪些人?谁代表他们?” “就是大多数人呗……” 我根本就不想听她的回答。而是直接告诉她:“你说的‘群众’喜欢的东西多 了。如果你们不拒绝,他们想看想要的还远远不止这些——你们有勇气——满足他 们吗?” 柳萌脸色有点变:“他们还想怎么?” “怎么都行,你们琢磨去吧……就怕你们没有勇气……” 柳萌站起来,往梅子身边靠了一步,说:“你听他怎么说我们……” 梅子附和着柳萌批评我:“瞧你说的!瞧你说的……” 柳萌好长时间没有吱声,明显地不高兴了。梅子想说些愉快的话题,可对方就 是不搭腔。后来柳萌又勉强呆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梅子难过极了:“你看,柳阿姨好心好意来看望你,她关心你,她为你好……” 我心里很烦。我告诉梅子:“算了,别说了。你把她看得太好了。她才不像你 想的那样好。她还有脸说‘群众’,她知道什么才是‘群众’?她该到这座城市的 小巷子里走走,看看那些一家三代挤在一间小屋里的市民和工人!她还该到山区、 到那个平原看看,看看那些穷得连一件木头家具都没有的农民!去看看那些被抢劫 的百姓、被杀死被糟蹋的女中学生、农民的女儿……现在这些恶性事故多得数不胜 数,天黑了人不敢出门……这些人才叫‘群众’!他们手无寸铁!她是一个刊物的 主编,她干了什么?她不过是用这个刊物给恶棍打气,把他们的邪劲儿煽足!她简 直和那些恶棍是一伙儿!” “快别说了,你太冲动……” “你看看她的刊物吧,她为‘群众’做了什么好事?没有! 她的刊物大肆赞扬的人中,明明就有我们大家都熟知的流氓恶棍——就为了几 个钱。世上还有比这更恶心的事儿吗?” 汗水顺着我的两颊流下来。 梅子说:“她说以前也有人提过这样的意见,她说刊物是正常经营,是在法律 范围内……” “法律也是他们解释的法律,好多人屋里连一件像样的木制家具都没有,怎么 会有‘法律’?听她唬人……” “她对爸爸说将来请你去最好的一个公司干经理,工薪也高……” 我打断她:“我才不会去挣她的黑心钱。我现在的葡萄园赚不了太多的钱,可 它干干净净。” 梅子流出了眼泪:“柳主编是看在父亲面上才关心你的,父亲知道了该怎么说 呀?……” …… 梅子好长时间都在抹眼泪。她说大概柳萌再也不会原谅我们了,她甚至不会再 到父亲那儿——“你心里完全可以那样想,怎么能面对面顶撞?你太缺乏修养了, 我真为你担心……” 看着梅子难过的样子,我有点心软了。我告诉她当时实在不能忍受——那一刻 我想得很多,想到了山区和平原上的人,还有鼓额最近受的伤害、死去的那些人…… 我稍稍说了一点,她立刻不吭气了。“不要担心,我们不需要她来原谅我们,相反 我们倒要永远与她有个界限。她做的那一切细究起来是非常丑恶的……你说我修养 太差,我承认,不过我现在担心的是‘修养’太好的人越来越多,敢于说句真话的 人倒越来越少。我最好还是别要这种‘修养’吧……” 我们一直谈到夜色降临,都很激动。梅子并不认为我全错了,但对我采取的方 式仍旧难以接受。她咕哝着:“我好担心——担心这一辈子……我们怎么过啊?没 人像你这样,我心里明白……”“不,像我这样的人很多,很多很多;还有比我坚 定和勇敢十倍的,很多很多。你不必担心。我明白你担心什么…… 我对你说过的往事——我们家的往事太多了。我说过,我们这一家人有很多失 误和缺点;可是他们的不幸都是为了坚持做一个好人、为了自己的信仰才造成的。 我常常叮嘱自己:你不过是这个家庭的一个后来人,就看能不能守住了。折腾到了 你这一代,可不能再做另一种人。我们家遭难的人已经那么多了,他们为心里那块 热辣辣的东西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了。 我这个后来人可千万别溜掉,我得挺住。我其实一生下来就得接上去。这是我 一点一点弄明白的,越来越明白了。梅子,看在我们这一家的面上,原谅我因这样 对你造成的伤害、给你的不愉快吧;请你相信我们家流血流泪都是为了穷人,为了 要做个好人——有信仰的人才算真正的好人啊!请你相信我们家是无私的,我们至 死都相信应该有正义——它应该是存在的……我如果今天稍稍一松弛就变成了另一 种人,那么对于我们这一家人来说,就是前功尽弃了。我绝不敢也绝不能冒这样的 风险,这太可怕了,这种背叛太大太大了……我就是这么前前后后想过了,我真的 不能后退了……” 梅子在我急促的语气中一声不吭。她完全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她拥住我,用 力吻我。她的泪水把我的脸都打湿了。 我多么需要她啊,我们是不能分开的。 多久了,我们没有这样深入地交谈。她的性格决定了她的迁就、没有勇气、缺 乏决绝一念。可她善良、明晰,能够辨别和判断。只要冷静下来,她极少把是非搞 错。这并不容易啊,在如今这样一个引诱和混淆的时刻,她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是非 常难得了。 我在夜色中想看到她黑亮的眸子。我看到了。我说:“你还像十几年前一样……” …… 最后令我失望的还是岳父。他让小鹿来喊我,急匆匆的。 我知道柳萌已经详细对他汇报了。关于柳萌的任何争执都没有多少意义,但为 了梅子,我还是去了。 岳父竟然劈头问我:“你说他们杂志社‘靠卖淫赚钱’——有这话吗?” “没有。” “这个同志从来不说谎!” 我笑了:“她的特长恰恰是说谎。我们在一起工作了那么久,了解她。” “她喜欢打扮,也有些娇气,这我清楚;但她不会撒谎。” “事实证明她会。你问梅子吧,她自始至终都在场。” 他转向女儿。梅子立刻站在我一边: “是的,他根本就没那样说过!” 岳父长长吐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又说:“不管怎么,对人要宽容,要善于团 结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她对我们一直很好,你这样对她说话,没有考虑后果吗? 你照顾到大局了吗?” “你们是有友谊的。你们还是你们。” 岳父有些不自在,活动着:“这不可能不受影响。她会想……上一次她还带给 你妈一包人参糖。同志嘛……” 我忍不住插一句:“她不该把刊物搞得黄色下流,她做得太过了!” 岳母一直在旁边听,这时说一句:“柳萌这个人太疯了! 她家老于也真放心……” “老于”就是柳萌的男人。我和梅子都笑了。 岳父看一眼老伴:“胡扯什么!” ……最后他非坚持让我去看看柳萌不可——“也不一定是去承认错误,不过是 表示个歉意;人在气头上嘛,说话难免出格。”岳母也赞成男人的话,催促我: “去吧,去一趟吧;你不知道,柳萌找到你爸都哭了。她也不容易。她面子上过不 去……” 回来后,我问梅子:“我去吗?”梅子说:“去吧,我和你一起。” 我心里明白:我不会去的…… 这是一座焦干的、让人无法有片刻安宁的城市。我们的小窝本来很偏远,可是 如今已经被彻夜不息的喧嚷吵闹包围。 离我们不足三十米的人行道旁竟然有两三处卡拉OK厅、一家咖啡馆、两家服 装店和一家舞厅。它们一律安装了大功率喇叭,而且午夜两点仍在啊啊大唱。那尖 利利的、狼嚎般的、哭泣一样的、跑音走调的……各种喊唱和哄闹让人完全陷于绝 境。无论怎样把窗门关闭,各种声音还是钻挤进来。 我问梅子:“很长时间一直是这样吗?” 她说是的,“以前有人出面找过有关部门,可后来见没用,只得忍着。” 梅子也常常吃安眠药。她习惯于这样的生活,说大家都吃安眠药,听说也没有 什么副作用。 我不得不加大安眠药的剂量,不然就别想安睡。不仅是这些音响设备,还有各 种车辆的高音喇叭、半夜里的窜跑追逐打斗——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一伙打架的人, 围起上百人观望。有一次打斗持续了四个多小时,在人行道上留下一摊摊鲜血:那 天有一群穿铁钉衣的家伙窜来窜去,个个都骑了一辆大摩托。事后有人说:两伙人 在酒馆里干起来了,都有来头;结果各自都用无线电话召唤人手…… 这儿哪他个居民区。 这儿正以空前的速度恶化。午夜,躺在窄窄的床上,听着一片交织的嘈杂,犹 如置身恶涛汹涌之中,小床就是一只单薄的小船,顷刻间会被劈个粉碎……我夜间 刚刚吞下大剂量安眠药,问梅子:“就这样捱吗?”她眨巴着眼,“惯了会好一些。 你别想它,越想越烦。你别想,这样一点点就安静下来了。你试试。” 天哪,条件是“别想它”! 别想是不可能的,因为各种声音主动送入耳膜。人无可回避……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个夜晚。半上午时分有熟人来玩,闲谈中得知,我们以前那 些朋友——大多是一起毕业的,已经有好几位患了不治之症……这消息使我久久不 语。我不敢回忆他们的音容笑貌。真是令人沮丧极了。我感到奇怪的是现在还有那 么多兴高采烈、神气足壮的人——他们或者是不知忧愁的傻大胆,或者干脆就是些 特殊人物——比如柳萌之流,已经不知第几次搬家了,他们早已从喧嚣烟熏的闹市 搬到了郊外山中……那儿的夜晚尽是小虫的鸣叫。 来人临走还告诉一个讯息:○三所的人正在给“瓷眼”加紧筹备一个“三十年 学术活动庆祝研讨会”……见鬼了,一个江湖骗子、双手沾满学人鲜血的家伙,这 会儿要庆祝自己“三十年学术活动”了,而且很多著名人物届时要亲自到会祝贺。 眼下正征集贺词贺电……真见鬼了。有关部门为这次研讨庆祝活动拨了专款,再加 上企业赞助,可望汇集五十万元款项;用不完的留下来,继续搞一点,争取成立一 个以“瓷眼”命名的“学术基金会”……见鬼了。我从未听说这个城市为一些真正 优秀的学人,比如我的导师,还有那个死在窑场的学界泰斗开过什么“研讨会”…… 我对梅子说:“我必须尽快回到葡萄园了。真的,必须马上就走。” 她望着我。 我亏欠她的太多了。我挽住她的手,对在她耳朵上小声说了一句:“嫁给我的 平原吧——好吗?” 我第二天即启程了。 ……真是无法表述此刻的心情。好像只有被“归来感”笼罩下的我才有如此的 感激……真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出生地。 今天看,母亲和外祖母从那座海滨小城走开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如果当年她们 一直呆在那儿不走,等到父亲归来,那么大概我们至今还会踯躅在熙熙攘攘的街巷 上。当年显然是一个预感帮助了她们。她们很快明白,这一家人必须离开了;在这 座胜利的城市中,我们一家是失败者。于是她们雇了一辆马车,去荒原上寻找那个 老爷爷了。 老爷爷——荒原的奠基者!当我回忆我们的家族,展望我们全部的幸与不幸时, 总是首先记起了你……我深深明白,只要记住了您的目光,记住了您的笑容,一个 人就不会走入迷途。 我也许正像当年的母亲和外祖母一样,是在您的指引下走到了这片葡萄园中。 我甚至幻想着,您是神灵派到人间指引我们一家人的…… 在平原上度过的这些年中,我有机会常到那座海滨小城里去。很久以来,我多 少次像被磁石吸引着,不自觉地就走到它的身旁。记得我在那所地质学院时,假期 里背上背囊,总是匆匆地穿过南部山区踏上平原。我在小城四周徘徊,远远倾听着 码头上的巨轮昂昂鸣叫,然后才无声无息走开…… 我的出生地,准确点说是那座小城中的一个大宅院。我曾两次返回那个地方, 伸手抚摸过颜色发黑的砖墙,看过遗留下来的几棵白玉兰树。那个大院当时一半被 拆毁,一半改成了仓库和兵营;还有一个角落被圈进了博物馆的高墙。 看着屋顶上长出的肥胖的莲座瓦松,不禁想到这座古宅所蕴藏的丰富养料。它 神秘地存在了几百年,而且还可能继续存在下去。外祖父死后,这儿就失去了生气; 后来父亲被捕,女人们简直就没有力量支撑它了。它太阴森太沉重,已经不是一个 普通家庭所能承担的一座建筑。它沉淀和凝聚的东西已经太多……母亲和外祖母毅 然决定出走,肯定是某种灵感在起作用。 其实早在她们决定搬走之前,宅院的一大部分已经被封了,理由莫名其妙。住 进荒原小屋中,母亲还偶尔牵挂城里的这个大宅院。随着日子越来越艰难,母亲终 于想起它的所有权,就想卖掉一两幢——可小城里早有几个机关把宅院占据了,他 们怎么也想不到会来一个讨房子的妇人,大吃一惊。 才刚刚过了几年时间,这儿竟然没有几个人能讲得清这房子的来历、它与一支 当地望族的关系。可怕的遗忘啊。 母亲看着这些长了青草的石板地,靠南墙那些高大的玉兰树,哭了又哭……她 正式提出处理自己的房产时,有人才恍然大悟,急急报告了有关方面。不久传下一 句可怕的斥责: 反攻倒算!母亲可没有被吓住,她多么顽强,指出这座宅院的真正主人是外祖 父——“他已经牺牲了;你们总不该没收先烈的遗产吧?!” 那些蛮横的家伙被噎住了。但不久他们又想出新花招,说外祖父逝去之后,这 个宅院就由父亲继承了;而父亲的财产,当然是要没收的。母亲告诉他们:外祖母 还活着呢,老人理应继承丈夫的遗产…… 就这样,他们被迫还给了我们两幢房子,是最破的两幢。 母亲要卖掉它们,以解燃眉之急。可占据宅院的人不准其他人来买,而又故意 把房价压得奇低。没有办法,我们就以低价卖掉了这两幢房屋……眼下这个古老的 宅院竟没有一片瓦属于我们了。 我们终于在小城失去了最后的立足之地。这对于我可能又是一个幸运:先成个 无产者,然后才有决绝的勇敢。就这样,我找到了自己命定的葡萄园…… 斑虎疯迷一般围着我跳,两爪用力搂住我的腰。这样它差不多站得与我肩部同 高,伸出长嘴触动我的脸。它全身颤抖,每一根毛发都流溢着激动。我试图抱起它 来,发现它可真沉。我们被一片兴奋的目光包围了,鼓额、四哥夫妇、那个小伙子, 都站在旁边。鼓额一声不吭,只有瞥来的目光热烫灼人。响铃喊着:“啊哟,可回 来了可回来了,想煞斑虎了,啊哟……” 四哥背着枪,含着大烟斗微笑。他咕哝:“再早回一天,你的朋友——那个酿 酒工程师还没走哩……” 响铃嚷着:“领来大妹子多好啊!怎么不领来大妹子?” 我问四哥那个朋友的情况,他摇着头:“不中用了。这一回来了,眼神尖亮, 说话东一句西一句。脑子混了,人不中用了……唉,都是那个狗女人给整的。她把 个好人给耽误了……” 我能想象出那位朋友的状态。看来他这一次非进精神病院不可了。我恨那个高 个子女人了。看来她和她们一伙儿——我总觉得这个世界有一批美丽而无耻的女人 ——非要把好人逼到绝路不可。我那个忠厚的朋友啊,就这么眼睁睁地给毁了。你 可以美丽加无耻,可是别来毁坏我的朋友!在大城市那些高级酒店里,美艳逼人的 贱货太多了,她们像高傲的老鼠一样在铺了厚羊毛地毯的走廊上找食儿。可她们从 来没打谱毁坏汗流浃背的劳动者;她们压根就没那个兴致。 我因那位朋友的悲惨处境而无法高兴。他们都试图让我忘掉他,但我怎么能够? 那个女园艺师穿着奇装异服来串门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她既然已经不对自己的 园艺事业抱什么希望,所以就有了闲情逸致。她涂了眼影儿,学说地方话,跟四哥 要酒喝,还逗那个身材细长的小伙子——我发现她对他有些偏爱,装作一个老大姐, 嘲笑小伙子已经发黑的小胡子,刮他的鼻子……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绝不希望 这时候的园子再让人打扰。 女园艺师走后,四哥马上说:“这一段她老来这儿。那个园艺场不行了,她的 心不在那儿了。”响铃说:“这姑娘不孬,大双眼儿;就是脾性太泼了,一口气能 亲斑虎十几下……” 四哥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条二尺多长的大鲶鱼。很久没有吃到这样的美味了。响 铃又做了几个野菜,四哥提来了酒瓶。 这顿晚餐真是愉快极了。月亮眼看圆了,茅屋和小院被映得一片光明;小甲虫 在地上行走,斑虎不时伸出爪子触它一下;但斑虎从不无缘无故伤害它们。牵牛花 从篱笆上探出脑袋,它的四周都是鼓胀胀的豆角。那些像拇指大小的鸟儿一个个嗅 过了喇叭花,又飞到篱笆的另一边去…… 随着一阵西北风吹起,我们都听到了一阵二胡的声音。月色下这琴声让人怦然 心动。我们一动不动谛听。海潮声不太重,只有这琴的倾诉。那是一曲《二泉映月》 ——多少年前那位盲艺术家阿炳的杰作。这位无望而坚毅的天才在这个夜晚又一次 感动了我们。他的激情啊,像大潮大涌一样弥漫过来,把我们裹卷了。我们被满溢 的浪头和白沫水溅一块儿给覆盖,忍受着无所不在的冲撞涤荡。全身灼热,这冲撞 时而猛烈时而柔细,这是一次淋漓尽致的洗涤。渐渐过去了。潮水不可避免地消退。 它化为一片涌动连接的大水,在夜色中回旋不止。它回旋不止…… 我一直闭着眼睛。多么感激夜色里的琴手。他和他的琴,今夜都成了天赐之物。 这是神灵赠给整个平原的。我感激他。 在这个归来的夜晚,我第一次听懂了这首曲子——它原来在讲一个决绝和忍受 的故事。 曲子消失时,大海滩上再无令人瞩目的声响和事物。所有人都默默的。我睁开 了眼睛,接着大吃一惊——四哥紧闭双目,泪水溢满了每一条皱纹…… 我屏住呼吸,仰脸去看满天星辰。 我相信盲人阿炳的倾诉引起了四哥一生的回忆——怎样离开平原去东北讨生活; 怎样不幸地伤残了一条拐腿;接着就是拖了一条拐腿,在芦青河两岸、在平原上长 久流浪…… 葡萄园里响起啪哒声,是露水在滴落。我们都能感到这是平原上最美好的夜晚 之一。斑虎爬起来,自觉地到园里巡逻去了。大约有半个多钟头,它又重新卧到了 刚才的地方。它昂着头,月光下它的鼻头闪亮,那是被园中露水弄湿的。这样的时 光永驻该有多好啊。 真不敢想象我们大家会失去这个葡萄园。一想起四哥将重新拖拉着那条拐腿游 荡,我心里就一阵撕痛。 ……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有时暗自寻思会觉得吃惊:怎么四周有那么多朋友 遭到了厄运?真令人不寒而栗……我并未与其他人讨论过这个感受,也许一经交流 大家的印象都差不多。如果真是如此,不幸的人就太多了。可是我们分明又看到有 那么多欢天喜地、情不自禁的人……必须去看看那位酒厂工程师了,他现在到底怎 样了? 过去他是著名的酿酒师,搞出了两种名牌酒;还有一个了不起的老婆、一副强 健的体魄、宽敞的住房。那时他才四十二三岁,黑红色的脸膛,高鼻梁,一头拳曲 的乌发。一切方面都让人嫉妒。他带着得意的美酒走遍了欧洲,几乎一天到晚穿着 笔挺的西装。现在他四十六岁,很快就要年过半百,突然又把老婆丢了。 她是他的珍宝。 他很快添上了白发,饮酒不断过量,手指常常颤抖。他把那几间宽敞的屋子搞 得乱七八糟,所有带花的衣服都被他锁起来,还把爱人戴过的一顶彩色斗笠悬在墙 上……他的神经开始不正常。 人们这才突然发现他是一个非常可怜的人,原来还是个孤儿! 他从二十多岁毕业分配来东部城市工作,至今没有挪窝儿。后来就是恋爱结婚, 事业发达,被人羡慕。没想到他的幸福竟是如此脆弱。眼下他无依无靠了,老家在 几千里远的一座山城,父母早已过世,唯一的一位堂兄去年也去世了…… 他现在是真正的单身汉。 我直接去了他的宿舍,门锁着。问了一下,说是住进了精神病院! “他病情发展很快,已经不可收拾。没办法,只得找人把他捆起来,用车拉到 了那里……” “捆起来”三个字差点让我流出眼泪。我忍着,再不想看这个地方一眼。这儿 到处都是令人作呕的酒精味儿。 赶到那个精神病院,好说歹说才被应允探视。好像那些大夫的神情也不太正常。 那地方简直像个牢房——有带铁棂的窗户。所有重病号都住这样的屋子。他隔 着窗子与我相见,两手紧紧握着铁条,摇动着,想一口气把它折断。他肯定认出了 我,一动不动盯了十几分钟,哗哗流下了泪水。整个人瘦得吓人,本来就很大的眼 睛显得更大了,神情尖尖的。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哭出来。我叫他,他不吭声, 只是流泪。我按到他的手上,他就把额头抵到上边。他喃喃着,仰起脸来:“…… 那个大头目的狗儿子来参观,一眼看见了她……后来用车拉她去钓鱼,再后来……” 这些话不会错的。我相信这时候他很清醒。我对他说: “你振作起来吧,别丧气!你还有多么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样一个女人有什么可惜的!你比她重要一万倍!你明白吗?” 他摇摇头:“我不重要……她才重要——你不知道她!她才重要……”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见过那个女人不止一次了,我敢说那是世界上最疯浪的一 个女人。她长了副漫长脸儿,眉眼鼻梁多多少少带点异族人的味儿。人显得很年轻, 多少年下来没有一点变化,几乎不会衰老。那时她还多么爱我们的酿酒师啊,大家 正一起玩着,她一转身就亲起他来。“她受不住,她就这样!”酿酒师对朋友带着 歉意解释。 也许这时发生什么都不该吃惊……不过总该有谁来教训一下横行无忌的流氓吧。 他继续摇动铁棂,摇不掉就大喊。这声音粗砺骇人,像山洪之声。他完全失去 了控制,大吼大叫。一会儿有几个人咚咚跑来,粗暴地赶开了我…… 最后那一幕永远留在我的脑海。我明白,在强烈的刺激下,一位天才可以变成 一头狮子…… 我又一次无可奈何地看着一位不幸的朋友。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也不知道还 会有多少次。我相信这样的经历不会有助于我——每一次都必须用尽全力抑制住什 么,不让悲愁无告的情绪把我淹掉。 我因为被这样的心情攫住了,难以入睡,就索性坐起。我只有把一切讲出来才 会好受一些。偶尔我在灯下翻一翻那些古歌,让思绪飞到几千年前。可是这最终还 是无济于事。 走出去,走到黑赳赳的葡萄园中,让冰凉的风吹一吹…… 我伫立在一棵葡萄树下,马上听到了海潮的声音。奇怪的是今夜的风非常弱, 夜潮声却很大。那种低沉的声音说明它动荡翻涌的源头在辽远的地方,在靠近一道 深渊的地方。这种声音比起狂风卷起的浪头扑扑摔碎在沙岸上更为可怕。我从小就 听熟了这种隐隐的、潜伏着的钝钝潮声。平原上的老人对这种看似平静、却能把潮 声传递到远处的海象叫做“发海”。他们吸着烟听一会儿,然后断定说:“今夜发 海……” 天空是纯粹的黑蓝色。星辰灿烂。正北方的北斗显得那么淡弱。我遥望它,不 禁又想起徐芾东渡的船队。他和那个大王的故事,在这片平原上已是支离破碎。我 着迷于它所有的细节,并以此来战胜自己的遗忘。而这一切,只能求助于流传在民 间的古歌了……好久没有自己写下一行歌子,因为它比起我搜集整理的这首古歌, 已显得苍白无味。我咀嚼着永久的传奇,想象着默念这些古歌的人、他们奇特的心 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