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五节
这年夏季,是个冷夏。南风不多,倒是常吹小小的西北风。
几乎天天有雨。那雨下得又不痛快利落,停停下下,下下停停,哩哩啦啦,一
副犹豫不决的样子。那植物不像人,是喜热的,越热越茂盛,越精神,越往疯里长。
农人说:人热得跳起来,秧热得笑起来。是个通俗的总结。“赤日炎炎似火烧,野
田禾种半枯焦”,那实在不是因为赤日炎炎,而是因为缺乏雨水。若有雨水,那庄
稼正盼—个“赤日炎炎”。冷夏,也便是瘦夏。那河边的芦苇,就不及往年那般茂
密、绿得发乌,地里的稻子迟迟不见发棵,田野少了往年夏季那扼杀不了的生机。
往年,赤日之下,蝉声如雨,而今年倒好,虽也像雨声,但却是雨将停时的的情形,
东—声,西—声,点点滴滴的。
进入夏季以来,舒敏的心情就愈发不好,那倒不光是为这个天气。她心底里有
许多不明确的情绪,乱糟糟地积压着。—种无奈,—种压抑,一种失落,一种说不
清楚的哀怨,混杂在—起,在这夏季里纠缠着她。新近,又出来一个叫秃鹤的男孩
与她作对。
那秃鹤是她班上的学生,住的地方离丁玫家不远。他长得比班上最高的孩子还
高出了一头,留了两次级,读到五年级时,都十四岁了,看上去就更大,有十六七
岁的样子,让他结婚也勉强可以了。过去就常闹,现在闹得更凶了。舒敏在讲台上
讲课,他坐在最后一排,把臭烘烘的大脚板拿到凳子上,然后忘我地搓脚丫子,还
搓出声音来,像洗猪爪时手搓出的声音。搓一下,心里大概觉到了一种痛快,就一
咧嘴。他还兼有口水龙的特征:流一串口水。搓了好—阵,他觉得自己独自享受这
份快感而别人却意识不到他有这种快感,心里不满足,就把那根食指送到邻桌—个
男生鼻子底下。那男生正入迷地听舒敏讲《叶公好龙》,忽地觉得气味不对,就把
眼珠移下来看,一眼见到了秃鹤的手指,抓起课本,在秃鹤的手背上猛—击,发出
—个啪声,使几十颗脑袋—下子都扭了过来。
舒敏问:“怎么回事?”
秃鹤做一副认真听讲状。那个邻桌的男生怕秃鹤路上欺负他,也不敢栓举。课
堂上鸦雀无声。
舒敏只好再讲她的《叶公好龙》。
秃鹤安分不了一刻,又把大脚板搬上凳来。他—边依然用了那根食指去制造痛
快,—边用眼睛去看坐在前面的那个女孩子系在辫梢上的一块红手帕。那手帕像只
跃跃欲飞的红蝴蝶,落在那女孩的乌辫梢上,形象很生动。秃鹤就起了捉这只“红
蝴蝶”的念头,将手伸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红手帕解下了——当时,那女孩
正听到龙至叶公室外的要紧地方。秃鹤先是闻闻这手帕,后来就双手将它对角—扯,
扯成一根直条,插到脚丫之间,—上一下地牵动起来。觉得特别舒服,还张大了嘴
喘气,喘得响响的。
那女孩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丢了东西,一摸辫梢,手帕不在了,就转头寻找,一
下就到了,就骂了—声:“狗日的!”
秃鹤就把手帕取下来,扔给那女孩:“还你。”
那女孩大声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用手—挡,手帕就掉在了地上。然
后,她具在桌上呜呜哭。
舒敏将课本扔在讲台上,本来就苍白的脸便白如粉笔,她走过来,对秃鹤道:
“请你出去!”
秃鹤不动。
“请你出去!”舒敏的嘴唇抖了。
秃鹤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不看舒敏的脸,却看她的胸脯,然后从舒敏身边走过,
高高大大地走出教室。
外面正下雨。秃鹤便走到教室门口那棵大银杏树下避雨。
舒敏站在教室门口,“站到雨里!”
秃鹤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不—会儿,雨就大起来,秃鹤淋得透透的。但他纹丝
不动,昂首天空,一副英勇就义的神态。
舒敏说:“回教室!”
秃鹤不回,蹲了下来。这边舒敏强作镇静讲课,他那边将烂泥巴一团一团地往
刚刚粉刷过的白墙上砸。等舒敏将课讲完,那白墙已满是泥巴了。
过了两日,舒敏夹着课本往教室走,刚走到门口,—个人影扑过来,一下子将
她扑倒在地,那人影也随之压过来,压在她身上。她—看,趴在她的身上的是秃鹤。
秃鹤没立即下去,沉沉地居然在她身上趴了—会儿。是在她的奋力推动下,他才翻
坐到一边。秃鹤指着门口另一个男生说:“是他推我的!”他一跃起来,就去追打
那个男生。
舒敏去找了校长,然后没再进教室上课,而进了自己的房间哭去了。
后来,秃鹤安静了—些日子。
放假前夕,舒敏在办公室里填成绩单,听到外面有箫声,就走到门口来看。
秃鹤头上戴—顶大荷叶,将那箫胡乱地吹着,双足有节奏地在两排教室中间的
空地上走,后面还跟了其他十几个男孩,也都与秃鹤合同—个节拍往前走。快放假
了,各班无课,有无数的学生站在教室前面看,甚至还有几个老师也站在那里看。
秃鹤就把腿踢起来,往脑门那儿踢。后面的学他的样,也这么踢。
舒敏站在那儿不动。当秃鹤走过来时,一把夺过了箫,那箫是她的。
秃鹤站住了,恬不知耻地笑。
舒敏手中的箫就滴滴答答地往外流秃鹤刚才吐进去的口水。
她将箫丢在了地上,扬起巴掌,打在了秃鹤的脸上。
傍晚,秃鹤的母亲——一个悍妇,抓着秃鹤的胳膊骂到学校来了。她站在舒敏
的房间门口,指天跺地,骂了足足两个小时,用的是最下沉却又是最象征的语言。
这地方上的人骂人,是极有功夫的,并有一整套隐喻的词语,诸如“大山芋篓子”、
“流水的黑蚌”、“死在红被窝里”等等。
晚上,丁玫来安慰舒敏时,舒敏正失神地望着窗外的一片竹林。
丁玫说:“我们这地方上的人,特虽坏……”
暑假还未放定,舒敏没与任何人打招呼,就回家去了。当马水清回到吴庄时,
她已走了三日。他想去找她,可又不知她的地址。想想那么长一个暑假,过起来必
是无聊,他在家中盘桓了几日,去丁玫家打了声招呼,就去了上海。他刚走两天,
舒敏又回来了。她本就没有个家了,又从何谈起回家?她隔几天就去吴庄一趟,但
那大院的门上却永远地挂—把大锁。马水清仿佛有意要试一试自己的耐劲,竟在上
海一住多日,直到开学前两天才回来。那个暑假,对舒敏来说,大概占了她人生的
—半光阴。
深秋的一天,舒敏来到油麻地中学。那天,马水清恰恰不在。我找遍了校园,
也没有长到他。舒敏说:“别找了。”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也没有喝,把—个布包交给我,“最近,他不怎么回吴
庄了。你将这个布包交给他。里头是件毛衣。冬天马上要来了……”
我将她送到校门口。
她说:“你回去吧!”
我说:“送送你。”
她的身体很单薄,脸色很不好,头发有点枯焦,眼角上似乎有了少许细细的皱
纹。
分手时,我说:“离开那里吧……”
她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