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一节
严格来说,艾雯本不属于油麻地中学,亦不属于这个时代,甚至也可以说,不
属于这个世界。但,她就是来了,来到油麻地中学,做了我们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
那是在我刚读高二的时候。
在这前后的两三年时间里,油麻地中学托那个时代的福,居然很兴旺了一阵。
这个偏远的农村中学,竟然一下子接纳了五六位从城里下放来的中学教员,其
中甚至还有几位是名牌中学的名牌教员。这些教员讲课各显风采,堪称—绝。
比如说戴希民。昆山人,矮个,长脸,光光的大脑门,说话慢条斯理,讲课时,
十指轻按在讲台上,掌心优雅悬起,一动不动。讲历史,从秦皇汉武,一直讲到共
和国红旗漫卷,神色始终如一,不要讲稿,不打—个磕巴,不说一句车轱辘话,一
堂课下来,全体长嘘—声。而他不等嘘声完毕,已将双手插入裤兜,绝不回首,挺
胸而去。
再比如说范建业。常熟人,胖而白,两眼垂了两个沉甸甸的目隙,像水泡泡,
肉鼻子,大嘴,讲数学,不在黑板上多写—个字,也不在嘴中多吐—个字。那—脸
自信的神色在说:我老范讲数学,绝不重复,因为用不着重复。与下课钟声同时,
是他手中的—个粉笔头,垂直、干脆地落进粉笔盒中。他活生生地让我们领略到:
大千世界,万物峥嵘,数乃最美。
这些人构成了油麻地中学最辉煌的—段历史,他们后来的离去,使油麻地中学
顿失灵性,从此—蹶不振。但,对于我来说,我永不能忘,也永不敢忘的老师是艾
雯。日后,我投身于文学,与她的启蒙密切相关。我的审美趣味,我的种种行为原
则与做人的风格,也都有着她的影子。她将以她高而瘦弱的身影伴随着我,—直到
我终了。她于我而言,我只能使用一个词—永在。
艾雯是王儒安亲自接来的(王儒安爱才如命)。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我们正在廊下慵懒地接受秋阳的照晒,艾雯出现在白杨
夹道的那头。飘飘地,她就走过来了。瘦而高,轻飘如纸,单薄如篾,让人心里说
:一阵风来,莫不要把她刮跑了!她的脸太长,中间又凹进去,突出个额头与下巴
来。背略驼,两肩一高—低,身体就显得有点倾斜。我想起了我家中一只被鹰打伤
了左翅的鸽子在大风中斜斜飞行的样子,想起了河边一架被大风折断—叶大篷的风
车。飘飘地,她走近了。她的头发剪得过分短了一些,脸色有点苍白,眼窝四周是
淡淡的黑晕。她的脖子上系了一条轻柔的纯白纱巾。她飘飘地走过去了。我们转动
着脖子,看到那条纱巾在她的脑后长长地飘动着,像行云的尾巴。夏莲香伏在陶卉
的肩头上,小声说了一句:“这个老师长得真丑!”
艾雯毕业于复旦大学。后来听说,她周围的秀才们曾给她起过—个绰号,叫
“可耕田”。那时全民正学习毛泽东诗词,此语自然出自“桃花源里可耕田”。用
何耕田?犁。艾雯的脸两头翘而如犁铧。我们在听到这个绰号时,再看艾雯的脸,
就觉得那个给她起绰号的人很促狭。
邵其平—直做我们的语文老师与班主任。艾雯—来,他就去了初中部,原先的
角色让给了艾雯。艾雯到油麻地中学休息了两三日,王儒安领着她走进了我们教室。
王儒安向我们介绍了艾雯,说艾雯是复旦大学一个才女。王儒安走后,她便走
上讲台来。她朝我们看了看,目光很柔和,柔和里又有些生疏和慌乱。
她把语文书放在讲台一角,直到下课铃响之前,未再动它—下。
“什么叫‘语文’?”她的声音很柔弱。她没有力气。但—开始,就把人抓住
了。我们学了十年语文,可从未想过,也没听—个老师讲过何为“语文”。她也没
打算要我们回答这个问题,目中无人的样子,一字一句地讲下去。她身后的黑板始
终干干净净,黑亮黑亮地衬着她,没有落下—个粉笔字。她把话题—层一层地讲开
来。最后讲到文章上。她说:“人都应该能写文章,最好是写一手好文章。日后,
无论走到哪儿,无论从事何种工作,都要有这个最起码的功夫。”她向我们讲了世
界上几个大数学家,说他们的数学论文写得有多好,还很流利地向我们背诵了几段。
她走出教室后,我只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学过语文,心里感到寒酸得不行。
过了两周,艾雯将我们写的两篇作文——改完,又上作文课时,她没有再让我
们写作文,而是把作文簿抱到教室里,专花—节课来讲评作文。讲到快要结束时,
她从—堆作文里抽出一本来说:“我们班,林冰的作文写得最不好。”
全班同学就都掉过头来看我。
—下课,乔桉就吹笛子,吹得神采飞扬。
我偶然—瞥,见到陶卉正把那对眼睛藏在夏莲香身后看我。
我立即想到大串联时,她在江轮上对我的作文所做的由衷的赞美。于是,我觉
得她的目光里满含疑惑。那是—种自以为看到了宝玉却被—个识得宝玉的鉴赏家揭
穿其为陋石之后的疑惑。我觉得大家都在悄悄地看我。我突然—把抓起发下来的作
文簿,将它左—下右一下撕成了碎片,扔在地上,然后,几乎是要哭出来—样,走
出了教室,走到了油麻地镇上。
几乎整整—个白天,我就独自坐在小镇南面的河边上。秋天的大河很清静,只
有一河秋水在显然瘦弱了的太阳下缓缓流淌。
我几乎是—个生下来就自卑的人。我对自己总不能自信,惟一能够使我感到骄
傲的就是我的作文。然而,就这—点现在也被否定了。我感到自己很无能,心中满
是悲哀。但也很不服气:谁个不说我的作文好?邵其平老师说:“我们班,林冰的
作文写得最好!”你艾雯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说“我们班,林冰的作文写得最不
好”?我用手—把—把地将身边的茅草连根拔了起来。与此同时,我在心中一遍又
一遍地咒骂她:“丑人!丑货!丑八怪!……”我甚至好几次从牙缝里挤出了脏字。
每挤出一个脏字,就仿佛打出了—颗子弹。我真是仇限这个丑人。
天黑透了,我才回学校。
乔桉,居然还在吹笛子。那笛音—会儿欢跳欢跳的,—会儿醉迷迷的,一会儿
悠然如晴空里一条万米长的绸带在抒情地飘动。
我直奔艾雯的宿舍。但在我就要走到她的宿舍时,有片刻时间,我居然忘记了
自己要去干什么,出现欲念顿失的现象,竟然是因为我看到了她窗上的—方窗帘。
这地方上的人家,一为贫穷,二为习惯,是谁家也不用窗帘的。一些人家只用
竹帘遮挡,而更多的人家,并不害怕别人会看见什么,干脆任何遮挡也不用。油麻
地中学的女教员有挂窗帘的,那不过是—块床单或—块旧布。而我眼前的这块窗帘,
在这八月的宁静的乡村之夜,实在是好看极了。这是—块基调为鹅黄色的窗帘。这
种颜色神似初春里河柳梢头的新叶所酿起的树烟。
屋内的灯光将它映照着,它淡雅而鲜亮,仿佛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只有这么一
扇窗口,而因为有了这惟一的窗口,那无边的黑暗就不再那么令人压抑了,连空气
都变得清新了许多。这小小的幕布,安静地面对着田野,面对着我。我看到那上面
还有—些似有似无的淡紫色的小花。它们零零星星地不骄不躁地装饰着这块夜的幕
布。这是艾雯为我上的,日后被我称之为“颜色感觉”的美学课程的第—课。就是
从这块夜的幕布开始,她日后把我引入了“色彩词”—类我闻所未闻的概念里,在
另样的境界里去领略了“春风又绿江南岸”、“一枝红杏出墙头”、“寒波澹澹起,
白鸟悠悠下”这些古老诗句的。正是从它开始,我渐渐对那万变无休的自然景色,
对色彩的奇妙效果发生兴趣,甚至成为癖好。
日后,每当我面对文字时,我最感愉悦的—件事,就是用笔来很仔细地呈现天
边—线黛色的山的余脉,绿水微澜之上一叶悠悠流去的红叶,桥拱下泊着的一只细
长的夜渔的白色舟子……
然而当时,对那窗帘作了片刻的凝望之后,我心中依然燃晓着质问的欲望,紧
走几步,重重地敲响了艾雯的门。
“是谁?”
我不回答,依然重重地敲着门。
门打开了。
“是林冰。”她做了—个让我进屋的手势。
我固执地站在门外,声音有点控制不住地问:“你凭什么说我的作文是全班写
的最不好的?”
她望着我笑了笑,“你生气了?进来说,好吗?”
我一脚跨进她的房间。
她搬过—张椅子,让我坐了下来。这时,我斜看了她一眼,发现灯光下她的鼻
梁两边还有一些细小的雀斑。
“你真生气了。”她的双眉飞动了一下。嘴角边依然漾着微笑。
“你凭什么说我的作文是全班写的最不好的?”
她拉开抽屉,取出六本作文簿来。我—看,都是她前不久向我要去的。她说她
要看看我过去写的作文。她抽出最底下的—本说:“这是你今天撕掉的那本。”我
一看,果然是的。但都已被她用纸仔细地糊好了。
“你为什么要撕掉它?”
“因为,它是全班写得最不好的作文。”
她把我的作文按时间顺序在她的床上排开,并—本一本地打开,然后把我叫过
去,“你自己来看吧。我们且不说作文的内容,就说这字。你不觉得你在一年—年
地浮躁起来吗?初一时,你的字还写得那么干净、稳重。可到了高中,你倒把字写
得张狂起来了,一笔—画的,都不塌实了,往轻浮一边去了。”
我从第一本作文一本—本地看过来,血液便—阵—阵地涌上脑子。我分明觉得,
那六本作文簿—本一本地连接着,在好几年的时光里,铺成了一条我走过来的路。
那路居然是那样地清晰。
我的目光在这条路上走来又走去。我的脑袋沉重如夯,额上、脖子里都汉津津
的。
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这六本作文中,各有—篇写到了春天。第一本里,
你写春天,写得稚拙、朴实。你看这个句子——这个句子很好,把春天柳絮纷飞的
样子,把春光带给人的温暖感觉,写出来了。虽然你几乎还一点不知道写作,但所
有的文字,都出自你的一番真诚。”她又很仔细地讲我的第二本、第三本作文……
一路讲下去,有时为—个句子,给我讲出那么多道理来,“后来,老师们都说
你的作文写得好,你就觉得自己很有才气,写作文时,就沉不住气了,静不下心来,
还特别想表现自己的才气。你看看,这些句子越写越膨胀了,写到现在,就膨胀得
不行了。堆了那么多华而不实的形容词,像要跟人比谁的财富多似的。你看这个句
子,有这个必要这样写么?夸张得那样蛮横。才气有时候是害人的。你要知道这点
才好。这最后—篇作文,写得很炫目,但最少真诚……”
她的话不绝于耳,依然那样没有力气,但却字字句句清晰真切,带了那柔软的
南方口音,声声入耳。这声音,我日后千百度寻觅过,但始终再也没有听到过。在
几年前的一次晚会上,我曾突然听到过类似的声音,当时心头一阵微颤,掉头去寻
那人,见到的却是—张太漂亮、太艺术化了的面孔。当她朱唇微启,再说出话来时,
我就觉得心中满是别扭。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了:我是再也不会有那种声音所给予
的感觉了,除非我去回忆艾雯。
她给我泡了—杯茶。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情景。我们那地方,实在太
穷,是没有人家饮茶的。口渴了,揭开锅盖,喝瓢由柴火和铁锅的余热煮成的锅底
水,或者干脆走到河边,用双手捧那河水痛饮。夏天则往往是用竹叶煮一大盆水凉
着,除供家人喝而外,也做来人的饮料。她用的是一只无花的透明玻璃杯,就见那
茶叶在水中舒张开来,绿生生的,鲜活鲜活地在水中闪动,真是好看。(当我日后
有条件饮茶并有饮茶的习惯之后,我是不太喜欢用瓷杯泡茶的,而更喜欢用透明的
玻璃杯)。她让我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然后用双手将茶杯端给我(那个样子,很有
仪式感)。我喝着茶,她便看着我不说话,等我喝去—半,她才又接着说:“我知
道你今天会很生气的。可不说,又觉得太可惜了你。我可能把话说的太重了些,请
原谅。”
我低着头。
“以后,每周写两篇作文。”她说。
“你什么时候对同学们说?”
“不,就你一个人每周写两篇。”她说。
“我还能把作文写好吗?”
“能。”她说,“你过来一下。”
我便跟着她走向北边的窗口。那儿有两只大箱子摞在—起,都上着锁。她打开
其中一只,揭开盖子,掀去—层布之后,我看到了满满一箱子书。
“你看书太少。”她说。
“借给我看?”
她点点头,“你只能在这儿看。你必须向我保证,不能让任何人知遍这两箱子
书。”
我点头答应。
她把箱子又锁上了,然后把钥匙放在我手上。那钥匙上拴了一颗红色的玻璃球
坠子,很好看。
下自习的钟声敲响之后,我才离开她的房间。在往宿舍走的路上,我又掉头看
了一眼那夜的幕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