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连下了几天雨,太阳给泡得丧了元气,照出来的光也不大有劲。云堆在天上 慢慢流动,街上的影子就一会儿模糊一会儿分明。 丁寿松很快地走着,鼻子上冒着汗。他那双脚似乎不是自己的,象机器那么动 得飞快——带着他身子一步一步前进。他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会摔跤。他把上身往前 倾斜着,头低着,看来叫人疑心他是要找个地方钻进去。 地上还有点潮湿。有时候踏到一块石板上面——还吱的一声打缝里挤出泥浆来。 到处都懒懒地冒着热气,蒸出一股土味儿。 他忽然想起他的家乡来了。 事情弄好了——他得回去一趟。…… 虽然街上有这么多人,有这么多车子,把这五尺来宽的大路挤得满满的,他可 总觉得他有点寂寞。那种说不出的感伤似的劲儿——一闪一隐地在他心里出现,正 象今天的太阳一样。 “快要到端午节了,”他着急地咕噜着。脚步子可又加快了些。“嗨,他妈妈 的!” 后面一阵吆喝,有几辆车子冲了过来。他赶紧避到一个店里,对那些坐车子的 横了一眼,接着他觉得自己有点冒失。他小心地看看柜台里坐着的伙计,他们谁也 没理会他。只有玻璃柜里那些鸭蛋粉对他温柔地笑着,显得又白又细,恨不得要伸 手去捏一把。一种淡淡的香味还隔着玻璃透了出来。 一到城里——一个人就渺小得多了。他丁寿松在这里,好象谁都没看见他。他 在别人跟前得赔着小心,看着别人发脾气,今天甚至于——唐老二叫他去送请客帖 子! “他是什么家伙!”他忿忿不平地说。“差使没有了——架子倒摆得象个样子!” 在自家人那里呢——他跟他姑奶奶说话可要通过温嫂子。 这天他到丁家去的时候,拼命把自己放得庄重些。对温嫂子说话也正经着脸子: 不管他受了什么委屈,正经事总得规规矩矩办。 “呃,有个何云荪——你可晓得这个人?”他轻轻皱着眉,带了五成鼻音。 “何云荪?”温嫂子想了会儿,眼珠子斜瞟了一下。“怎干?” “唔,唐老二请他吃饭,后儿个。” 见着芳姑太太,丁寿松还是用着这张正经面孔。不过右手食指在左手心里写着 字,嗓子放低了些—— “何云荪。” 瞧见她在迟疑着,他于是拿食指蘸了蘸唾涎,慢慢地又写了一遍。 小凤子插嘴: “姐姐你真是!何云荪——你记不得?就是那个呀,那个那个——何六先生。” “哦,”芳姑太太笑了起来。“平常说起来总是‘何六先生’——说‘何云称’ 就想不起来了。……这是怎么的呢?唐老二跟他不大熟的嘛。” 于是大家对这件事猜测着,凭各人想象得到的圈子里发表着自己的见解。老太 太认为唐老二跟何六先生搭上了交情,准是有用意的。她要征求同意似地扫了大家 一眼: “我看啊,唐老二是想叫何六先生在文侃跟前说句好话,替他找个事。真的, 唐老二要再不找个事——那真不得过。” 温嫂子觉得这跟唐家的田有点关系:何六先生有那么多钱——大概总要买点田 产。 “他钱多啊?”丁寿松小声儿问,好象要表示连他也有点知道那个姓何的。他 并不等着要别人回答,一听见小凤子开了口,他就把视线移到她那张瓜子脸上去了。 小凤子说得很有把握: “那个唐老二跟何云荪搭上交情啊,一定是唐十太爷介绍的。” “唐十太爷?”丁寿松轻轻插了一句。 那个连看都不看他一下: “唐十太爷这个人真老实,唉。他也是上了唐老二的当,他还不晓得哩。” 她姐姐绷着脸瞧着她,叫人疑心她在怪小凤子不该说这些话。可是她嘴里倒是 随和的: “是嘎。唐家里怕只有十爷是个好人。” 小凤子把脸抬起点儿对着窗子。亮光耀着她的眼睛,把眉毛轻轻地皱了起来。 她脸上有点发热。她想到唐十老爷的大儿子——那张国字脸白白的,一股老实样子, 象他父亲一样。可是算八字的都说他将来有“官带桃花”这么一部命。 她心一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什么也不说。眼睛偶然瞟到那面 镜子上,她把眉床肉扬了一下:她怕老这么皱着眉——会添出皱纹来。 那位客人看看她,又看看芳姑太。他觉得他实在该说几句什么,可又打不定主 意。 看样子——她们似乎不打算再商量那件正经事了。真要命!叫他怎么去打发那 个什么何云荪呢? “办事情——哪里作兴这个样子的!”他在肚子里埋怨着。脸上可还是堆着笑, 耐心地等着别人说完。一面模里模糊计算着——要到几点钟他才能够回到唐二少爷 那里去交差。 太阳打云块里挤了出来,把强烈的光线透过窗幌子——射到了屋子里。亮处有 什么在轻轻闪动着,好象什么东西在冒着热气。 芳姑太移开了一步,让自己站在暗点儿的地方。她用大拇指摸着其余四指的指 甲,一面很严肃地谈着。 “十爷也是奇怪:对旁的人一点个脾气没得,一到家就不得了:十娘给他吵死 了。十爷总是说她待孩子不好,没得良心。其实——唉,十娘真也是个好人。那天 子到他家去,她跟我谈了好一阵子。她恨唐老二恨得要命。唐家里他们这一房倒是 ——倒是——譬如启良——嗯,他家孩子倒还象个人。” 她俯着脸瞧着自己的手。不管别人有没有注意她,她只是背书那么说得很快, 好象她知道有个丁寿松在那里着急,就要赶快把它报告完似的。 随后大家都叹起气来。 老太太认为这件事已经可以告一个结束了,她已经对芳姑太太尽了一些义务了, 就主张邀梁太太她们来玩八圈。她热心地冲着芳姑太太问: “好啊?” 小凤子脸上那一丝肌肉都灵活起来,似乎要打面部飞开去。她尖声嚷着一些文 明字眼: “我赞成!我赞成!” 接着乱叫着一些下人们的名字,一看就知道她忙得连脑筋都给搅昏了: “高升!高升!……小高!……高妈!……小小高!……” 芳姑太太坐了下来。嘴角上闪着微笑,显然她如今是在等着一件什么好事。 刚才谈起的何云苏那方面——大家竟一句也不再提! 丁寿松两脚移动了一下,眨着眼睛。他也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告辞,他求救似 地望望温嫂子。 那个可忙着走了出去。仿佛——这家公馆里要是少了一个她,那什么也都做不 通。幸亏她去吩咐车夫接五舅老太太,还叫高大去打电话给梁太太。 可是——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个愤怒的嗓子猛地叫了起来:“打死你这个 混蛋!打死你这个混蛋!” 劈!劈!——有谁挨了嘴巴子。 芳姑太太睁大眼睛瞧她娘,瞧瞧妹妹,似乎是在提醒她们—— “又来了!” 她妹妹暂时把面部的活动停了会儿,静静地听着。然后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只有老太太预感到了什么——马上起了身,好象她跟人约定好了的:现在可听 见了那个人的脚步声,她毫不迟疑地就走了出去。 发了慌的丁寿松跟在她后面,结里结巴的: “这个——这个这个——” 前面院子里——文侯老三揪着高大的领子,右手作着势正往那个听差脸上劈过 去——落个空。于是更加激起了他的怒气,索性抓着拳在别人脑顶上捶着。 “你这混蛋!——揍死你!揍死你!” “呃呃!”老太太靠着门边叫。“老三!老三!” 未了丁文侯给了高大一个嘴巴子,很响地一声——劈!这才把对手一推。 高大腮巴子发了红,坐在墙脚跟前哼起来了。 “这个混蛋!”文侯老三两手叉着腰,打嘴里喘出一股酒味儿。“给你点个颜 色看看!……这个混账东西!嗯——” 他冲到了墙脚根,拿皮鞋踢了高大几下。那个可把膀子护着脑袋。 老太太移动一下位置,扁着嗓子反复着: “什么事嘎!什么事嘎!” 丁文候大概才从外面回来,连帽子也没取下,额头上冒着油汗。他用手抹了抹, 让帽子往后移到了后脑勺上。 “什么事啊?——问他!”他用力对高大一指。“这个混账透顶了的东西!— —简直不把我看在眼睛里!我叫他做事就叫不动!看我揍死这个家伙!” 那边高大爬了起来,哭丧着脸声辩: “温嫂子叫我去打电话,三老爷又喊我去把……” “又是三老爷!又是三老爷!” 三老爷的手掌劈到了那个的腮巴上。 “老三!老三!”老太太嚷。“咳,怎干要打人呢!有什么话——说就是了。 ……老三!” 丁寿松一直站在老太太后面,好象这个门口规定了给长辈们站站的。他那张苦 巴巴的脸——会儿伸出他右边来望望,一会儿伸出他左边来望望。他觉得他自己的 地位很为难:他决不定要不要帮着这位嫂子喊他侄儿几句。 有几个下人们站得远远的往这边望着。只要丁文候一瞟过视线去——他们就悄 悄地溜开。高升走过这院子的时候,竟连看都不看,只低着头数着自己那很快的步 子。 老三的脾气不是好惹的:那蛮劲儿——唉,真是!于是丁寿松把那个伸出老太 太右边的脑袋也缩了进来。 “都是老太太惯的!”他偷偷在肚子里说。下唇忍不住外窝了一下。 可是芳姑太走出来了。她绷着脸劝开她弟弟,轻轻动着嘴唇,好象怕使自己太 费劲: “何必呢,何必呢?跟他们吵什么嘎?” 那位松大叔觉得自己应该帮着劝一下子的——现在可给别人立了功去。他要表 示表示他也有这个资格,就不安地嘟哝着: “唉,真是的,真是的!” 芳姑太太仍旧反复着她那些话。右手向前面伸出点儿,看来她想要拖开老三— —可又怕弄脏了手指。 丁文侯给劝开了之后,一路忿不平地说着,声音发了嘎: “我晓得的!——大家看不得我!家里只有哥哥是个菩萨!嗯,我偏不管!他 这回回家了——你看我,哼!” “做什么嘎!”老太太把嗓子放低了些。“给人家听见成什么话!”她瞅了丁 寿松一眼。 “看罢!”老三坐了下来,把帽子一摔。“哼,叫哥哥就叫老爷。我只配称三 老爷——总是三老爷!要叫排行就大家都叫行房,怎么我倒——我倒——噢,这一 家只有哥哥是主人啊?” 他眼睛发着红,很可怕他瞪着门外面: “哥哥还是过继的,不是算我们这房的,高大他们——这些混蛋!——倒叫人 家家里的叫老爷!” “唉,不要说了罢,”老太太显得没办法的样子,似乎那些称呼是另外一个什 么有权力的人安排下来的——她也实在感到了一种委屈。“这个是小事情,要是让 人家晓得了——啧,唉!一家人总要和和气气。” 丁寿松也和了一句: “真是的。小事情……” “要你插嘴!”文侯老三跳了起来。“你是什么家伙,你是!” 丁寿松鼻孔发出零碎的响声,全身都紧缩了。他不知不觉地退了一步,就觉得 跨到了一块烧红了的铁片上似的——从脚底升上一股耐不住的热气。脸上烫辣辣的, 还有给什么小虫子爬在上面一样的感觉。 这算是什么呢——这个老三?看来——他竟要拿打下人的手掌劈到他叔叔脸上 来! 芳姑太没开口,只傻瞧着她弟弟。她在怜惜着这位老三——为了这不相干的事 情在发脾气伤身体。 房门口倚着小凤子,安静地抽着烟。脸上爱笑不笑的,眉床肉不住地抖动着: 似乎巴不得这件事再闹得热烘些。有时候她瞟老太太一眼,然后视线又停到她三哥 哥脸上,显见得她有一肚子活——可是她要卖卖关子。 只有老太太在揪着丁文候的胳膊: “啧,老三!呢,呢!” 丁寿松抽了一口气,脚底下又悄悄地移开了两步。他脸上还打算维持着那副满 不在乎的微笑,腮巴肉可紧得发酸。为了要避开文侯老三的视线,他眼睛老在老太 太跟芳姑太脸上打来回——于是在移动的时候,他趁机会瞟丁文候一下。 “我不管!我不管!”那个发脾气的人嚷。“我要拼!”他指指丁寿松,“这 个丁——丁——哼,畜生!——连他也配教训我!” 老太太在忙乱的当中回头看看丁寿松: “你快走你快走!唉,还站在这里惹他的气!” 那个给搞得头昏昏的,连步子都不大踏得稳。到了门口还掉转脸去往四面扫一 眼:他总觉得有件东西丢在里面似的。 回到了唐家很久——他心还狂跳着。他老是感到后面有谁追着他,监守着他。 他提心吊胆地问着自己: “老三怕是喝醉了吧?……” 不过老三还是有点分寸的:他对老太太没顶嘴,也没拿那副蛮劲儿来对付芳姑 太。只有对他丁寿松…… 胸头老是闷着。不论什么时候,念头一触到那上面——他皮肉就发一阵紧,仿 佛提到了一桩快要来到的祸事。他认为一个人到了城里即使渺小了许多,身份可还 是存在的。于是他好几天不打算到丁家去,只自暴自弃地躺在老陈房里。 “上代传下代:一家子总有个大小呀。” 要是文侯老三单只对他松大叔一个人使性子,那还受得了。可是那天——别人 发了高大的脾气,又跟丁寿松发作。真是的!把人家跟听差一样看法么! “小芳子拜托我的——我不干了!”他伤心地嘟哝着。“太没有意思!人家好 意去商量——他倒他倒——哼!没有出息,这孩子!” 他抹了抹嘴。嗯,她们要不把老三管教一下,他就不帮她们的忙。什么何云苏 ——也不干他的事。 “我偏不打听!”他想。“唐老二明儿个请客,我偏要跑出去!”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他正拿灰黄色的洗脸手巾塞到嘴里去揩牙齿的时候,韩升 跑来招呼他了。 “丁大爷,丁大爷,”韩升压着嗓子叫,似乎有件机密要告诉他。“二少爷叫 你今儿个不要出去。” 这个懒洋洋地问: “做什么呢!” “客人要来。叫你照应点个。” 这局面竟翻过来了:如今倒是唐二少爷看得他起。他极力不把得意的颜色放在 脸上,只用鼻孔“唔”了一声。 十老爷到了半点钟之后,二少爷就打发小侯放车子把何云苏接来了。那是位圆 脸的老年人,顶着一个酒糟鼻子。一取了那顶帽子——就露出一个秃顶来。 忽然——丁寿松感到一个千把斤重的东西往他身上一压,差点儿没跌倒。 “怎么搞的!怎么搞的!” 那位何云苏何老爷——竟就是小火轮里的那位仁兄! 何老爷一经二少爷作着揖迎着,就用种匆匆忙忙的步子走进里面去,看都没有 看丁寿松一眼。让这个愣在这里不动,叫他仔细去回想一下——他在小火轮里说错 了什么话没有。 “唉,真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