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画家是另一种类型的男人 那个男人在一天天地引诱着我。 女人是对她的新男朋友说这些的。因为她觉得她的新男朋友是个完全可以信任 的人。但是尽管如此,她在信任的人的面前还是心存了一丝的保留。她把这小小的 狡猾的把戏当作了女人的某种自我保护的措施。她知道,即或是在两个相爱的人之 间,也还是应当允许各自有一些隐秘的。这就像一种看不见的隔离层,把你的心保 护起来。为此,女人并没有全盘托出她爱着那个画家时所怀的那种种细微的感觉和 感情。也没有让她的新男朋友读到她为过往的那一段爱情写过的所有的诗。 她说,我不知道在遇到你之后,我为什么还要回到他那里。是一种惯性。还没 有结束。我们彼此的家中还都存着对方的很多东西。要取回。就那样。又见面了。 接吻。然后可想而知。本来就是那样。那个男人并不知道我遇到了你。更不知道其 实一切全都结束了。我已经作出了选择。 可你还是上了他的床。她的新男朋友说。 女人说,是的。只有一次。我欺骗了他。 然后女人面对着她的新男朋友。说我会告诉你我们交往的几乎所有细节。离开 他的是我而不是他。他很软弱。这其实就是我不再爱他的全部理由。你想想看,一 个女人怎么能忍受一个懦弱的男人呢?那样女人会很累。 女人说当初是因为她看到了那个男人的画儿,才陡然对那个男人心生迷恋的。 那时候她并不认识他。她不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的‘情景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总之他们终于认识了。她说了她在不认识地之前看到画展上 他的那些画作时是怎样被震撼的感觉。特别是那个美丽忧郁的女提琴手那一幅。真 是太完美了。 她说他们的爱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大概只有一年多一点,但这一年中她经历的 是一场艺术的人生。波澜起伏。做爱起源于他提出要为她画一幅画儿。后来证明那 幅画儿画得并不好。他把她的那张脸画得很像他自己。女人认为这是他的一次最想 成功最想表达爱情的失败。女人的脸是柔和的。但画中的女入很刚毅。所以她至今 不喜欢他全力投入的那幅画。她不知这是不是他们最终会分手的一个潜在的原因。 他找借口。因为他是画家地有得天独厚的画家的手段。别的男人能任意要求女 人脱掉衣服吗?但是他能。他说他要拍一些她的照片。他说他这样才能在她不在的 时候画好那幅画儿。他说去脱吧。他要求她。他还说你不要把这想像成别的什么肮 脏的行为。这是艺术。一个美丽的人体。上天造你的时候并没有遮盖你。那么你还 有什么可羞涩的呢?艺术是最神圣纯洁也是最美的。没有邪念。更不会有欲望。一 切艺术以外的东西都不会有。想一想吧。我们是朋友。而我是个画家。或者,干脆 你把自己想像成一个模特…… 在一间堆满了画框画布的没有遮挡的房子里。 那是个初冬,天气很冷。 那时候她确实很迷恋他的艺术。 后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一直用画家与模特之间的关系来掩饰他们中间刚 刚萌生的对彼此的爱和崇拜。男人的职业要求他们把各种人体当作家常便饭。他几 乎每时每刻都在用眼睛触摸着那些人体,他觉得他对那些女人作早就没有感觉也没 有欲望的冲动了。但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他要触摸的是一个能深刻理解他所有作 品的女人。他崇拜这样的女人。他对她产生的堪称深途的感情是发自肺腑的。于是 他毫不犹豫。他终于在她脱掉衣眼的那一霎那拥有了她。 他们从此相亲相爱。 女人以为她终于拥有了幸福,但是有一天,那画家终于躲躲闪闪地暗示了女人, 他们可能不会有未来。 女人说,你不是并没有结婚吗?或者,你并不真的爱我? 男人终于在吞吞吐吐之间说出了他难以启齿的那些话。是因为,还有一个女人。 一个模特。她不想离开他。她并且威胁他。要断了他的前程。 你的前程竟会断送在一个女模特的手中吗?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让你这么恐 惧,以至于你可以放弃咱们的爱? 是正常的交易以外的什么东西,被他占有了。男人说。他用钱换来的是女模特 的身体。但是在某个时刻某种特殊的冲动中,他又没有付钱而占有了那个身体。 你们这种人总是这样对待你们的模特的吗? 不,全然不是这样。我说过我早已经麻木了,但那一次很特殊。 那咱们的这一次是不是也算很特殊? 不,咱们不一样。我爱你。这你是知道的。 付钱给她就是了。很难吗? 不,不是钱的问题。如果是纯粹的性交易,她当时就可以要我的钱。她说她只 做艺术的交易,不做身体的。她还说不付钱的那一部分属于爱。而爱和性都应当是 纯粹的。所以…… 所以你就怕她了。你的女模特就像是一个哲学家,你是不是也爱她? 画家说,让我们慢慢地来。我真的爱你,甚至是崇拜你。但你毕竟是后来的女 人。在你之前,毕竟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很和谐。 男人很快洗出了他为女人拍摄的那些照片。裸体和不裸体的,但总之女人当时 的神态很忧郁。他们有了爱。他们甚至刚刚又做了爱。但女人确实很忧郁。那是一 种非常真实的表情,她好像从那时起就对她和画家的爱情充满了怀疑和恐惧。那是 她当时不明确知道但却又预感到的。还有另一个她看不见却左右着他们的女人。那 只是一个巨大的背景。 后来那些照片成为了永恒。那是些值得永恒的照片。完全是黑白的。不够清晰 的。甚至是模糊不清的朦朦胧胧的。可能用了废旧的药水。是画家自己冲洗的。一 张又一张。那些照片堪称绝唱。照片上是她。每一张都是她。各种各样的姿态。她 的那双莫名其妙的无望的眼睛。深陷着。那条白色的裙子。几乎半裸的身体。她的 修长的手臂。手。颈项。裸着的肩膀。后来他把这些全都用到他的那幅巨大的画中 去了。画中的那个女人的肩也是裸露的。她张大无望的眼睛。而她的眼睛已经不像 她。还有手襞。她的手臂从来就没有那么坚硬。就是那么柔软地,垂下来。后来她 终于发现画中的女人之所以不再像她,最关键的,就是他抽走了她身体中的所有的 柔和的部分。那就面目全非了。难道因为是创作而不是临摹就可以任意改变她吗? 她原本裸露着的乳房也被莫名其妙地遮掩了起来。用她的腿。腿上是那条长长的充 满了诗意和皱褶的白色的裙子。然而让她更不能容忍的是,画家竟然把他自己也加 进了这幅画中。他不仅走了进来而且他竟然是裸体的。在女人的身后,一丝不挂。 那个画家自己。那黑色的一团,还有纠缠在枯藤上的手臂。肌肉。青春的欲望和身 体。是画家自己。冲动。所以坐在前面的女人睁大惊恐万状的眼睛。直视着前方。 她最终也不能解释她同身后的那个裸体的男人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是一种强烈而 美好的愿望?还是画家过分自恋的倾向? 然而这还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有一天那个男人匆匆跑来把所有她的照 片还给了她。不是画画儿需要吗?他说他不想让她看见。她是谁?那个女模特?你 不是说和她分手了吗?不不不。可能问题更严重。画家说他很害怕。但又不愿把她 牵扯进去。接下来肯定会是一连串的恶心。无端的。女人可能被伤害。这是画家显 然不愿看到的。所以他对女人说,他近期不会再到她家中来了,也不要女人去找他。 而他所做的这一切,其实都只是为了保护她。 女人更加地莫名其妙也更加地惶惑。 后来她终于弄清了那幅画中的女人为什么不再像她,是因为画家没有了她的照 片没有了那些原始的资料。他只能记住她无望的神态,却忘了她那满身满脸的柔和。 女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在漫长的阻隔和等待中,女人想念着男人,而这 想念日益地强烈。然而她把握着自己。哪怕是几次走到画家的门口,她都抑制着满 心的渴望没有去找他。直到有一天,那个画家终于又推开了她随时随地向他敞开的 门。 男人说,我都知道了。我们结束吧。 女人莫名其妙。一头露水。你知道了什么?怎么回事? 你。 是的。我怎么啦? 还有和你上过床的那些男人。见鬼去吧。全都结束了。 就因为我和别的男人上过床? 是的。她了解了你的一切。 她是谁?那个模特?她在调查我?谁给她的权力? 又是谁给你的权力?让你跟那些鬼男人上床? 难道你不知道吗?我告诉过你。一切都发生在你来之前。我自己对你说过的。 还要我解释什么? 但这次是从她的嘴里说出…… 你就在乎了? 因为她是外人。外人都知道了我是在跟一个婊子做爱…… 那你过去睡来睡去的那些女人就不是婊子?你的那个女模特就不是婊子? 我不一样。我是男人。 男妓在这世界上也多的是。你看不见吗?男妓和婊子有什么区别?男妓不过是 换女人罢了。就像是婊子换男人。 女人开始在房间里愤怒地走来走去,见什么就摔什么,砸什么,踢什么。 滚!你给我滚出去!我是婊子。可你当初怎么没看出我是婊子。滚吧。去找你 的女侦探睡觉去吧?她是谁?她为什么要这样羞辱你?她还要把你怎样? 男人哭。 哭的男人。他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在日常生活中确实没有力量。他说,是 她开出了一张你过去所有私人生活的清单。最后一个男人就是我。她说她要把这张 清单撒得满天飞。她还说,惟一的拯救办法,是我们分开……我爱你。这你是知道 的。可我们只有分开了。 男人继续哭着。仿佛他是个受了惊吓的可怜的小男孩儿。 女人问,是不是又和那个模特睡觉了? 男人说,那是妥协的必要条件。 女人问,好吗?还和从前一样? 男人说,有时候是一样的。特别是要用它来交换什么的时候。那意义甚至比跟 爱的女人做爱的意义还要大,还要深刻。他希望女人能理解他的苦衷。他未来的路 还很长。 你究竟在和她交换着什么? 男人沉默。 这个女人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要对她言听计从?她在你的生活中究竟扮演着什 么角色?她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男人依然沉默。 那么好吧。女人说,咱们总是在白天做爱。蓝天白云。阳光灿烂。女人说着推 开了窗子。紧接着,她就把男人写给她的所有的信,那些男人为她拍的照片,还有 男人为她画的油画统统地扔到了窗外。女人说,是的,是该收场了。信纸和照片在 半空中飘散着。降落。女人知道那才是男人员最恐惧的。后来男人果然跑了出去。 在蓝天白云之下满心惊恐地去抢救那些所谓的证据。 后来画家就开始穿梭在两个女人之间。他最终谁也不能舍弃。因为他爱蓝天白 云之下的这个女人,他对她的爱是发自肺腑的。他是痛下决心之后才使自己留在这 个和别的男人睡过觉的女人身边的。他觉得自己很宽容很无私。他是要克服重重心 理的障碍的。他是要作出牺牲的,所以他在女人身边变得严然君王。 女人不知道在人和人之间、男人和女人之间为什么总是交换的关系。便是从那 一日起,她的身体尽管还在接纳着那个画家,但已经对他心生厌倦。她觉出了累。 觉出了疲劳。身体与心灵的共同的疲劳。她知道这就快结束了,只是还有点不习惯, 还有点去意彷惶。 然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女人和那个女模特同时出现在一个晚会上。她们彼此看 见。她们都觉得并不陌生。女人记起那个漂亮的女人就是画家的那幅令她震惊的画 中的女提琴手。但是那女人并不知道她就是画家背后的那个令他恐惧的女人。 女人很欣喜。女人说我见过你,就在他的画中。那幅画儿是那么完美。 女人提到了画家的名字。她没有看到那个女人脸上掠过的那一丝轻蔑的微笑。 是的,我也见到过你。也是在他的画儿中。 女人开始警觉起来。 你知道吗?他又开始和我做爱了。 女模特坐在了女人的对面。问她,真的想放弃他了吗?他确实是个懦弱的男人。 但是你必须承认他有才华。所以我想我们可能还都需要他。 女人没有说不。也没有说她确实已准备放弃。她变得平静。她给予女模特的是 那种真正的不卑不亢的态度。因为她还没有真正想好。因为她的许诺将会决定所有 人的命运。可能也还因为她的新男朋友还没有走过她的生活。 你如果真能放弃,我就能和他结婚了。他已经看出了你的冷漠。他很痛苦。你 是欲擒放纵,还是和他虚与周旋呢? 女人很冷静地看着那个女模特。这时候女模特抽起了烟,并故意在烟雾的后面 轻视地看着对面的女人。她说我并不是等闲之辈。我也不是没有钱。我在乐团。是 首席小提琴手。我有很多到国外去演奏的机会,但是我没有去,我愿意在这个小城 市的乐团中举足轻重。是因为他看了我的演出才决定来为我画像的。他迷恋我。迷 恋我的琴声和我高雅神秘的容貌。我们达成了协议。他为了能拥有我的形象而给我 钱。很多的钱。我们的这幅画儿画了很多天。每个白天我都会来他的画室,晚上, 他就会走进音乐厅来感受我的演出。他偶尔也会突然出现在排练场上。他说要想画 好我就必须时时刻刻追踪我。他锲而不舍。有时候演出结束之后,我们也会回到画 室再画上几个小时。他很兴奋。那种感觉你是知道的。当然后来,他和我都不再能 满足画框和椅子,不能满足琴弦,和那条拖地的黑丝绒长裙,不能满足我们之间的 那拘谨和距离了。其实那时候我们已经很熟悉。我们这种干艺术的其实并不必了解 太多。我们的艺术就是我们的为人、追求和历史。这点你也应该懂。当然我们也都 共同希望能有一幅裸体的女人的画像把我们拉紧。我想,趁着我还年轻还有美丽的 容貌和身体。就这样。有一天。在黑暗中。我脱掉了那件黑色的长裙。很冷。身体 像鱼一样光滑。他便走了过来。他是不由自主的。我拦住了他。我说再做一个交易 吧。你在听吗?你知道他说了什么?他说他有的是钱。他的钱足够付我上床的。可 是我说我不是妓女。我也不出卖生殖器。我的身体用钱是买下来的。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我给你我的画儿。画儿是艺术。那时候他将让你震惊的那幅我的肖像视作他 的生命。但是他还是忍痛把这幅画送给了我。为了用生命交换生命。相信吗?我们 从此就相爱了。还想听他为什么不想也不能离开我吗?他送我的那幅画我很快就转 手卖给了一位能欣赏我拉琴的非常非常富有的外国人。我得到的是好几万美金。这 就奠定了他的画儿在国际上销售的价格。起价便很高。我有很多能买得起他的画儿 的朋友。他们喜欢他的画儿。愿意出大价钱。包括为你画的那一幅。他说他不卖。 但迟早我会说服他。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联系。床上的,艺术的,还有商业的。我们 合作得很好。我们两个人都发了财。只有和他上床不要钱。但这是本钱,是基础。 否则一切将不复存在。你还想知道什么呢?我认为上床只和爱相关。我爱他。还有, 演奏那些大师的作品时,我是严肃的,也是圣洁的。知道了这些,你难道还不愿放 弃他吗? 女人站起来,说,我要走了。 女模特挡住她,说,给一个答复。 没有。女人说,我还没有想好。 那他可能会名誉扫地,一败涂地。你还会要这样的一个男人吗? 女人说,你就那么坏吗?那么,一旦他真的一败涂地,你还会要地吗? 女模特想了想,然后说,要。 那就试试。要一个失败的男人。也许才是真爱。 女人离开了女模特。她不管男人是不是会名誉扫地,一既不振。她有点意气用 事地继续同那个画家来往。任凭在那幅巨大的画面上睁大眼睛与赤裸的画家同台登 场。那也是一重快乐。好像只有今天而没有明天。她没有对画家说她已经了解了他 的全部。也没有说她在与他上床的时候已心生倦意,心灰意懒。她眼看着那个脆弱 的男人怎样一步一步地又被她夺了回来。只要她努力。他果然越来越多地只同她一 个人做爱。她确信,他们已经到了分不开的地步。他们不会分开了。他们甚至就要 结婚了。 但是,那怯懦、反复是有过的。 也是女人不能忘记的。 画家以为所有的阴影都将被驱除,他必得鼓起勇气,同自己真正爱的女人在一 起。他做了很多。很多关于爱的。看上去他们相恋如初。但是女人是知道的。一切 的确已经结束了。 后来,她像逃离瘟疫一样的,一遇到她的新男朋友,就立刻挣脱了画家的怀抱。 她对她的新男朋友说,我一直在等你。就等着你来了。不是因为你。而是过去的那 些早就不可能了。因此,她不想让她的新男朋友有什么负疚感。她想也许是她这样 的女入太残酷了。是她在毁灭着美丽,可能也毁灭了那个她确曾爱过的画家。 仅仅是因为这个男人曾经的软弱。 对女人来说,男人的软弱是不能原谅也无法忍受的。 女人想幸好她的新男朋友是一个敢爱敢恨的男人。女人还想,在那样的时刻向 她走来的男人不论是谁,只要他是个响当当硬梆梆的男子汉。只要他是坚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