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小品 我的倾诉 ——台湾版《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自序 一九八七年十月,保尔·安格尔和他的夫人聂华苓女士主持的美国爱荷华大学 国际写作中心成立二十周年,我有幸被邀参加他们的纪念活动。华苓事先来信要我 准备一篇题为《我作为作家的生活》的五分钟演讲词。正值我当时有一种要说真话 的冲动,我就写了以下这篇讲话稿寄去。在爱荷华的谭嘉女士还细心地将它译成了 英文。 女士们先生们: 我敢说,在当今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的作家比中国作家感受到这么多的痛苦 和欢乐。在我们这个虽然广袤但人口密度却非常大的国土里,在历史的这么一瞬问, 压缩着几代人的愿望、要求、理想和幻想,有的几乎是针锋相对、真正的作家,不 可能仅仅只代表着一代人或一部分人,那些自我标榜为新生代或老一代代表的作家 如果不是缺乏自知之明便是感觉迟钝。因为实际上,年轻人身上也都笼罩着历史的 阴影。在夕阳西下的时刻,历史的阴影会越拖越长,越来越浓。同样,老一辈人也 都随时随地受到新浪潮的冲击。在生理上已过了更年期的人,血管里再一次地感受 到青春期的骚动。 我可以虚构故事,但不能虚构自己。不但在写作的时候,在平时我也在寻找自 己。历史的传统要把我固定在岩石上,现实却使我飘飞。而现实其实是历史的继续。 我常常有一种被撕碎的感觉。当我自以为是在空中翱翔的时候,俯首一看,我的血 肉还摊在那片不长青草的砂砾中间。 不断地自我反省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特点。我们反省的根据不是自身的直接感觉, 而是某种规范,某种既成观念。在我们国家,任何一利回在历史上曾经行之有效的 措施、方法都容易成为长久的规范;只要给谬误以时间;谬误也会成为真理统治人 们的头脑。请别忘了我们有五千年的历史。这些东西形成了一个坚硬的外壳,我们 却要在这坚硬的外壳中孵化出来。所以,可以理解,任何一个自诩为现代派的中国 作家,也都散发着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气味。 其实,我和大多数中国作家一样:我们既勇敢,又懦怯;既有追求,又墨守成 规;既想独辟溪径,又心惊胆战地怕和整体脱离;我们常常大声疾呼,却又暗自感 到底气不足;我们充满着热情奔放的幻想,但最终依然把笔下的方块字放在它应在 的位置上;我们绝对有创造能力,却又经常不自觉地去寻找祖传秘方或是向西方著 名作家模仿;我们习惯了政治的风风雨雨,我们并不吝惜个人的生命,但同时也习 惯于为了民族和国家整体的利益和声誉而不断地妥协;当我们在客厅里向客人大胆 地高谈阔论的时候,我们却又要小心地把厨房的门关上,以免妻子听见后向我们发 脾气。 请别以为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我和我的同事们正在障碍前面积蓄力量。我们积 蓄的力量正在坚硬的外壳里回旋激荡。徘徊其实是进步的一种形式,因为毕竟不是 静止不动。中国改革和开放的政治肯定还会遇到风雨。但是,中国民间传说中那位 神通广大、变化无穷的孙猴子,正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从一块巨大的顽石中蹦 出来的。 请别以为我说的是中国文学和中国作家的前景。由于中国现实的多变,因而就 使力图表现当代中国现实的作品有了厚重感;由于当代中国现实的多变而造成了这 一代中国作家自身的复杂,因而使我们的作品无不具有多重性和多义性。我们这一 代中国作家本身就是个谜,包括他的作品和他的生活。这足够后人去解析的。我们 中国并不缺乏分量很重的作品,因为恰恰是具有以上所说的条件,使中国当代作家 最适于表现人类本性中固有的二元化品质和自我矛盾。如果朋友们有兴趣,不妨翻 一翻在当代中国享有声誉或是引起争论的文学作品,你就会发现你的手捧不动那么 多幻想、忧虑、苦恼和欢欣。 我的话完了,谢谢大家! 十月十七日,我口袋里装着这份严肃的演讲词,由芝加哥大学李欧梵教授领着 进入会场。我发觉,以色列的作家、波兰的作家、加纳的作家和一位中美洲的女作 家都没有照演讲稿讲话。我不懂英语,但从听众的反应看,他们好像还不时地插进 一两句玩笑。于是我临时改变了主意,反正我有一位极好的口语翻译作依仗。我就 和李欧梵教授在台上如同说相声一般,我说一句,他译一句,说了以下一番话。 女士们先生们: 在我讲话之前,我们可爱的女主人华苓再三嘱咐我不要超过五分钟。我懂得她 的意思。她一定以为来自中国大陆的人都是善于做长篇的政治报告的。现在,我却 想先讲一个笑话。有一个小说家写小说,写了三天三夜没有写出一段。他的妻子看 他写得艰苦,便同情地问:“怎么你写小说比我生个孩子还难?”小说家皱起眉头 说:“你生孩子容易是因为你肚子里有东西,我写小说困难是因为我头脑里没有东 西。” 幸好我们不是这样的小说家。我们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折磨,我们肚子里没有 什么食物,我们的头脑却充实了。我现在写作品,成了一名作家,是因为我头脑里 的东西非喷射出来不可,正像怀孕九个多月的妇女一定要生出孩子一样。 我写了一些长篇、中篇、短篇小说,已经有五部小说被搬上银幕。有的演员曾 因主演我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而成为影星。评论家说,我给文学画廊中增添了一系列 光辉的妇女形象,说我刻画妇女和表现爱情有独到的艺术手法。我听了这些暗自发 笑。因为我在四十三岁以前根本无法谈恋爱。可以想像,劳改营里是没有女人可做 为恋爱对象的。直到三十九岁,我还纯洁得和天使一样。我希望在座的男士们不要 有我那样的性苦闷。 虽然我身边没有女人,但我可以幻想。正因为没有具体的女人更能够自由地幻 想。在黎明鸡啼的时候,在结了霜的土炕上,在冷得和铁片似的被窝里,我可以任 意地想像我身边有任何一种女人。她被我抚摸并抚摸着我。 一九七九年我在政治上获得了平反,我又有了创作和发表作品的权利,于是我 就把以前的幻想写了出来。 于是,我就认识到了:文学是表现人类的幻想,而幻想就是对现实的反抗。 我的话完了。谢谢! 全部讲话连翻译没有超过五分钟。我认为这篇听来很油滑轻浮的讲话,实际上 是落在很严肃的主题上的。那就是最后一句。这次演讲意外地获得了很好的效果。 十月十八日,在爱荷华的全体华人学者、作家、留学生,又举行了一次文学讨 论会,仍由华苓主持。被推到台前的有海峡三岸的中华儿女:台湾的陈映真、李昂、 蒋勋、黄凡等,美国的李欧梵、郑愁予、曹又方、董鼎山等,大陆的有吴祖光、汪 曾祺、古华、刘心武、张辛欣。讨论会的题目是“我为什么要写作”。 因为开始讲话之前,华苓特意向全体到会者介绍了远道而来的陈映真的老父亲。 他为了祝贺国际写作中心成立二十周年,感谢在陈映真最困难的时候得到华苓等在 美国的文学界朋友的声援,千里迢迢来到爱荷华。陈映真的老父亲是我看到的慈祥 的和具有风度的老人之一,当时的情景使我非常感动,所以我说了这样的话。 在这次讨论会上要我谈“我为什么要写作”,我想从陈映真的父亲来看望陈映 真和我们大家谈起。我很羡慕陈映真。他在最困难的时刻,在监狱里,他的父亲和 家人仍然能够关心他,去探监。我在大陆曾经进过监狱,进过劳改营,也进过看守 所。我唯一的亲人,我的母亲远在北京,靠替人编织毛线衣维持生活。她即使要关 心我也没有能力。在寒冷的塞上,在平沙漠漠的大西北,身在监狱、劳改营和看守 所里,我是多么希望有一个亲人来看望我一次。每一次听到号子外边传呼“某某某, 你家里人来看你来了!”我都独自伤心落泪。我并不是想有谁来给我送什么东西, 譬如食物和日用品。我只是想把我的感受,我的想法,我心里的话说给她听。“犯 人”所受的折磨除了物质条件的困苦和失去自由外,最主要的就是孤独感。孤独感 比物质的匮乏更令人沮丧。而消除孤独感的最好方法便是倾诉,向亲人倾诉。 我为什么要写作呢?我就是要向亲人倾诉我过去没有机会倾诉的感受、想法和 心里话。但我后来又发现,我用笔倾诉出来的声音并不完全被大家所理解。这样, 我的孤独感并没有因生活条件和社会地位的变化而消除。 于是,我只有不断地倾诉下去。 我想,以上三篇发表的和没有发表的讲话,连起来读,是能够做为《男人的一 半是女人》台湾版的序的。 然而,我并不对被真正的理解抱多大的希望。也许,我终此一生,最后会发觉, 人与人之间真正的理解是不可能的。 重要的是自己只管倾诉…… 1987年11月于宁夏银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