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二节
丁黄氏和丁杨氏是从前的乡绅丁韶广的大小婆子。关于他们三人的故事,在
这—带是到处流传的,我知道许多。只是许多事情,在当时我根本不能理解——
还有—些事情,至今我也未能彻底理解。
丁韶广已死了许多年了。据说活着时人长得极精神:高个,不胖,略瘦,腿
和胳膊都很长,眼睛有点眍;走路轻而飘,很潇洒,穿过人群时,让人觉得有股
风。驻足时,身板挺得很直,脑袋微微—扬时,神态极打眼。这人穿着极讲究,
夏日时,每日要换两套衣服,白大褂子,白大裤子,全折出清晰的印迹来,人走
近时,几步远就能闻见一股淡淡的香胰子味。
丁韶广在户外的时间比—般人要少,许多时间,是与丁黄氏和丁杨氏在那张
著名的大床上度过的。大床放在东房的正中间,两边皆可上人。房前房后都是桃
林,三月里,前后都可见粉云般的一树树桃花。天窗开得很大,一年四季,房间
里总是很明亮。
那张床是方圆百里绝无仅有的,用上等的紫檀木做成,比一般的双人床宽出
许多,三人—头睡,也还是很宽绰的。这床是三个高手艺的细料木匠吃了八斗米
花了许多天才做成的,考究得很。首先是结实,它稳稳地、重重地立着,再强烈
的颠簸也不能使它有丝毫的动摇。其次是漂亮。不是光光的一张床,上有木板顶
棚,顶棚与床沿之间有挡板。这挡板上开了许多窗户—样的小洞,都装了五彩玻
璃。洞四周的木板被精心镂空,镂出许多生动可爱的飞禽走兽和树木花草。床沿
与地面之间,皆上了围板,这板上的图案更是精心雕刻出来的,都是一则则神话
故事。床前还有踏板,踏板四周也有很仔细的雕刻。这张床,足可以供有雅趣的
人绕它阅读三日。
丁韶广把生前的许多时光交给了这张大床。他晚上很早就上床,第二天总要
到太阳升起三竿高才起床。听人说,丁韶广家院子里有—根晾衣服;的绳子,常
常快近中午时,丁黄氏与丁杨氏总要将各自洗完的一块绵软而洁净的白布晾到这
绳子上。那两片白布在风中飘扬,招来许多无声的目光。
据进过东房的人讲,那张床收拾得十分干净。像是被无数次擦拭过,红亮亮
的:不见一丝灰尘。床上的三床被子叠得极整齐,大床单铺得十分平展,无—星
斑迹,满房间都洋溢着从床上飘来的香气。那香气特别,微带怪异。
丁黄氏为大老婆,丁杨氏为小老婆。丁杨氏比丁黄氏小十多岁。两人都曾是
这—带的美人。丁黄氏十六岁嫁给丁韶广,丁杨氏只十四岁就嫁给了丁韶广。两
人最有风韵时,都是在婚后几年。仿佛是两株花,经丁韶广的培育,才在—个早
晨带着露珠迎风开放,出落成两个面容娇美、体态丰盈的地地道道的女人。
那大床就是在迎娶丁黄氏时做的。而后来三人合床共眠并始终睡—头这件事,
曾在镇上引起许多议论。—些老乡绅认为这有伤风化,很失体统。但见丁黄氏、
丁杨氏亲如姐妹,一副很乐意亦很满足的样子,便在议论了些日子之后再也不说
什么了。后来,见两个女人多少年里都安分守己,从无反目,反将这件事当成了
一段佳话,并从心里佩服丁韶广的魅力和伺候女人的本领。
这地方上的人,有意无意忽略了—些故事。而这些故事其实倒可能是丁韶广
与丁黄氏、丁杨氏的感情生括中最重要的东西。
丁黄氏是丁韶广花费了两块上等田地买自青楼的。那日,丁韶广在城里友人
家中做客,盘桓至晚,不便再回。那友人独爱风流,出八花街柳巷如自家门庭。
见着丁韶广青春年少,且是—副美男子样,觉得他实在也该在自己那番百品不厌
的境界里浸润一番。若不然,也真是屈了。便在灯火初上时,领他走进了甜水巷
里一户好庭院。这位友人并不进去,只是笑着说:“—个女孩,实实在在地让人
怜爱。你今宵就在此下榻,我已跟鸨儿说好了。”丁韶广朝友人摇头一笑,便走
进院子。鸨儿过来,将他领上楼去,指着一方透出灯光的竹帘说:“我家姑娘正
在等你。你先生是第—人。我家姑娘真不知如何感激先生才是。”丁韶广掀起竹
帘进去时,只见烛光里站了—个瘦瘦的女孩。这女孩听到脚步声,便抬头去望。
这时,丁韶广见到的是—双林中小鹿受惊之后的眼神。就这—眼神,顿时使丁韶
广失魂落魄,且又失去踏进这院子之前就已经在血管里奔流的激隋。他长久地打
量着这个女孩,却未去动她一指。第二天,当鸨儿得知这女孩子依然故我后,对
丁韶广的友人摇头笑了:“你的这位朋友……”但就在这天,由这位友人做中人
来回穿梭之后,丁韶广卖了两块上等田地,将这女孩领回油麻地去了。
这女孩在丁家大院无忧无虑地生活着。镇上人见到她有时随了丁韶广在田野
上摘野花,抑或随了丁韶广去大河边看风帆远去,抑或是看到她为写字的丁韶广
磨墨,只觉得丁韶广有了—个眉长眼细、齿白唇红且又未脱尽稚气的小妹。
她十四岁进丁家大院,隔两年才与丁韶广成亲。
而丁杨氏进入丁家大院时,已是丁黄氏进入丁家大院十年之后了。她是作为
一个凉魂未定、心怀悲伤的孤儿被丁家接纳的。
她家与丁韶广家乃为世交,也是富庶人家。她的父亲还颇通文墨,很有几分
儒雅风气,并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教她懂得了—些诗词曲赋。她十二岁时,她的家
因—场彻底失败了的官司,财产被官府荡刮一空。其母吐血而亡,父遂癫狂,跌
落深井永不复生。
丁韶广去接她时,正是深秋,当时,这个依旧留着富家痕迹的女孩站在旧园
废墟之上,一轮残阳正照着废墟旁凋零的野花。见了丁韶广,她提着一只小柳条
箱走过去,目光哀哀而温柔,—语未发,只将一只纤纤小手伸给他。他见她两眼
含泪,清如秋露,便将那只小手抓紧。她随他走向了油麻地。在通往丁家大院的
路口,丁黄氏早站在那里等待了。
她叫了丁黄氏—声:“大嫂。”但两年后,她就改口叫丁黄氏为“大姐”了。
听老人们说,她俩相处的确实很好,好到了令人可思议的地步。丁韶广在世
时,三人总是形影不离。丁韶广写得一手好字,尤善草书,状如枯木寒石。每当
他抻纸捉笔时,她二人就互相搂着肩在—旁观看,等丁韶广写好—幅,就用手指
分捏了四角,双双将它抬起,轻轻放到窗台上或柜子上,让风将墨吹干。
丁韶广去镇上时,她们就跟在他身后,将脑袋轻轻靠拢着,在后面一路轻盈
地跟着,小声说着话,或略带羞涩地微笑。
他们三人还有许多这地方上的人所没有也不可能有的雅趣。
比如黄昏即将来临时,三人走过一片田野,到河边去看夕阳西坠的景色。那
时,两个女人坐着,丁韶广则笔直地站于她们身后,默默西望。若是在秋天,就
见那如血残阳,将余辉晒于银色的犹如雪狐尾巴的芦花上。不久,那轮残阳像被
无穷的力量牵引着,慢慢坠于芦丛,被芦苇似遮非遮地挡住,不久,就完全沉没
了。再比如冬天三人围炉煮茶。大屋中间,放了一只红泥小炉,炭火总是那么鲜
亮,那上面总有一只铜壶冒着热气。两个女人并不饮茶,说饮了茶心慌。丁韶广
告诉她二人:茶是可以醉人的。
她们不饮,但极乐意丁韶广饮并永不厌烦地伺候在左右,看也看不够地看着
丁韶广饮茶时的神态与动作。她们觉得,这一切都很有味道。丁韶广有时邀人来
饮酒,但从不邀人来饮茶,总是在两位女人的无声的注目中独自品啜。
他们不太愿意与一般人来往。
两个女人有许多与丁韶广的脾性相一致的地方,比如爱干净。她们任何时候,
都像是刚刚洗濯过—般洁净。她们的时间除了在床上花去—部分和在那种富有情
调的事情中消磨掉—部分之外,其他时间似乎就差不多全用在了对身体的清洗和
对衣服、被子、床单等物品的清洗上。多少年来,人们总能在水边上见到她俩。
后来,河里的船多了,水被搅浑了—些,她俩便不再在附近的水边清洗,总要跑
到我们学校后面那条大河边上去,因为那条大河水活,清了许多。因此,我们每
天都可以见到她们在河边洗完之后,抬着一桶清水,慢悠悠地往家走。
大概与这种情况有关,她二人肤色一直很好。现在虽谈不上滑如凝脂了,但
还是与这地方上的妇女大不相同:湿润,白净,微泛红色。当年,就这好肤色,
便使这地方上的许多男人颠倒。
他们对丁韶广拥有这样两个女人而暗中忌妒。听说有人曾打过她们的主意,
但她们对其他男人毫无兴趣,自然毫不理会男人们的勾引,只与丁韶广—起,把
人生中—段好岁月留在了这张紫檀木的大床上。
丁韶广是在这张大床上死掉的。他只活了四十二岁。他死后,曾有男人想娶
丁黄氏和丁杨氏,都被拒绝了。她们用眼睛告诉对方:我们不需要什么了。那眼
神仿佛是—个走遍了世界、领略了一切风光之后而心满意足地回到故土,进入了
永恒宁静的人的眼神。
当年,在穷人们要分她们的财富时,她们问:“我们还能分得—些东西吗?”
穷人们说:能,正房,东厢房,西厢房,可以选其中一幢。丁黄氏与丁杨氏却说
:“我们一幢房子也不要,只要那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