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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有一个梦想

  杜甫在当年有两个悲叹让我难忘,因为他看到和感到的哀伤愁苦都是人世间最基本最常见的东西。一是他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二是他的“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一千二百多年过去了,杜甫的悲叹如今仍在人们耳畔震响。一边是炫目的网络和智识阶层的扯淡,一边是诗圣濡湿千年的长泪。鲁迅先生当年说要“睁了眼看”,就是不回避,有真心,能牵挂。这已经成了世纪末的难事。因为任何人,只要想分得一杯羹,就不能冲了欢喜和吉庆。现在许多人都学得乖巧聪明,连最基本的梦都不敢做了。

  将朱门多得快要烂掉臭掉的酒肉分出一点,让路边冻饿濒死的人活命,这似乎不难。让无一床像样的被子、无一间房屋遮风避雨的人得以苟活,这好像也不难。

  可是看上去不难的事从来都是最难的。好像难到谁也做不到。因为从古到今,任何时候都会有人振振有辞地“看主流”、“成绩是主要的”——这样说着千年不变的鬼话套话,以维持千年不变的“杜甫之悲”。

  我看过不少富庶之地,那里伟大的“开拓”真是空前绝后,已经学得很像欧美。我也看过更多的边地远野,那里的贫寒之象让人不忍卒读。无论从这一极到那一端,到处都有食不果腹者,有在雨水和寒风中瑟瑟发抖者。还有,伴随这些的,到处都有成行的进口车,成排的盛宴和欢庆,一掷千金不眨眼的官场。

  这些就是千古不变的风景?这些就是人类的命运?

  一个人会因为害怕自己的“茅屋为秋风所破”,为了逃避本该属于自己的那床“冷似铁”的“布衾”,为了免做“路倒”,不得不小心谨慎,精明再精明。这样的结果就是两个字:逃出。可是一旦逃出险境,逃出所谓的人生哀难的险途,立刻变得尖牙利齿了。他们一朝得意,再无心肝,连起码的怜悯也没有。无论是谁,逃出一个算一个,几乎很难找到例外。

  智识阶级逃出了,于是他们学得油嘴滑舌,卖了良心,合伙鼓噪。小官人逃出了,于是他们仗势欺人,横行乡里。真的没有个例外吗?不,应该有个例外。我们曾经寻找着例外。

  有谁敢于统计,一个发达或不发达地区一夜的公费挥霍到底是多少?又有谁敢于统计,这同一地区大面积贫民一夜的衣食住行所需花销总值仅是多少?更有谁敢于统计,走马灯般的轮换升迁背后藏下了多少罪恶?还有谁敢于统计,那些得意者一个个是怎样逃出了贫困,背叛了祖先?要知道他们的祖先大多是穷人,他们自己是一朝“胜出”,愈加后怕。祖先痛苦的经验累积心头,正是又凉又沉呢。

  这些就是千古不变的风景?这些就是人类的命运?

  “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失败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毛泽东如此概括,简洁扼要。“胜利”之后呢?还有,一个阶级是如此,那么一个人呢?一个人所谓的“胜利”之后呢?

  一个人难道真的不可以有人道和怜悯吗?最基本的东西难道真是不可企求,是人世间最大的高调吗?最基本的,即最低调的——“低调进取”还不行吗?

  不,这仅仅是一个梦想。在新世纪开始之初,这也仍旧是一个梦想。现在如果因为高科技和发展的喧哗嗡嗡震响,因为总是一味梦想移民太空,因为不能即时追赶现代繁华而忧愁,那也不过是患了一种现代昏涨症。我们的现实告诉我们:一切远不是那么回事。

  智识阶级讲体面,讲风度,下笔之前只是惦记三坟五典、西洋拉美,已经厌恶人间烟火。这是可悲的。这种悲其实也连着当年杜甫之悲的源头。智识阶级的背叛与另一些人的背叛在本质上是完全一样的。背叛的知识阶级眼里没有焦灼,没有激愤,也没有什么真正紧迫的问题。他们正忙于无耻的拜金时代所交给的一切。

  “全球经济一体化”的甜饵挂在那儿,于是无论地方小官人和庙堂小书生,一个个都学会了几句时髦。辫子刚刚剪去,洋文三三两两,人也足够聪明,就是没有良心。

  话说到了这里,我们都会问一句怎么办。宏论已经太多,先是应该打住,然后去大街上,去寒风里,扶起垃圾堆旁摇摇晃晃的饥汉,给无衣无被漏屋破锅的贫民想个办法。今冬也寒,江南落雪,中原悬冰,瑟瑟抖抖的打工者于路上挣挤,好端端的客轮在近海沉没。仅是这一幅图景就让人在大节里高兴不起来。

  还是那句话:我有一个梦想,梦想在未来的世纪里,中国出现了大悲悯,真人道,把最古老的牵挂去掉,除却杜甫当年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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