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五节
杜长明离开油麻地镇时,只留下一句话:必须抓到汤文甫。
汤文甫开始了漫长的逃亡。
汤庄被派了—个十五人的工作组,大会小会开了数十次,男的女的,大的小的,
皆被—一教育到了,汤庄已不可能有—个人家可以收留窝藏汤文甫。他成了一个孤
魂,一只昼伏夜出的狐狸。捉拿汤文甫的告示,贴遍了方圆一百八十里的地方。有
人说,汤文甫逃到云南贵州一带去了。也有人说,汤文甫还在汤庄的某—个人家。
还有人说,他往东北深山老林逃了,人已到了苏联。这期间,出现过两回紧张的捉
拿。一回,是从相邻的公社传过来的声音引起来的:“抓汤文甫呀!”这叫声一路
传过来,就引出无数的叫声:“抓汤文甫呀!”另一回,是油麻地镇上的两个孩子
开玩笑引起的。一个小孩挨了另一个小孩的打,就去追他,眼见着追不上了,就跑
着大叫:“抓汤文甫!抓汤文甫!”
油麻地立即喊声如潮。
社会似乎稍微安定了—些。油麻地中学又开始上课了。镇上到处贴的大字报,
几经风雨,已破破烂烂,如同脓疮将愈前欲掉未掉的结痂。天空依旧,田野如常,
吃喝拉撒睡还是吃喝拉撒睡,只是多了些腐败,多了些仇恨,多了些虚伪与奸猾。
淳朴的乡村从此再也不能淳朴了。好端端的民众,眼见着都在往“刁民”的路上迈
进。我们经了风雨,现在又睁了眼看着这个经了风雨的世界,把浪漫与天真、稚拙
与纯情,一寸—寸地遗留在了往日的时光里。
马水清和我还是经常去吃猪头肉,但似乎不再是从前的趣味了。那时,我们几
个只是纯粹地吃猪头肉,而现在,心思一边在吃上,一边还在与吃无关的其他许多
方面。
时间—长,我们将汤文甫也渐渐淡忘了。
暮春,天气暖烘烘的,整个世界成了一只大面盆,在发酵、膨胀,散发着甜丝
丝的酸味。地里的庄稼呼啦呼啦地长着,河里的水似乎浓稠起来,甚至连空气都变
得厚重了。人的肉体也在生发,原先在冬季里觉得空荡轻飘的衣服,现在变得紧束
和沉重了。但我们必须穿着。那时,我们实际上只有两个季节的衣服:冬季的与夏
季的。春季与秋季是没有衣服的。因此,。春季里只好将冬季的衣服汗津津地坚持
着穿到夏季,而秋季里只好“咝咝哈哈”地将夏季的衣BR坚持着穿到冬季。如今,
你暮春时穿了一件洁白的衬衫,将领口随意地开着,再披一件夹克,很潇洒很舒适
地旅游去,你在车站与船码头,会看见成百成千的黧黑的面孔,他们皆穿着黑如浓
云的棉衣,黑脖子上似乎有数不清的衣领,却就是不肯脱去—件,你会说:中国的
乡下人特别耐捂。殊不知,这耐捂的本领,实际上是贫穷酿下的一种感觉的麻木。
后来,我有了钱,我才有了季节。春夏秋冬,冷热寒凉,我穿的、盖的,才都有了
层次,才觉到了肉体的舒畅。而当我的心情随了这层次的变化而变得愉悦时,总是
想起那个粗糙而迟钝的从前,再走到车站与码头,再见到那些仍在我从前状况里的
人们,就把一种同情涌上心来。
这时节,我们宿舍里的空气实在难闻,尤其是谢百三那一方散发出的气味。他
的汗真是活活地毁了他,也毁了别人。最近,他又添了一双尼龙袜子。这汗在胶鞋
里沤着尼龙袜子,制造出一种置人于死地的气味。
马水清说:“狗日的谢百三,汗比尿还糟糕!”
这天夜里,我躺在厚厚的被子里,直觉得浑身湿乎乎的,心里很烦躁,可将被
子一踢开,又觉得凉得不行。盖盖,踢踢,踢踢,盖盖,很难入睡。大河那边的田
野上,又有一只野鸡在叫,闹得人心烦不已。我心里发急,索性起来,到室外去了。
外面的空气很新鲜,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往宿舍后面的大河边走去。
一只野兔在月光下跳跃着。我弯腰捡了—块泥块,突然地朝它砸去。它受了惊
吓,就朝灌木丛跑去。我无心捉它,也知道根本捉不住它,但却有追它一下吓它一
下的欲望,就跟着撵过去。它跑进灌木丛里。于是灌木丛里就响起“哗啦哗啦”的
声响。我立即觉得这声音有点不对头:一只野兔是不能碰发出这样大的声响的。我
大声问:“是谁?!”
灌木丛顿时安静下来。
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又问:“是谁?再不回答,我可要砸了!”
灌木丛里又“哗啦哗啦”地响起来,先出来—个人头,紧接着出来整一个人。
“你是谁?”
那人轻声叫了—声:“林冰。”
“汤文甫!”
他走到了月光下。那天的月光明如白日。汤文甫的形象让人永不能忘——他头
发很长,乱如秋蒿;胡子拉碴,几乎遮闭了他的嘴;身上衣服破烂不堪,并且都不
合身,细看,那上身穿着的,竟还是—件女人的棉袄。他笑着朝我走过来,牙齿与
镜片就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地亮。
“林冰,你甭害怕。我绝不会牵连你的!”他走过来,朝惊魂未定的我反复地
说。
我和他都闪到了树的阴影下。我问他:“这些日子,你都庄哪儿躲着的?”
“在离这儿三十里外的芦荡。”
“靠什么生活?”
“鱼虾、野鸭蛋,再偷。偷米,偷菜,偷生的,偷熟的,见什么偷什么。”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寂寞。实在受不了了。想找个人说说话。”
“那可不行。他们在抓你。天罗地网!”
“不怕的。抓去就抓去吧!”
“还是躲吧!”
“躲到何时?”
“你什么时候藏在这儿的?”
“三天了。很想见到你。昨天,不知你到屋后来干什么,正想叫你,你却走了。”
“这灌木丛会有人来的。你可藏到河边那只破船底下。”
“破船?”
“我在哪里藏过一只狗。”
他笑了。
我把他带到那只破船跟前。他爬了进去,过了—会儿,又爬了出来,“不错不
错,真的不错!”
我们谈了许多话。主要是他说。他说话的欲望极强,一泻千里,滔滔不绝。中
间又反复重申:“林冰,你放心,我绝不会牵连你的!”
我再次观察了他的棉袄后,哧哧笑起来。
他也笑,“跑出来时,都是单衣。这是偷来的,女人的。当时,上面还尽是奶
香味,很好闻。大概那个女人正在奶娃娃。你能帮我弄几件衣服吗?身上早长虱子
了。想把它们都扔掉。”
我说:“行。”
空气变得很潮湿。雾从田野上浮起来,越浮越浓,最后,竟像滚滚的白烟。我
就在这烟雾的掩护下,将谢百三、马水清等人的衣服都偷了—些,并将自己的两件
衣服也拿了出来,—并送给汤文甫。他说他要看书,我就把凡能抓到手的印了字的
东西,塞了一大包,都给他送了去,并告诉他,船上有个小洞,有—束光可照入里
面,正可睡在那儿看书。我给他送去了一张破席,把老师宿舍门口的铁条上晾着的
一条忘了收回去的被胎也给他抱了去……来去四五趟。他不停地说:“林冰,我汤
文甫日后涌泉相报!”
第二天,我、谢百三、马水清都床上床下地找衣服,我还—边找一边骂:“哪
一个狗日的偷了衣服!”
我常偷偷地去看汤文甫。
这天夜里,外面又一次喊声大作:“抓汤文甫呀!抓汤文甫呀!”连油麻地镇
街头的高音喇叭都响起了这个喊声。四下里—片“哧嗵哧嗵”的脚步声。远处还有
紧急的锣声。这声音此起彼伏,从油麻地镇响彻到天边,又从天边响彻到油麻地镇。
秦启昌带了十几个民兵,在油麻地镇上奔跑,大声问:“在哪?在哪?”许多人已
经睡觉,醒来后如没头的苍蝇,跟着人群—会儿向东—会儿向西。
大河边上,却静悄悄的。
我从人群里隐退出来,转身跑到大河边上的破木船下,轻声唤:“汤文甫!汤
文甫!”
“外面怎么啦?”探出汤文甫的脑袋来。
“你是汤文甫吗?”
“是汤文浦。怎么啦林冰?”
我靠在船上,喘着气,望着天空如梦如幻飘向苍茫里的游云。
过了—会儿,从镇上传来声音:“抓住汤文甫啦!抓住汤文甫啦!”
汤文甫摸了摸自己,“我不是在这儿吗?我不是在这儿吗?”
过了—会儿,高音喇叭广播,说这是一场误会,那个被抓住的汤文甫,是远地
方—个到油麻地镇串亲戚的人,让大家回去睡觉。
我和汤文甫,就压低声音笑了很久。
大约十天之后的一天下午,我们正在上课,十几个民兵背了长枪拿了麻绳直扑
大河边,从破船下捉住了汤文甫。当天晚上,公安局来了两个腰里插短枪的人,铐
了汤文甫。他将要被扭上吉普车时,一回头,在围观的人群中看见了我,微笑着朝
我点了点头。
后来,当他从监狱里放出时,他找的第—个人就是我。见了我,他用劳改铸成
的一双长满硬茧的手握住我的一只手摇了又摇,摇了又摇。我问到他当时是怎么被
发现的,他想了想说:“在被抓的头一天下午,我看见乔桉在河边上钓鱼,在船里
犹豫了半天,但最后还是憋不住从里面钻出来,与他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