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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一乘上方无遮无拦的小轿从江岸西码头方向飘过来,沿大观道一路奔东。轿是
很新的,周圈围着红绸布的裙衣,青漆味挺浓,轿身轿杠上现着熠熠发亮的光。
抬轿的是两个穿绣花轿衣的年轻后生,腰杆挺得直,脚步迈得稳,咋看咋精神。
轿上坐着的卜守茹却木痴得很,身子几乎被红红绿绿的布包严了,只露着一双
绝无神采的眼,散在额前的一缕鬓发中已夹杂了些许银丝。
是一个大雪过后的冬日。
四处惨白,天色阴暗,时而旋起的风,搅出阵阵令人迷乱的雪雾。
雪雾中的世界遍满凄惶:一些路段上的麻石已被扒了,却因着寒冬的来临未能
按新法儿修好,石灰的混合物堆在道旁,高高低低,杂乱一片,形如无人处置的垃
圾。街路上行人近乎绝迹,大观道两边的轿号也被盖着官防的封条封死了,禁轿令
贴的四处都是。
世界就这么儿戏也似的变了!
王督办的一纸禁轿令竟如此蛮横地改变了石城的历史!
——这是卜守茹再也想不到的。
卜守茹想到过要和马家族人拼,要和未来可能的弄轿对手拼,断没想到过要和
王督办的禁轿令拼,更没想到过会被王督办的一纸禁轿令禁垮。
这次垮和父亲当年的垮又不一样,父亲当年垮的是轿号,她今日垮的是路,是
那金子铺就的麻石路……
她的麻石路漂走了,她的好时光也随之漂走了,再无追回的希望……
小轿在身下吱吱呀呀响,风在耳边刮,两个年轻轿夫踏破积雪的脚步声,带来
了久远的记忆——
多少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大雪过后的冬日,也是在这一乘两人抬着的孤轿上,
十八岁的她在巡视父亲败落的世界。
那时,父亲败得很惨,她却没有失败感,她打量着那一路的凄惶,心如止水。
回到家,当父亲一口一个妮儿的唤着,问她这盘买卖咋样时,她仍未怎么动心,—
—她那时哪想要这一城的麻石道,一城的轿啊,她真心是想要巴哥哥的,只等着巴
哥哥尽快用轿把她抬走,抬进一个恩恩爱爱的小窝里。
是父亲夺去了她和巴哥哥的那份恩爱,半逼半诱让她走进了一个不属于女人的
世界。她在那不属于女人的世界里厮杀拼争,造出了父亲和那些男人们都造不出的
奇迹,临了,竟梦也似的失去了,这真荒唐。
一切都记得很清楚。
那日巴哥哥抬的是前杠,——她总喜巴哥哥抬前杠,这样能看到巴哥哥的背,
能和巴哥哥说话。
巴哥哥那天没有话,她那天也没有话,该说的话是后来夜间在家说的。
巴哥哥真好,啥都知道了,还怕伤她的心,还把她当神一般捧在手上。那夜,
巴哥哥拿走了她的红绸抹胸布,就冲着拿走抹胸布这一条,她就认定巴哥哥不会去
死,巴哥哥会回来找她。
巴哥哥该回来了。
她知道巴哥哥的心性。
她为一城轿主,胜的时候,巴哥哥不会回来,如今她败了,只剩下这乘孤轿了,
巴哥哥就该回来了,回来和她说话,讲些好玩的事给她听。
十几年了,巴哥哥见得也多了,指不定肚里装了多少好玩的事呢!
还有儿子,她的天赐。
天赐也会回来的。
儿子从根本上说不恨她,只恨她的轿,和她满城的轿号。
天赐在那纸条上说的明白,要放火烧了那些轿呢。
现如今轿真就烧了,天赐还能再不回来么?自是不会的。
没准哪天她坐着这乘孤轿行在街上,就会看到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后生远远向
她走来,叫着娘,把她接回家……
泪水不知咋的就糊了眼。
满街杂乱的景状变得恍惚,就连前面那年轻轿夫的背也变得恍惚。因着恍惚,
轿夫绣花轿衣后背上“万乘兴”三个大红字便烧起来,像一团火。
孤轿一路行着,到了独香亭茶楼门前。
卜守茹在轿上顿了下脚,两个轿夫把轿落下了,前面一个小心地问:“卜姑奶
奶,到楼上歇歇脚,暖和暖和?”
卜守茹点点头。
上了楼才发现,楼上并不肃静,拐爷手托紫砂壶,于火盆前的茶桌旁坐着,正
给人家断事。
屋里聚了不少人,也不知是哪路的,都在吵,口口声声要拐爷给个公道,卜守
茹进来,他们都没注意。
小掌柜注意了,提着铜嘴大茶壶给卜守茹泡茶。
泡着茶,小掌柜问:“卜姑奶奶,叫对门老刘家送笼狗肉包子?”
卜守茹“嗯”了声。
小掌柜又说:“卜姑奶奶,我真算服你了!禁轿令都下了这么长时间了,您老
还敢坐轿……”
卜守茹没理。
小掌柜叹了口气:“只是卜姑奶奶,您……您老也得想开点,这路就算王督办、
金会办不去修,日后总还要有人修,虽道是修了路不让行轿了,姑奶奶您还是能做
些别的事的。”
卜守茹仍是不答理。
小掌柜知道,卜守茹不答理他,断不是因着他得罪了卜守茹,而是因着卜守茹
不想说话。
自全城轿夫大请愿那日以后,卜守茹再没怎么说过话。
这时,坐在旁边桌上的拐爷才看见了卜守茹,把手上的紫砂壶往桌上一放,脆
脆叫了声“卜姑奶奶”,极是恭敬地奔过来。
屋里许多人也立了起来,同声叫着卜姑奶奶。
卜守茹冲着拐爷和众人拱拱手,说了句:“你们忙吧,我坐坐就走。”
拐爷不想让卜守茹坐坐就走,指着一屋子人说:“卜姑奶奶,您老来得正好,
这事我正断不下来呢。昨个儿于宝宝手下的小子又惹麻烦了,为点屁大的事砸了人
家孙掌柜的酒馆,孙掌柜就来找我,我不给断个公道行么?于宝宝今日竟敢不来!
这狗东西知道你卜姑奶奶不管事了,就狂了,以为拐爷我治不了他……”
卜守茹手一摆,打断了拐爷的话:“行了,你觉着该咋办就咋办吧!帮门的事
我说不管就不管了,别再烦我了。”
拐爷有些急:“不是,卜姑奶奶,我不是要烦你,实是因为……”
卜守茹又摆摆手:“你去吧,让我静静心。”
拐爷怯怯退去了,卜守茹才又想起了巴哥哥。
巴哥哥实是该回来了,就算在外面成了家也该回来看看她的,巴哥哥不会因着
她当年要那轿就记恨她。
小时候闯了祸,她总要向巴哥哥说自己的理,没理也能编出理来,巴哥哥便说
她没有错,干啥都不会错。
记得最清的是十岁那年秋里,就在独香亭茶楼上,她饿,又没钱买吃的,就偷
拿了邻桌人家一个包子,被人打了个大耳光,脸上生生印着五道暗红的指痕。巴哥
哥一见就气了,就拖着她赶回来,和人打架,打输了,让人一脚踹得从楼梯上滚下
来,一头一脸的血。
就这么着,巴哥哥都不怪她,还说,饿了自是要吃,谁都有饿的时候。
今个儿,她多想搂着巴哥哥的脖子,再听巴哥哥这么说一回……
热腾腾的狗肉包子端来了,卜守茹吃着包子平和地对那两个年轻轿夫说:“老
刘家的狗肉包子我起小爱吃,为这还挨过人家的打。我总觉着这城里没啥好的,只
老刘家的狗肉包子好。”
坐在卜守茹右首的轿夫想奉承卜守茹,说了句:“还有姑奶奶您那一城的轿也
好,真个是咱石城一景哩,咋也看不够。”
卜守茹一怔,眼里一下子又全是泪了。
泪鼓涌出眼窝,顺着鼻根流到下巴上,又一滴滴悄无声息落到了白汽扑腾的狗
肉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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