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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于是有了开春那场载入石城史册的大迎聘和大出聘。
《石翁斋年事录》载得清楚:“时阳春三月,六礼已成,吉期择定矣。相恨相
仇之轿业大户马卜二家,复划定行轿区域,结秦晋之好。东西城八十又二家轿号歇
业事聘,动辇舆千乘,致万人空巷,惊官动府,实为本城百年未睹之奇事也。”
此一奇事构成了卜守茹生命历程中的重要景观。
卜守茹在后来的岁月里常常忆起奇事发生那日的情形,觉着那日的一切值得她
用一生的时光去玩味。
那日表层的喧闹下鼓涨着汹涌的暗潮。
马二爷借迎聘的机会,再一次向父亲和石城显示了他的成功,把迎聘变作了一
次胜利的展示。
父亲不傻,啥都看得出,偏做出看不出的样子,只说马二爷给面子,纳妾动轿,
这般操办,破了祖上的大规矩。
而她在那当儿满心想着的则是,要让全城八十二家轿号的轿夫们都知道,她卜
守茹以卜家闺女,马家小妾的身份,就要开始她统一全城轿业的争战了。她不光是
出聘,也是出战。
无可置疑,那是个野心勃勃的日子。
迎聘的各式轿子塞满门前的刘举人街,马二爷特为她做的八抬大红缎子的花轿
进了门,喇叭匠子、礼仪执事站了一院子,鼓号齐鸣,场面也实有几分像打仗。
麻五爷算是大媒,极早便坐着蓝呢大轿来了,带着徒子徒孙几十口子,闹腾得
整条刘举人街沸沸扬扬,后来,又到卜守茹房里闹,还捏了卜守茹的手。
卜守茹知道麻五爷的歪心。
这无赖两家来回跑着撮合这门亲事时,就想占她的便宜,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
她娘家人。
卜守茹觉着日后用得着麻五爷,总不愿得罪,就一边让人梳妆,一边笑着对麻
五爷说:“五爷,你得放尊重点,这是我娘家,你不但是个大媒,也说是我娘家人
哩!”
麻五爷涎着麻脸道:“咱还没说定呢,我算你娘家啥人?”
卜守茹反问:“你想算啥人?”
麻五爷道:“算个哥吧!”
卜守茹说:“这不亏了你?你这么大个人物,咋着也得算个娘家叔吧!”
麻五爷乐了:“嘿,你卜姑娘抬举!”
说着,又用脏兮兮的手去摸卜守茹的脸。
卜守茹实是无可忍耐,把麻五爷的手拨开了,道:“做叔就得有个做叔的样子!”
麻五爷说:“哟,娘家叔摸摸自己侄女的脸就没样子了?啥话呀!”
又嘿嘿干笑着说:“马二那老小子不好对付哩,日后你这妮用着叔的地方多着
呢!”
卜守茹知道这是实在话,便道:“那是,我爹不中用了,我眼下也只有你这一
个娘家人了,不是你这么操心费力,只怕也没这门亲事呢!”
麻五爷说:“你这是骂我,我知道你不喜这门亲事。”
卜守茹笑道:“谁说我不喜?我偏就喜这门亲事呢!五爷,你候着,回门那日
我谢你一桌酒。”
麻五爷头直点:“好,好,我就候着了,到时吃不上酒,我就吃你!”
卜守茹只当没听出麻五爷话中的话,又说:“往后呢,也少不了要打扰你。你
可不兴推的哟,这门亲事你给我做了主,我就赖上你了……”
麻五爷哈哈大笑:“好,好,能被你这丫头赖上,也是我五爷的福分!有啥事,
你只管找五爷我!”
父亲那当儿是忧郁的,脸面上却做出欢喜的样子,陪着马二爷派来的娶亲太太
说话、喝茶,还时不时地用独眼向里屋看,卜守茹弄不清这废人是想把自己的亲闺
女多留一会儿,还是想把亲闺女早点打发走?
马二爷知道父亲废了,不能再和他斗了,加上又有麻五爷和五爷徒子徒孙的压
力,就信守了承诺,把原想在石城大观道以西设置轿号的主意打消了,请麻五爷和
几个头面人物做中人,和父亲言明:六礼成就之后第三日,闺女回门,西城三十六
家轿号重新开张。
卜守茹因之便想,父亲大约是想她早走的,这乡巴佬肯定已在想他即将开张的
轿号了,这真好笑……
自然,这日卜守茹也是挂记着巴哥哥的。
巴哥哥那夜走后再没来过,死活不知。
卜守茹算着巴哥哥这日会来,哪怕为见她一眼也会来的。
因而,一直拖着,等着,和麻五爷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全然不顾父亲和马家
迎亲主仆的不快,还老向门外瞅。
待得临近中午,实是无了指望,卜守茹才出了里屋,到得正堂,面对瘫坐在太
师椅上的父亲,木然磕了头,起身上了八抬红缎大花轿。
大花轿在炮仗鼓乐声中轻起,城堡也似的沿刘举人街,上天清路,绕大观道,
一路东去。
花轿最前面,有金瓜钺斧朝天镫,飞虎旗,还有借来助势的红底黑字的肃静回
避牌。其后四锣开道,四号奏鸣,十六面大鼓敲响。鼓队后是唢呐队,唢呐队中不
仅有唢呐,还有笙笛和九音锣。然后是两对掌扇,两对红伞。最后才是卜守茹乘的
轿子。
卜守茹坐在轿里,看不到轿外壮阔的场面,却能感到那场面的非凡,她觉自己
配得上这种非凡。
许多年过后她还说,在那日的轿里,她已知道自己能成事了,总认为飘在街上
的轿子全是她的,全是。
喧天的鼓号声震颤着石城腐臭的空气,也吵得卜守茹耳朵疼。卜守茹便想起了
八岁进城时的那乘冷清的孤轿。
那是小轿,两人抬,前面是巴哥哥,后面是仇三爷。
仇三爷老扯着嗓子唱《迎轿入洞房》,没头没尾。
仇三爷不唱时,便很静,只有轿杠响,脚步响,还有耳边的风声。
风是从山上吹来的,带着花香味。
小轿没遮拦,四处看得清,远地是山,是水,近前是巴哥哥的背。
巴哥哥抬轿抬得热,把小褂搭在肩上,光着背……
更惦念巴哥哥了,一时间甚或忘了自己已经出战,只记着巴哥哥,还在心里恨
恨地骂,骂巴哥哥黑心烂肺。一边骂,一边又骗自己,心里对自己说,她坐的花轿,
身前的仪仗,身后浩洁荡荡的小轿、差轿,都不是去的马家,而是去的巴哥哥家。
巴哥哥的家在山后,她知道。
巴哥哥说,娶她时,一定回山后,让山后的父老族人都见见她。
她当时还不愿呢,说,“又不是耍猴,有啥好看的?!”
现在,真想到山后,和巴哥哥一起去,让巴哥哥拥着她。
到了马家,临和马二爷拜天地了,卜守茹还想,这时候只要巴哥哥来,她就横
下心,把已谋划好的一切都甩了,不要轿号、轿子,只要个巴哥哥,和巴哥哥生生
死死在一起,再不分开。
巴哥哥没来。
卜守茹这才死了心,强稳住动摇的心旌,依着祖上传下的规矩,硬着头皮和马
二爷拜了天地,喝了过门酒,当晚,又被马二爷扯着见了马二爷的原配夫人马周氏。
马周氏老得没个人样,坐都坐不稳,还咳个不休。
卜守茹看她时,就在替她推算最后的日子,想着咋给她出殡。
她当时给马周氏算定的阳寿是一年,不曾想,后来连一年都不到,马周氏就死
了,死于疾病。
和卜大爷一样,马二爷也膝下无子,大婆子生下两个闺女,都出阁了;三年前
和管家私奔的二婆子连闺女也没生出来,马二爷没入洞房便瞅空悄悄和卜守茹说,
要卜守茹给他生个儿。
卜守茹觉着好笑:六十二岁的老东西还想要儿,真个是痴人梦语!不说老东西
不行了,就是行她也不替他生,她生儿只能生巴哥哥的。
洞房之夜更让卜守茹恶心。
拖着花白小辫的马二爷,就像他的小辫那么不经事,弄了大半晌也没能破了她
的身。却又不放她去睡,狗似的在她身上拱来拱去,还喘个不息。
卜守茹瞅着马二爷想,就这种没用的老东西,也能斗败她爹么?
真是可笑!
爹可笑!
马二爷也可笑!
这两个无赖都不配掌管石城里八十二家轿号,从今日开始,他们的好日子过到
头了!
在床上就和马二爷谈开了价,要马二爷给她十家轿号。
马二爷说:“我供你吃,供你喝,你还要轿号干啥?”
卜守茹道:“赚我的私房钱。”
马二爷说:“你的私房我给。”
卜守茹哼了一声:“你靠不住。你都这一把年纪了,哪日腿一蹬,谁养我老?”
马二爷道:“你别想骗我,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你是想帮你爹,我十家轿
号给了你,就是给了你爹……”
卜守茹咯咯疯笑起来,笑出了泪:“真难为你还过了这么多桥!连我摆在脸面
上的心思都看不出!能把我聘给你做小,那爹还叫爹么?我会去帮他么?就是你去
帮他,我也不会帮的。”
马二爷疑道:“不帮他,你咋就愿进我的门?”
卜守茹收了脸上的笑:“进你的门是为我自个儿,城西那三十六家轿号不是他
的,是我的!是我卖给你的身价!你听明白了么?回门那日,我就把这乡巴佬送回
乡下去,这城里没他的事做了!”
马二爷大惊,惊后便喜,连连道:“好,好,你要真能这么着,我……我给你
十五家轿号!”
卜守茹头一点:“那就说定了。”
马二爷想想又不放心:“你……你不会骗我吧?”
卜守茹道:“我骗你做啥?!三日之后,你若在城里再见着我爹,唯我是问。
只不过你也得想清了,答应给我十五家轿号会悔么?我可是要让麻五爷做干证的。”
马二爷说:“我悔啥?你人都进了马家的门,你的还不都是我的?!这一来全
城的轿号就都在咱手上了。”
卜守茹道:“这你错了!我的就是我的,和马家没关系!”
马二爷说:“别扯了,你一个女人家,能管好那么多轿号?”
卜守茹道:“你别忘了,我是在轿号长大的!我自己能管,也能让仇三爷替我
管着。”
马二爷打着哈哈,敷衍说:“算了,就我给你管着吧,仇三爷终是外人,靠不
住的,你姑奶奶只等着使银子就是……”
卜守茹一口回绝了:“我的就是我的,我宁肯不要你答应的十五家轿号,也不
容你管我的事,你要想给我使坏,别怨我和你拼命!为轿号,我……我是敢拼命的!
你得清楚这一点!”
马二爷这才知道卜守茹是认真的,想了半天,终于同意了。
卜守茹又追上来问:“说清楚,那十五家轿号你还给不给?”
马二爷不敢说不给,只道:“这事我……我再想想吧!”
卜守茹起身吹灭了灯,背对着马二爷说:“好,你好生想吧,我睡了,想通了
就别悔,我最讨厌大老爷们说话不作数。”
马二爷不想睡,又呼呼喘着往卜守茹身上爬。
卜守茹把马二爷往身下推,差点把马二爷推下了床。
马二爷是爷字号人物,一辈子睡过的女人多了,哪见过这事?火透了,掐着卜
守茹的大腿根骂:“你这贱货!臭X!你爹都不是爷的对手,你还想用你那臭X治爷
呀?做梦吧!”
卜守茹也抓住马二爷的腿根叫:“老王八头,我不治你,你来呀,你可有那本
事呀!你只能做舔我臭X的狗!”
马二爷被抓得很疼,先松了手。
卜守茹也松了手。
都裸着身子,相互提防着,又僵了好一会儿。
马二爷没僵过卜守茹,软了,先是尴尬地笑,继而,又吭吭呛呛流了泪,说是
前世欠了卜守茹的孽债,只怕得用老命偿还了。
最后,马二爷认输了,——
从未臣服过任何女人的马二爷,在他六十二岁的洞房之夜臣服了卜守茹,当场
立了字据,把观前街的六家轿号,和分布于状元胡同一带的九家轿号作为私房钱的
来源,一并齐送给了卜守茹。
这十五家轿号是卜大爷靠阴谋和蛮力都没得到的。
这夜对卜守茹来说意义非凡,它确立了卜守茹和马二爷未来的关系,也在马家
建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秩序。
抓着那张字据,躺在床上承受着马二爷无能的蹂躏,卜守茹泪水直流,浸湿了
绣花枕头。
卜守茹流着泪想,马二爷没准还会变卦,为防万一,明个儿一早就得去见麻五
爷,让麻五爷当着马二爷的面也盖上手模画上押。
又想,还要给麻五爷说清,西城三十六家轿号也是她的了,五爷得帮她把那个
乡巴佬的爹赶走,日后更得多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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