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欣《浮华背后》
第五章 在繁华都市里,高尔夫球场是最养眼的地方,通常都是依山傍水,绿草茵茵。 无论有多少工作压力,只要挥上几杆也就烟消云散了。而且这里是男人的交际场, 吃饭不如流汗已成为一种时尚,不会打球哪能见到那么多总经理和政府官员?! 此刻,冉洞庭就置身于绿色的草坪之中,由于他的偶像是泰格·伍兹,所以也 穿一件枣红色的耐克衫,戴一顶蓝色的棒球帽,配上他深棕的健康肤色和结实的体 态,没有人怀疑他已经进入了富人行列。 他单手戴手套,侧着腰身,以最标准的姿势打出一杆,白色的小球在空中拉出 一道美丽的弧线,而后便无影无踪了。他微眯着眼睛,颇为陶醉地向远处望去。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同样是乡下出身,高锦林到现在也适应不了洋玩艺儿,他 不吃西餐,说是等同吃屎;高尔夫打得让人贻笑大方;脱了裤子更是农民,刚才他 在桑拿室换衣服,四角大花内裤上是一只只鸵鸟,令冉洞庭瞠目结舌。冉洞庭是彻 底地脱胎换骨了,内裤最差也是保罗,他是个注重细节的人。 不过冉洞庭还是很佩服高锦林的,他出手阔绰,有时一点也不像农民,譬如他 热心公益,往中央台扔“炸药包”,便成为那一年春节联欢晚会的座上宾;他养的 一支足球队征战四方,这是最让省市领导开心的事;更为可贵的是富不忘本,回家 乡盖希望小学,为老人盖福利院,据说那边流传着“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全靠高 锦林”的美谈。 他很会跟人交朋友,决不求人时才送礼。冉洞庭还没当副关长的时候,高锦林 就送给他这个高尔夫球场的会员证,价值六十万元,令冉洞庭感激涕零。 也就是在几年前,他的东泽国际中心破土动工,要盖四十八层的大厦,号称超 五星级,且极尽豪华之能事。那一天嘉宾云集,场面宏大,从省市到中央就有二千 多人来祝贺,真可谓花篮如海歌如潮。据说后来也的确有很多头面人物在那里秘密 享受过人间仙境。 冉洞庭的胆子也不是一天就大起来的,他想不通还有什么人能扳倒高锦林?! 多少年来,冉洞庭低眉顺眼,逆来顺受,乡下仔总是要被人欺侮的,杜党生对 他也是呼来喝去,他除了忍耐,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沉睡的潜意识里到底要图什么?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图的就是在这种富人游戏区占有一席之地,且能挥洒自如, 同时利用一切手段,让财富像火山的金黄色岩浆那样,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腰包。 秋天的阳光不那么烤人,对身体是一种抚慰,冉洞庭和高锦林在球场里并肩而 行,球童开着小车很知趣的离他们有几米远,缓慢地跟随其后。 高锦林对打球并没有太大兴趣,但今天是他主动约的冉洞庭,也只好奉陪。现 在他们已经打得一身大汗,可以进人正题了。于是,他开门见山道:“我想在汇澜 港设立一个公共保税仓库。” 冉洞庭没有说话,他当然明白,东泽国际在汇澜港有许多进口业务,利用保税 仓,走私逃税也就更方便了。他不是不想帮高锦林,他拿高锦林的好处还少吗?单 单他在香港的账户这一项,高锦林就给他汇进了成千上万的外币,只要他帮忙,就 一定有账收。高锦林的诚信度极高,这他一点都不怀疑。 但设立保税仓是件大事,他根本做不了主,非得杜党生点头不行。 要说服杜党生并不那么容易,他太了解她了,在她的身后有着长长的一张骄人 的成绩单。杜党生十九岁人党,二十岁当支部书记,有着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她 刚调到海关的时候,并没有人重视她,便被派去负责基建,是个没人要干的活。 那时的海关,无论是办公大楼还是职工宿舍都是因陋就简,有些工作人员还住 在长年失修的危楼里,更有不少无房户成为单位的老大难问题。从未搞过建筑的杜 党生是在接受了新岗位之后,才知道盖栋楼房有多么繁杂。她从征地跑土地局开始, 经计委、建委、市政、电业、城管等三十多道手续,盖回来三十多个公章,这里面 的甘苦是可想而知的,但同时也反映出她非同凡响的工作和协调能力。 施工开始了,为了压缩成本,从三大材料到零部件,杜党生自己带着采购人员 货比三家,择优购进。施工期间,为了便于处理夜间发生的紧急情况,她常常和衣 而眠,有时干脆整夜钉在工地上。这根本就是一个男人的活儿,连从不抱怨的湘姨 都愤愤不平,但是杜党生只是默默承受,她工作起来的劲头,男人都不得不佩服。 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杜党生从没坐过办公室,每天一件工作服,一顶安全帽, 一身泥和水,和工人一起泡在施工现常那时的包工头就想用钱把她攻下来,但她仿 佛跟钱有仇似的,一分都不肯拿。有人扔下钱就走,她就把贿款上交,交上去的钱 就有上百万。 那时候就有人知道冉洞庭在杜党生身边工作,便来做他的工作。他也曾试着说 服社党生把工程给包出去,又赚钱又轻松,只要把住验收这一关,不会出什么大问 题。但他被杜党生臭骂了一顿,杜党生说,任何的失职和投机都不可能让你把住最 后一关,你给我记住这句话。楼房竣工之后,不仅质量上乘,还为公家有所结余, 这在几乎每个工程都要增加预算款的情况下可谓“奇闻”。 就连包工头都十分佩服她,工程公司也给她送来了“廉洁拒腐”的锦旗。 那时的杜党生是连续多年的三八红旗手,优秀共产党员,全国“五一”劳动奖 章获得者。 在这之后,她被派到郊区做货运监管,货管是海关系统最重要的业务之一,杜 党生等于从头学起,但她勤奋好学,又肯钻研,无论谁有事她都愿意顶班,工作很 快就上手了,对业务十分熟悉,别人都以为她是个老货管。还有一条就是她的凝聚 力,只要是她呆过的地方,最终都成为先进单位。 共产党没有理由不信任这样的干部,杜党生终于被放在了海关关长的位置上。 她没有让领导失望,第一年就查获涉嫌走私案三千八百五十四宗,扣私货价值近十 亿元,上缴罚没收入共六点二亿元。查私案值在当年为全国第一。 杜党生没有什么爱好,不贪钱,你有时拿她还真没什么办法。对于不爱钱的官 员,高锦林送过价值不菲的古画古董,送过七十八万元一张的虎皮,也送过十二万 元一套的传世藏书。但这一切对杜党生好像都不会奏效。如果是男人,不好赌也好 色,可杜党生又是个女的,而这种工作狂型的女强人毕竟不是老公包二奶的黄脸婆, 不会对小白脸感兴趣。 没有人是没有弱点的,高锦林就这么认为。他认识的一个干部就不爱钱,又阳 痿,他硬是让黄色娘子军轮番轰炸,令这个人再展雄风,恨不得每天泡在夜总会。 身边有女人的人,还敢说自己不爱钱吗?不过是一种迂回的方式。杜党生是个女人, 是女人就有母性,伟大的母爱有时也会成为一个无法逾越的高度。 “要在她孩子身上把文章做足,她的子女走得越远,她也就陷得越深。”高锦 林温和地对冉洞庭说,看上去一点也不急。 他叫冉洞庭送给彭卓童的金卡是没有金额限制的。 冉洞庭已认同这一做法,所以他对卓童和卓晴有求必应。前两天,卓晴找他过 两万吨的钢材,这件事风险很大,但他还是想方设法去办了。他把两万吨钢材分成 几张小单报关。粗算了一下,这一宗生意万顺公司就赚了五十四万。 高锦林问冉洞庭这段时间卓童都在干什么?冉洞庭笑道:“他还能干什么?无 非是想办法把钱花出去罢了。他最近认识了一个小星,整天腻在一块儿。”他把卓 童和亿亿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高锦林想不起亿亿演过什么,但他知道她一定想红。这种事他在行,还能帮上 卓童的忙,他现在就是要让卓童心想事成,所花的费用将来都能在杜党生那里找回 来。 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话筒里传来一个柔软的女声:“喂——”“曼俏 啊,在干吗呢?拍戏啊?” “废话,不拍戏我吃什么?” “最近想不想动一动?” “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我刚买了一艘二手游艇,他妈的全新的太贵了!在香港铜锣湾避风塘,意大 利制造,有九成新,船主因为金融风暴破产,只好忍痛割爱。你过来玩玩吧。” 朱曼俏是明星里不那么蠢的人,所以才能在风雨飘摇的演艺圈屹立一线而不倒, 最炙手可热的时候,所到之处会造成交通阻塞,她的衣着、发型、所用的护肤品, 被大众争相效仿并旋风般成为时尚。即便是现在,她也是媒体备加关注的焦点,这 是她多年来保持神秘又不在外面滥交的结果。 高锦林不见得那么喜欢朱曼俏,但是喜欢她身上的明星之光。在高锦林用重金 搬上床的女友名单上,也不乏名气显赫的歌星影星,但她们都比不上朱曼俏的艳丽 和冷傲。 明星社交从来都属于有身份的人,高锦林知道,朱曼俏的周围一定会有重要的 政府官员出没,所以他要成为她的朋友。有时不上床的人恰恰才能办成事。在北京, 高锦林托人请朱曼俏吃饭,封了一个二十万的红包,朱曼俏推说病了,没来。高锦 林一路加下去,一百万才把朱曼俏请出常只要认识了,高锦林就能把他的能耐发展 到极致。有一次朱曼俏在拍戏,高锦林组织了七辆奔驰去探班,为整个剧组包下高 级酒店的总统套间,让他们狂欢三天。他还重金悬赏名笔,为朱曼俏度身订做剧本, 许多自恃清高的作家也不得不为金钱美女动心。朱曼俏只不过介绍他认识了一个银 行行长,后来这个行长给高锦林贷款了两个亿,这当然是高锦林会下功夫,但他还 是送给她一幢价值上千万元的别墅。 朱曼俏也不得不承认高锦林是她最“拎得清”的民间朋友。 此刻,手机里传来一串朱曼俏的娇笑,“好好的,怎么想起叫我去玩游艇?肯 定是有事求我,说吧,想见谁?” “真的没事。” “说吧说吧,趁着我高兴。” “帮我提携一个新人吧,我知道你上的戏都不差,你推荐的人导演也不敢不用。” “谁呀?” “莫亿亿。” “千千、万万也罢,亿亿也罢,这种事对你来说不是小菜一碟吗?!”朱曼俏 的口气里有点酸溜溜的味道。虽然她跟高锦林也没什么,但是想到他将用同样的手 段去追别人,心里还是不那么自在。 高锦林急忙解释道:“曼俏,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是无人可比的。这一点你一 定要相信。我现在的生意盘子太大,这是我的命!生意砸了什么不是扯蛋?!说难 听点想巴结你你也不认啊!我现在是七仙女一起下凡也无心消受,这不是要拉关系 吗?!” “你怎么不当演员啊?说得那么可怜。好吧,我知道怎么做了。”朱曼俏的口 气又恢复了轻松。 高锦林道:“游艇的事可是真的,随时光临啊!” 收了线以后,高锦林对冉洞庭说,买下游艇的那天,他在水上兜风,想起多少 年前骑着摩托艇在海上走私,根本想不到会有今天。他说我们乡下仔可能就是没的 靠,所以才会有今天。说狠一点是一种阶级仇恨。 他说,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瘫痪在床?是因为抢粪。你看着我干吗?听不懂吗? 就是大便!因为同样是去掏驻军的厕所,但是空军的粪好哇,肥呀,比化肥好用又 不花钱。这么好的东西大家都要去抢,他被人打成重伤,差点滚到粪池里去。要不 然我怎么会去捡垃圾?!他像在说别人的事。 冉洞庭很佩服高锦林自揭伤疤的勇气,从不忌讳自己卑微的出身。他相信他一 定能干成大事,就是坏,也是大奸大恶,能坏出名堂来。 闹钟响的时候,冉洞庭翻了个身,想让自己更舒适一点。昨天晚上他多喝了几 杯,是瓶子里有一艘玻璃帆船的那种五粮液,味道十分醇正。后来高锦林又拉他去 了夜总会,坐台小姐跟他猜拳,又输喝了几杯马爹利。疯够了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三 点了,国酒和洋酒混杂在一起,搅得他头痛欲裂,他洗都没洗,倒头就睡。 单位分给他三房一厅,却只住着他一个人,他坚持不让老婆孩子到这儿来。单 身男人的日子虽然不好过,没有热饭热菜等着,也没人帮着洗洗涮涮的,一切都是 瞎凑合,但他宁肯这样也不愿自寻烦恼。房间里的布置很简单,甚至可以算是简陋。 旧家具是别人更新换代之后给他的,高锦林到这儿来过,称这里是八路军办事处旧 址。冉洞庭对豪华装修不起劲并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而是不愿面对他的家庭, 他的老婆。装那么好干吗?他那个见钱眼开的老婆还不得一生一世地赖上他! 冉洞庭觉得自己人生最大的失败就是娶了个乡下老婆,脱胎换骨也不是一朝一 夕的,当年到了适婚年龄,在母亲的催促下,他自认为自己独具慧眼,看上了镇里 湘剧团的一个女演员,下功夫追了一通,追到手之后以为捡了个金蛋蛋,新新鲜鲜 地过了两年,同样一个女人,带到城里来休假,不光是土,而且还俗里俗气。也不 知是老婆老得太快了,还是冉洞庭的眼光越来越高,总之他觉得老婆根本拿不出手。 在海关上班的随便一个女文员,不知比她强哪儿去了。 人家年纪轻轻的,全穿黑色的,素色的,老婆却是什么花穿什么,头发烫得枯 草一样,还要扣上一个大花夹子,看得冉洞庭眼晕。以后凡是她来休假,冉洞庭从 来不跟她在一块走,见到同事也不作介绍。 人事处有若干个机会可以调他老婆进城,都被他婉言谢绝了。有时夜深人静, 他真是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有今天,他无论如何得熬着,那他现在就是钻石王老 五了。他可以选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城市女孩结婚,他们的子女才能彻底摆脱乡下 血统。 不能再睡了,冉洞庭极不情愿地坐了起来,发了一会儿怔,才跳下床快速地梳 洗。尽管睡了一觉,但他仍感到头重脚轻,他一边用电动刮胡刀在下颏来回移动, 一边单手冲了杯浓茶,心里想着今天如何找机会为高锦林的事在杜党生那里铺垫几 句。 冲进办公大楼,他看了看表,还是迟到了,他随便想了几个理由,譬如塞车之 类,所以说城市交通不好不能算是没有一点好处。他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推开房门,他愣住了。 杜党生黑着一张脸坐在他的大班椅上。 “你很忙啊!”杜党生的眼睛像鹰隼一样地看着他,严格地说这已经不是女人 的眼睛了,她盯着他,同时用手指敲了敲大班台,“我要找你谈事还得坐在这儿等 你!!” 冉洞庭一声都不敢吭,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任何一条理由招来的只能 是痛骂。跟了杜党生这么多年,他深知她暴怒的时候你只能一言不发,哪怕你是对 的也不要解释,非得等暴风骤雨过去之后再作分解。他低着头,但是脑子飞快地运 转着,想着杜党生可能是为哪件事生气。 经他手办的事实在太多了,他有点发懵。 杜党生火冒三丈道:“高锦林是你什么人?!他是你亲爹吗?!怎么他的货还 没到关,电脑上就已显示‘验讫’,我查过了,是你授意在电脑数据上作了手脚,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是的,我是让他走过两批货,那也是为了公安局换装备,加上 你在旁边说他怎么怎么有背景,我也没拿他一分钱好处!别以为有初一就有十五, 我也不能关门失守让他长驱直入啊!你跟谁商量了就敢这么干?!”杜党生拍着桌 子质问冉洞庭,气得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 她起身踱到窗前,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她当 时就不应该开这个戒,凌向权说情是一个方面,但她还是十分犹豫的。就是这个冉 洞庭,他说,金三角是怎么兴旺起来的?不就是某某富商送了一百台车,你以为他 给钱了?没有,你们把车卖了不就是钱吗?赠送的车不打税,卖车不就是逃税吗? 可是没钱怎么搞建设?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要搞活经济就不能认死理。假如当时不 这么变通,还会有今天的金三角吗?! 出了事怎么办?这些歪道理能讲得清吗? 能出什么事?什么事才算事?广州的乙烯厂,河南中原制药厂,川东氯碱工程 等等,算大项目吧?十几亿几十亿的投资付之东流你找不到责任人,一句“决策失 误”就再也没有人来追究了。我们为公安局行方便,那也是为了保证本地区的安定 团结,总不能看着犯罪分子比咱们人民警察还威风。如果这也算事,那只能说是办 了一件好事。 怪不得过去的皇帝还要“清君侧”,一把手身边全是这样的人,那还不是一步 一步把我往断头台上送?杜党生想到,以往她对他太客气了,总觉得是看着他长大 的,还能坏到哪儿去?新找一个副手,谁知道他跟你是不是一条心?现在看来是她 自己把猫都养成老虎了! 杜党生转过身来, 看见满头大汗的冉洞庭, 声调降了下来,“鉴于你最近的 ‘突出表现’,我准备向党委提出来,让你参加今年市里的扶贫团,到下面去好好 锻炼锻炼。” 冉洞庭也没想到自己扑通一下就跪下了,双腿一软根本就不听他的指挥,他怎 么能在这种时候离开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遇,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他就 是死也要死在岗位上!但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不能哭着喊着不去,看来这回杜党生 是真的生气了,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他突然呜呜呜地哭起来,泪流满面地说:“你狠狠地打我一顿吧!我一直觉得 自己就是你的亲儿子,我太不争气了!我去扶贫团,哪怕是去援藏都没有问题,但 是把你气成这样,我真的心如刀绞!对不起你我简直就不是人! “你从小把我从农村带出来,没有你哪有我的今天……”冉洞庭泣不成声,说 不下去了。 杜党生的眼圈也红了,这么多年,她寄予厚望的两个儿子,卓童和洞庭都让她 失望了。她是一个重情份的人,在她艰苦工作,心力交瘁的时候,是湘姨知冷知热, 问寒问暖;在她离婚后的寂寞日子里,是湘姨陪伴在她身旁,开解她心头的苦闷; 有一次,她加班到深夜,回家时看见阳台上站着湘姨的身影,一直观望着她回来的 那条路。她没有母亲,她所接受到的母爱全部来自这个普通的乡下妇女。她相信这 个乡下妇女无论在谁家做都是一样的,因为她有一颗纯朴而博大的心。 可是湘姨什么也不需要,她的生活简单极了,后来又生了玻也正因为对她的爱, 她才一次次容忍了冉洞庭的错误。 “你赶紧站起来吧,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杜党生的心果然软了,但在她的 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她的话仍旧像刀子一样,刀刀见血,“你看看你现在 都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听别人告诉我,你每个星期都去打高尔夫,你哪来那么多 钱?别人请那就更不应该去!中央三令五申国家公务员要自律,市里也一再强调干 部‘放下你的棍子!’可是这些对你来说全是耳边风! “你多久没去看你妈妈了?半年还是八个月?你再忙也忙不过我吧?!为什么 我每次去,大夫都说从来没有人来看过她?!一个人连他自己的母亲都没时间关心, 你说他还是人吗?你刚才说,没有我就没有你的今天。你错了,没有你的母亲才没 有你的今天!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杜党生的双眉紧皱,拧成一个大疙瘩,看也不看冉洞庭,怒气冲冲地走了。 冉洞庭重新坐回自己的大班台前,半天缓不过神来。好一会儿才拿出备忘录, 记下一行字:星期六去老人院。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不孝之子,他也是爱母亲的。他有一个专门的账号在老人 院,任其工作人员支龋母亲的病情越来越重,发展到大小便失禁,用纸尿布会好一 些,不那么受罪,但是单单这一项,每个月的费用就是三千元,有许许多多的新生 儿未必能享受到这种待遇。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做的,能力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 是病人没有意识,她完全不能感受到这是一种爱,从这个角度说,用什么东西都是 一样的,原始的尿布,或者听其自然,反正护理人员会定时清理。 但是他坚持让母亲用最好的,包括她的营养饮食,这些都是钱,真金白银源源 不断地输入那个账号,而且摆明不会有任何回报,而且也不见得有什么意义。 不过,他真的是很少去看母亲,对他来说,母亲除了生他养他爱他之外,更是 一个顽强、深刻、挥之不去的记忆,那就是农村贫苦的生活,单调沉闷没有任何色 彩,脏到极致也累到极致,甚至每一分钱都可以困扰他们。 穷就没有尊严。他还记得母亲没有出来帮佣的时候,他发高烧,母亲抱着他去 乡里唯一的卫生站,就因为没有两毛钱的挂号费,便没有人理睬他们,母亲只能一 次次到厕所里用凉水打湿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后来母亲说,如果你那时抽起来, 我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给人家下跪,求他们救救你。 他太不愿意面对那样的过去。可是,只要看到母亲,看到她的衰老、疾并关节 变形的双手和深深弯曲的脊背,以及饱经风霜之后的漠然,他还能想起什么来呢?! 尽管内心里有一百个不乐意,上官器还是第二次来到万顺公司,他在外面跑了 一大圈,在几家报关公司进进出出,发现彭卓晴给他报的价是最低的。这太出乎他 的意料了。走私分子喂肥了这些人,也养大了他们的胃口,把价格抬上去了。 城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曾几何时,他就是一张活名片,谁见了他都愿意给予帮助。而也正因为如此, 他才严格要求自己,从不在个人私事上求人,总是为了单位和集体的利益才去找有 关领导,这是他一直引以为自豪的事。然而现在,他觉得自己的效应在一天天的褪 色,优势全被新贵们占去了,他们天王老子都不认,要办事就拿钱来。 他就是带着钱来的。 本来他还有点尴尬,毕竟是他自己找上门来吃回头草了。但显然他是多虑了, 卓晴和寇奋翔对他非常热情,似乎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任何隔膜。他们还一再表 示,如果他的钱周转有问题,那就以后再说。 他都有点糊涂了,但是他坚持放下钱,生意场上的人,不会拿客气话当真。 彭卓晴并没有吃错药,有一天她回母亲家吃晚饭,无意间提起上官器在省城的 父亲,卓晴说,我听说他很廉洁,但能力也很有限,别人向他汇报工作,他就是三 句话:要抓大事。要想问题。要弹钢琴。说完就大笑起来。 杜党生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关心国家大事,善于思考问题,干工作要像十个 指头弹钢琴一样,这是毛主席说的。这是非常精辟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卓晴还是笑,十指在胸前灵活地晃来晃去,做弹钢琴的手势。 杜党生突然很严肃地说,听说上官书记有可能调到中央去。 卓晴脱口而出道,就他这水平,不要亡党亡国呀?! 放肆!杜党生道,你以为当官有水平就行了?!当官讲的是综合素质,有的人 没有水平,但是他可能很民主,能听不同意见,能容纳百川,这样的官也是好官。 毛主席会打仗吗?可是毛主席会用兵,能把江山给打下来。 而且,杜党生意味深长地说,官场上,常有两派僵持的局面,这种时候,就很 难讲真正有能力的人上得去,因为他越有能力,来自各方面的钳制力就越大。毛主 席为什么要用华国锋?事实也证明他用对了人! 妈妈,你很崇拜毛老头吧? 他老人家真的是伟大。杜党生充满感情地说。 彭卓晴也有很功利的一面,本来她以为上官器的父亲并非官场上的风云人物, 水平又不高,无非等着“安全着陆”,享受晚年。但如果情况不是这样,她也犯不 上得罪上官器。不过话又说回来,让她一分钱不赚,她也不甘愿。 不是她不能放过一个上官器,而是金钱守则上有一条铁律,就是不能在各种各 样的情况下让步,那你每回都会跟金钱失之交臂。而她现在是在商言商。 所以她想,如果上官器不想花钱,那她只好让母亲去做顺手人情;但如果他肯 花钱,她就把这件事交给冉洞庭去办,省得母亲追查地收多少手续费的事。 “三天之内,一定给你答复。”卓晴向上官器作出承诺。 上官器不卑不亢道:“不会是不好的答复吧?” 卓晴道:“你放心吧。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两个人还煞有介事地握了握手。 走出万顺公司,上官器心里还是不痛快,毕竟给人家割去了一块肉。他妈的这 年头就是“屁股指挥脑袋”,上官器想,如果我是反贪局长,非把这些人抓起来统 统枪毙!可我现在坐在总经理的位置上,却不得不“知法犯法”。这叫什么事啊?! 这段时间,因为总有进账,卓晴和奋翔的心情都很愉快。加之上面的风声一紧, 许多通关公司的内线全都按兵不动,采取观望的态度,等待着阵风阵雨过去。这就 等于送肉给他们吃,那没办法,市场经济是拼实力的。 寇奋翔把腿架在茶几上,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兴奋。事实证明,的确是他多 虑了,再大的声势也挡不住他们的关系是对接,没有九曲十八弯,分薄了利润不说, 每一层关系都是一重危险。 卓晴的母亲是一棵大树, 完全可以为他们遮风避雨。 “有了钱,你打算怎么生活?”他像是在问卓晴,又像是在问自己。 卓晴想都没想,“自由,最大限度的自由生活。不用看人脸色,不用受制于人, 活得很体面。因为每个人都是嫌贫爱富的。” “你说得太对了,今后我们就这样,公一份,婆一份,挣出我们的美好人生。” “去去去,谁跟你公一份,婆一份,我跟你可不是很熟啊!” “我知道你看着谁好,可他有老婆,有孩子,有你什么事啊?!” “寇奋翔,你少胡说!” “我胡说,我早就看出来了。” “你看出什么来了?” “他有什么好啊?!不就你们家一保姆的儿子吗?!” “那怎么了?!那他也比你有品位。英雄不问出处嘛。” “你看,承认了吧。” 卓晴不再理寇奋翔,背起她的小坤包,一扭一扭地往外走。 寇奋翔叫道:“喂喂喂,不是说好一块吃饭吗?” “我不想吃了。”卓晴头都不回地走了。 望着卓晴的情影渐渐远去,寇奋翔并没有生气,反而是一脸的志在必得。 一开始,应该说卓晴对冉洞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由于某种“胜似亲 人”的关系,冉洞庭经常出没在母亲身边,他们也就慢慢熟悉了。卓晴办公司以后, 与冉洞庭的接触越来越多,她发现他有头脑,办事利落,特别是他的分寸感,简直 修炼得炉火纯青,决不会因为办了几担漂亮事就跟你套近乎,也不会唯唯诺诺只懂 得逢迎和巴结。 正是这种若即若离,使卓晴感到内心有点异样的飘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