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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十字架下的较量 岿然不动 

                           第一节 抉择

    刘重天是在高速公路新圩入口处和陈立仁一行分手的,分手时,对陈立仁和赵
副厅长做了一番交代,要他们不要放过绑架现场的任何蛛丝马迹,组织侦查人员连
夜研究这两起杀人血案,交代完,带着秘书上车走了。不曾想,车上高速公路,开
到平湖段时,突然接到陈立仁一个电话,陈立仁请刘重天回来一下,说有大事要马
上汇报。刘重天以为血案有了突破,要陈立仁在电话里说。陈立仁坚持当面说。刘
重天便让陈立仁带车追上来,到高速公路平湖服务区餐厅找他,他在那里一边吃饭
一边等。这时,已快夜里十一点了,刘重天还没顾得上吃晚饭。

在服务区餐厅要了份快餐,刚刚吃完,陈立仁就匆匆赶到了。因为面前有秘书
和司机,陈立仁什么也没说,拉着刘重天往外面走,走到四处无人的草坪上,才掏
出一份材料递了过来:“刘书记,你快看看这个,——你想得到吗?你以前那位宝
贝秘书祁宇宙突然在监狱里反戈一击了,举报你七年前经他手收受了四万股蓝天股
票!”

刘重天借着地坪灯的朦胧灯光草草浏览了一下,惊问道:“这……这是从哪儿
来的?”

陈立仁道:“省里一位朋友送来的,是谁你就别管了,据这位朋友说省委已指
示查了!”

刘重天又是一惊,不过他尽量平静地问:“老陈,这……这消息来源可靠吗?”

陈立仁道:“绝对可靠,具体负责调查的就是士岩同志。士岩同志这两天就在
镜州!”

刘重天不禁一阵悲凉,一种孤立无助的感觉瞬间潮水般漫上心头,可他表面上
仍是不动声色:“让士岩同志和省委把这事查查清楚不挺好吗?也是一种负责任的
态度嘛,我能理解!”

陈立仁愤愤不平地叫了起来:“我不理解!老领导,你说说看,这叫什么事?
我们按他们的指示冒着生命危险在镜州办这个大案要案,和腐败分子恶斗,就像在
前方打仗,他们倒好,听风就是雨,竟然在我们背后开火了!尤其是士岩同志,怎
么能这么做呢?啊?到了镜州还瞒着我们,连一丝风都不给我们透,跟这样的领导
干活儿实在太让人寒心了!”

这话其实也是刘重天想说而又不便说的。

刘重天仰天长叹道:“老陈,要说不寒心,那是假话,如果意气用事,我现在
就可以主动辞职,离开镜州,等省委搞清楚我的问题再说……”

陈立仁没等刘重天把话说完,又抢了上来:“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然你
的问题还没搞清楚,士岩同志和省委也正在查,那我们还呆在镜州干什么?还是撤
吧,我陪你一起撤,镜州案也让士岩同志坐镇直接抓吧!”

刘重天摆摆手:“老陈,你听我把话说完嘛!——问题是,我们不能意气用事,
我们真撤了,有些家伙就会在暗中笑了,我们正中了他们的圈套!哼!现在,我不
但不撤,还得抓紧时间把案子办下去,除非秉义同志和省委明确下令撤了我这个专
案组组长!”

陈立仁怔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咕噜了一句:“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态度!”继而,
不无疑惑地问,“祁宇宙怎么在这种关键时候反戈一击呢?你看这后面是不是有背
景?”

刘重天想了想,苦苦一笑:“这后面是不是有背景不好说,但有一点我很清楚,
祁宇宙是对我搞报复,搞诬陷!有个情况你不知道:祁宇宙在监狱里还打着我的旗
号胡作非为,甚至为别人跑官要官,我知道后发了大脾气,让省司法局进行了查处,
祁宇宙就恨死我了!”

陈立仁仍是疑惑:“一个在押犯人会有这么大的能量?齐全盛会不会插手呢?”

刘重天看了陈立仁一眼:“老陈,你这没根据的怀疑能不能不要说?!”

他抱臂看着繁星满天的夜空,停了好一会儿,才又意味深长地说,“老陈啊,
我现在倒是多少有些理解齐全盛了。齐全盛回国的那夜,在市委公仆一区大门口见
到我情绪那么大,应该说很正常!你设身处地地想想看,老齐带着镜州的干部群众
辛辛苦苦把镜州搞成了这个样子,又是刚刚从国外招商回来,家里就发生了这么一
场意外变故,他心理上和感情上能接受得了吗?!”

陈立仁讥讽道:“老领导,照你这么说,省委决策还错了?我们是吃饱了撑的?!”

刘重天缓缓道:“这是两回事。共产党人也是人,——我现在是在讲人的正常
感情。省委和士岩同志审查我,我心里一片悲凉,你也愤愤不平,都觉得委屈得很。
齐全盛就不觉得委屈吗?他身边的同志会没有反应吗?所以,办事情想问题,都得
经常调换一下角度嘛!”

陈立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刘书记,看来你想对齐全盛手下留情了?”

刘重天却很认真:“什么留情不留情?齐全盛如果有问题,我手下留情就是违
背原则,我当然不会这么做;如果齐全盛没问题,也就谈不上什么留情不留情!”
挥挥手,“好了,不说这件事了,我们该干啥干啥吧,你回镜州,我也得赶路了!”

陈立仁却把刘重天拉住了:“祁宇宙那边怎么办?他这材料可是四处寄啊!”

刘重天淡然一笑:“让他寄好了,我刘重天还就不信会栽在这个无耻之徒手里!”

陈立仁点点头:“倒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看这小子以后也不会有啥好下
场!”

这时,已是夜里十二时零五分了,刘重天和陈立仁在平湖服务区停车场上分别
上了车。

事后回忆起来,陈立仁才发现那夜刘重天的表现有些异常:显然已预感到了自
己的严重危机,言谈之中有了和老对手齐全盛讲和的意思。心里好像也不太踏实,
车启动后开了没几步,又停了下来,把他叫到路边的花坛旁又做了一番交代。说是
情况越来越复杂了,以后还会发生什么意外谁也说不清。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在专案
组了,镜州这个案子还要办下去,只要没人来硬赶,就要陈立仁在专案组呆着,给
历史和镜州人民一个交代,还让陈立仁做出郑重保证。

陈立仁做保证时,头皮发麻,当时就有点怀疑刘重天了:刘重天七年前毕竟是
镜州市市长,祁宇宙毕竟是刘重天的秘书,祁宇宙那时红得很哩,四处打着刘重天
的旗号,代表刘重天处理事情,连他这个市政府办公厅副主任都分不清是真是假。
那么,刘重天会不会因一时不慎马失前蹄,在祁宇宙的欺骗诱导下,向蓝天科技公
司索要那四万股股票呢?这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他这个反贪局长就将面临着又一次痛苦的抉择!

一缕月光投入监舍,在光洁的水泥地上映出了一方白亮。入夜的监舍很安静,
二十几个“同改”大都进入了梦乡,只有抢劫强奸犯汤老三和同案入狱的两个小兄
弟沉浸在白亮的月光中,用各自身子牢牢压着一床厚棉被的被角悄悄从事着某种娱
乐活动。天气很热,汤老三和他手下的两个小兄弟光着膀子,穿着短裤,仍在娱乐
的兴奋中弄出了一头一身的臭汗。厚棉被在动,时不时地传出一两声走了调的歌声,
那是被娱乐着的活物在歌唱。被娱乐的活物就是已被定为“严管”对象的祁宇宙,
这种娱乐活动已连续进行三夜了。晚上熄灯后,总有几个同改把祁宇宙拎上床,厚
棉被往头上一罩,让他举办独唱晚会。

头一夜,祁宇宙拼命挣扎,死活不干,被蒙在被子里暴打了一顿,还有人用上
鞋针锥扎他,差点儿把他弄死在厚棉被下。早上点名时,祁宇宙向管他们监号的中
队长毕成业告状,毕成业根本不当回事,也没追查,反要祁宇宙记住自己干过的坏
事,不要再乱寄材料,胡乱诬陷好人。

祁宇宙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刘重天的举报是大错特错了,齐全盛也许帮不上他
的忙,也许能帮也不来帮,——一个在押服刑犯对齐全盛算得了什么?而刘重天身
居高位,是省纪委常务副书记,并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只要刘重天做点暗示,他
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在监狱里。

然而,他却不能死,越是这样越不能死,刘重天应该得到自己的报应!

从第二夜开始,祁宇宙学乖了,同改们把棉被往他头上一蒙,独唱晚会马上开
始。

好在他过去风光时歌舞厅没少去,卡拉OK没少唱,会的歌不少,倒也没什么难
的。主要是头上、身上捂着被子,热得受不了,便要求从厚棉被里钻出来好好唱,
让歌声更加悦耳。同改们不同意,说是不能违反监规。他只好大汗淋漓在棉被里一
首接一首唱,从邓丽君到彭丽媛,从《三套车》到《东方红》,热爱娱乐活动的同
改们就把耳朵凑在厚棉被的缝隙处欣赏。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夜夜要为同改们开独
唱晚会,祁宇宙便生出了新的感叹:歌到唱时才知乏啊,这才到第三天呀,怎么一
肚子歌都唱完了?连小时候的儿歌都唱完了?这都是怎么回事?是他过去腐败得不
够,还是被同改们折腾糊涂了,把很多歌烂在肚子里了?

这夜给他开独唱晚会的抢劫强奸犯汤老三和同案的两个小兄弟倒还不错,没坚
持要听新歌,而是不断地点歌。汤老三把被子往他头上一蒙就说了,他们哥仨都是
小头闯祸,大头受罪,全是因为折腾“爱情”才折腾进来的,他们大哥都为“爱情”
把脑袋玩掉了——判了死刑,所以,今夜就请他专场歌唱“爱情”。祁宇宙便歌唱
“爱情”,从《十五的月亮》开始,一连唱了几首。热,实在是太热了,美好的爱
情已悲哀地浸泡在连绵不绝的汗水中了。被子里的气味又不好闻,汗味、脚臭味,
还有小便失禁时流出的尿臊味,几乎让祁宇宙喘不过气来。

就这样还得坚持唱,不唱,上鞋锥子就扎进来了。

祁宇宙便唱,声音嘶哑,上气不接下气:“……这绿岛的夜是那样宁静,姑娘
哟……”

实在唱不下去了,浑身上下全湿透了,头脑一片空白,好像意识快要消失了。
惚中,一个无耻的声音钻进了被窝:“唱呀,姑娘怎么了?操上了吗?”宇宙张了
张嘴,努力唱道:“……姑娘哟,你……你是否还是那样默默无语?”

那个无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好听,不好听,祁宇宙,唱个《十八摸》吧!”

祁宇宙冒着挨扎的危险,把头从被窝里伸了出来:“这歌我……我真不会唱…
…”锥子马上扎了上来,祁宇宙痛得“哎哟”一声,把湿漉漉的头缩了回去。

汤老三骂骂咧咧:“操你妈,老子喜欢听的歌你偏不会唱,那就唱邓丽君吧!”

祁宇宙又麻木不仁地唱起了邓丽君,像一只落入陷阱的狼在嘶鸣:“在……在
哪里?在哪里见……见过你?你的笑容这……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这时,夜已很深了,监号里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祁宇宙从棉被缝隙中透出
的哀鸣般的歌唱被同改们的呼噜声盖住了,谁也不知道一个曾经做过市长秘书的人,
一个在狱中还拥有过特权的人,一个那么自以为是的人,竟被最让同监犯人瞧不起
的强奸犯逼着歌唱“爱情”。

祁宇宙也看不起这三个下流猥琐的强奸犯,转到三监后他就听大队长吴欢说过,
汤老三五年前因为参与抢劫轮奸,被判了无期徒刑,现在减刑为二十年,那两个同
案犯一个十二年,一个十五年。吴欢当大队长时从不拿正眼瞧他们,他们在号子里
地位也是最低的,祁宇宙拥有特权时,他们连给他敲腿捶背的资格都没有。现在,
这三个强奸犯竟不知在谁的指使下参与了对他的迫害。祁宇宙认为,指使人肯定是
监狱干部,没准就是他们的中队长毕成业。

毕成业不知是从哪里调来的,违规违纪事件发生后,监狱干警进行过一次大调
整,包括吴欢在内的许多熟人被调离了监管岗位,另一些完全陌生的管教人员充实
到了监管第一线,毕成业便是其中一个。祁宇宙曾试探着和毕成业套近乎,想请毕
成业带话给吴欢,让他和吴欢见个面,汇报一下最近的改造情况。话没说完,便被
毕成业厉声喝止了。毕成业要祁宇宙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明确告诉他,从今以后别
想再见到吴欢了,要汇报就向他汇报!

向毕成业汇报完全不起作用,这人先是装聋作哑,后就变相整他,说他“太调
皮”。夜夜被号子里的同改们折磨着,白天还要干活儿,就算是个铁人也吃不消,
有几次,祁宇宙正干着活儿睡着了,毕成业手上的警棍就及时地捅了上来,让他诈
尸似的从梦中惊醒。然而,祁宇宙却不恨毕成业,恨的只是刘重天。事情很清楚,
让他落到这地步的罪魁祸首是刘重天!如果没有刘重天装模作样的狗屁批示,吴欢
不会被撤职调离,他不会被严管,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举报,——他为什么要举报
呢?七年前,他是那么维护刘重天,齐全盛手下的人明确问到刘重天的问题,他硬
给顶回去了!如果那时候他态度含糊一些,刘重天没准也是号子里的一位同改。他
真傻呀,还以为刘重天会帮他,会救他,等了七年,大梦都没醒啊!

真困,真乏,仿佛身子不是自己的了,嘴里还在唱,唱的什么,连自己都不知
道了。

一个遥远的声音传了过来:“……祁宇宙,怎么唱起阳光了?他妈的,这里有
阳光吗?”

祁宇宙仍在麻木地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充满阳光……”

针锥隔着被子扎了进来,恍惚是扎在背上,祁宇宙已感觉不到多少痛了。声音
益发遥远了:“……爱情,他妈的,还是给我们唱爱情,就是鸡巴什么的……”

祁宇宙便又机械地唱了起来,没头没尾,且语无伦次,但仍和鸡巴无关:“…
…美酒加咖啡,我……我只要喝一杯……虽……虽然已经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
要采,记……记住我的情,记……记住我的爱,记……记住有我天……天天在等待
……”

唱着,唱着,祁宇宙完全丧失了意识,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昏死过去。醒
来后,祁宇宙觉得自己屁股痛,痛得厉害,继而发现屁股上糊满了脏兮兮的东西。

祁宇宙这才悟到了什么,挣扎着从臭烘烘的厚棉被里钻出来,破口大骂汤老三
等人:“强奸犯!你……你们这……这帮强奸犯!”后来又捂着鲜血淋漓的屁股,
点名道姓骂起了刘重天,“刘……刘重天,我……我操你妈!你……你不得好死……”

这时,天还没亮,不少同改被吵醒了,于是一轰而上,对祁宇宙又踢又踹。

祁宇宙不管不顾地痛叫起来:“救……救命啊……”

值班的中队长毕成业这才算听到了,不急不忙地赶了过来。

毕成业赶来时,饱受折磨的祁宇宙再次昏迷过去……

祁宇宙被强奸那夜,毕成业的值班日记上仍然没有任何犯人违反监规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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