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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边义夫以胜利者身份懵懵懂懂进城时,没想到去见钱管带;钱管带却想到了要
见边义夫。
钱管带身边明明守着李二爷,且又明明刚和李二爷在城头议和时喝了几壶酒,
偏就不认李二爷,单认一个边义夫。
在那乱哄哄的时刻,钱管带扯着醉醺醺的李二爷在城门洞下的人群中四处瞅。
瞅到了边义夫后,又是挥手,又是跺脚,很带劲地叫:“边爷!边爷!”
继而,钱管带便冒着和挥刀持枪弟兄相撞的危险,疾疾迎了过来,一把扯住边
义夫的手说:“好我的个边爷哟,你总算又来了!”
那口气,倒仿佛早盼着边义夫开炮攻城了。
这让满脸满身硝烟的边义夫很惊愕。
钱管带一口一个“边爷”的叫,还做出那一副前所未有的笑脸,使边义夫觉得
这原本相熟的钱管带变得陌生了。
在边义夫的记忆中,钱管带本是很牛气的,就是当初没做管带,只做着左哨哨
官时,就很牛气。
斗虫只能赢不能输,赢了也没笑脸,倒像是给人家面子。
强卖大烟给他,还老使假。
“边爷”自然也是从来没叫过的,高兴了,叫一声“边先生”,不高兴了,便
叫他“混账浪荡公子”。
就是在前天,这位管带大人还想把他作为乱党来抓哩!
今日,竟对他称起了“爷”!
革命带来的变化实是惊心动魄。
立在钱管带身边的李二爷也让人惊心动魄,边义夫刚瞅见李二爷时,还怕李二
爷怨他恨他。
不料,李二爷得知是他下令开的炮,不但没怨他,还当胸打了他一拳,嗬嗬大
笑着道:“好你个边先生,竟他娘的敢用炮轰老子,轰钱管带!倒也轰得是时候!
你这一轰,钱管带的决心才下定了!”
边义夫是机灵的,在认定自己已取得了和钱管带、李二爷平起平坐的资格后,
也就捐弃了前嫌,一手抓着钱管带,一手抓着李二爷,两只手一起用力摇着,连连
道:“南门霞姑奶奶那边催得急,催得急呀,不开炮没办法!真没办法!这就让你
们二位爷受惊了!”
钱管带忙说:“不惊,不惊,你边爷这几炮不打,我也说不服底下那些弟兄呢!
他们这些人不是我,真心向着你们党人,心眼活哩!”
李二爷也说:“凉个球呀!我和钱管带可都是经过大事的人!”
钱管带说:“是哩!是哩!咱这吃军粮的,啥事没经过呀?——自然和你边爷
就不好比了,边爷您浑身是胆,且又太精明了,都精明得成了精。前天我和我老舅,
哦,就是咱知府大人毕洪恩,那么问你,你都不说你是革命党,我和我老舅想和你
一起起事都没办法去联络呀。这一来,就……就闹出了今日的误会!若是前天……”
边义夫不愿和钱管带去谈“前天”,——“前天”不能谈,自己和王三顺被吓
得狼狈逃窜,有啥谈头?一谈正显出自己的虚怯来。
于是,边义夫不接钱管带关乎“前天”的话头,只问:“毕大人还好么?现在
何处呀?”
钱管带道:“毕大人好,好着呢!他目下正在知府衙门候着你哩,已放过话了,
说是要和你商量,看咋个独立法?”
边义夫一听知府毕大人这么看重自己, 嘴和心都不当家了, 忙对钱管带说:
“那咱不能让毕大人老等,得快走,去和毕大人好好商量、商量独立的事!还得…
…还得立马出个告示安民。”
身边乱糟糟的,城南老炮台方向还响着枪炮声,李二爷便道:“绿营还占着老
炮台呢,咱现在去商量个球呀?得他娘的先打服绿营再说!”
边义夫一怔,便也应和说:“对,对,老炮台不攻下,新洪还不能算最后光复!”
钱管带先还坚持要与边义夫一起去知府衙门,可边义夫已决意要先打绿营,钱
管带才屈从了,只得集合起守城的三哨官兵,合并西二路的民军弟兄去打绿营。
绿营在城内城外各路民军与巡防营的两面夹攻之下,只支撑了不到两个钟点,
便吃不住劲了。
江标统得知巡防营举义,新洪大部失陷,又听说省城独立,援兵无望,自杀身
亡。守城堡的右哨打了白旗,中哨、左哨两路人马沿靠山的一面城墙逃到了郊外,
作鸟兽散。
至此,新洪全城光复。
时为宣统三年十一月十一日中午十二时许。
下午二时,光复新洪的各路民军首领和响应起事的钱管带、毕洪恩并巡防营哨
官们云集知府衙门,于革命党的铁血十八星旗下,宣布了新洪脱离满清政府而独立
的文告。
该文告为知府大人毕洪恩亲手撰写,当众宣诵之时,仍墨迹未干。
文告上说,新洪一府六县一百二十万军民于斯日完全结束满清异族长达二百七
十五年的奴役,归复祖国。独立后之新洪,拥戴已于数小时前独立的省城军政府,
并接受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为代表中国民众之全国性临时政府。
文告的语句言辞都是从《中华民国政府公报》上抄来的,该有的内容都有,一
句不多,一句不少,与会者均无异议。遂一致通过了该文告,并决议立即以文代电,
通告全国。
对与会者来说,独立文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来主持这光复后的新政。
以钱管带的巡防营和毕洪恩的前朝旧吏为一方,以霞姑和李双印并其他民团首
领为另一方,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了分歧。
双方各自推出了自己主持新政的代表,且互不相让,这就形成了僵局。
民军方面推出的代表是霞姑。
前朝旧吏和巡防营哨官们推出了毕洪恩。
民军方面认为,毕洪恩乃前朝旧吏,且是在兵临城下之际被迫响应革命的,出
首组织新政,难以服人。
前朝旧吏和巡防营方面则认为,民军各部原为绿林,虽打着革命党的旗号,却
断不是真的革命党,由霞姑出首组织新政,更难服人,且会给本城民众造成无端恐
惧,败坏光复的名声。
双方咋也谈不拢,谈到后来,几乎要拔快枪了。
这时,天已黑了,会上的气氛又很紧张,毕洪恩便建议先吃晚饭,一边吃饭,
一边都本着天下为公和对本城民众负责任的两大原则再想想,想好了,吃过晚饭后
接着商量。双方在这一点上形成了一致,都同意了。
晚饭没出去,是把几桌酒菜叫到知府衙门,在知府衙门里草草将就吃的。
吃过晚饭,民军方面还在为打破僵局思虑时,不曾想,前知府大人毕洪恩竟抛
出了一个崭新的建议,代表巡防营和前朝旧吏保举了边义夫。
毕洪恩拿出边义夫和王三顺前日送来的联络帖说:“……这里要有真革命党,
边先生算一个。边先生在起事前就冒着断头之险进城联络过。今日光复后,又挂着
革命党的铁血十八星旗,所以,本着天下大公的思想,我们愿推举边义夫先生出首
组织新政。”
边义夫在毕洪恩说这番话时,还在盘算着咋把霞姑推上去,根本没想到毕洪恩
会提出让他来组织新政。当时,边义夫以为自己听走了耳,直到一屋子的人都把目
光投到他身上,才惶恐不安地问毕洪恩:“毕大人,你莫不是拿我寻开心吧?”
毕洪恩没有寻开心的样子,冲着边义夫极是真诚地说:“这么大的事,谁能乱
说?你边先生敢大义凛然到我和钱管带这儿来运动革命,今日就该担起新政的职责。”
边义夫听毕洪恩再次提到运动革命,益发心虚,忙站起来连连摆手道:“毕大
人,诸位,兄弟……兄弟真是不行的,兄弟以为,不论是霞姑奶奶还是毕大人,都
比兄弟强得多,所以……”
边义夫的话尚未说完,钱管带便立起来,把边义夫的话打断了,先讲故事一般,
把边义夫运动革命的大义凛然又宣布了一遍,有鼻子有眼地说,边义夫当时是如何
如何的英勇,如何如何的声泪俱下诉说大汉民族二百七十五年痛史,才促成了巡防
营和毕知府参予起事,才有了新洪的光复,因此,今天边义夫主持新政当之无愧。
边义夫军政生涯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投机,就是在钱管带说完这番话后开始
的。他本心还是想拥戴霞姑的,可嘴一张,话竟变了,竟也做梦似的讲起故事来,
道是钱管带和毕大人也不简单,出于革命大义,当场表明自己光复新洪的主张,并
答应于民军起事之日予以响应云云。
“因此,”边义夫最后说,“不论是霞姑来组织新政,还是毕大人来组织新政,
我看都顺理成章,兄弟都举双手赞成。”
然而,巡防营和旧官吏方面是完全不能接受一个女强盗的,而民军方面则也不
能接受投机革命的毕大人。
最后,双方代表终在极勉强的情况下,议决通过边义夫为新洪大汉军政府督府,
主持新洪一城六县之军政,各路民军和巡防营一体归其管辖。另举毕洪恩为副督府,
霞姑为民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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