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五节
镇文艺宣传队的规模比油麻地中学的还大,有三十几号人,借了粮站的—个大
仓房做排练场。那天,我拿了胡琴跟着许—龙到了排练场时,许一龙向众队员介绍
:“这是油麻地中学的林冰,胡琴拉得好得不得了,油麻地中学的第一把胡琴!”
我脸上便—阵燥热,直觉得身后站了—个赵一亮。
许—龙不光拉胡琴,还当导演。他导演时,就我—个人拉胡琴,拉他的主胡。
演员明白了他的意图与动作之后,他又退坐到椅子上,眼睛望着演员,手伸过来从
我手中接过他的胡琴。每当我独自一人拉胡琴时,心里就有了一种满足,那弦上的
指头也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机灵活跃起来,弹跳很有节奏,揉弦也揉得缠缠绵绵的,
仿佛情感如温热的泉水,从心底汩汩流出,流到指头上,又流到了弦上,心里在说
:这一段时间,我的胡琴还真有长进。于是情绪高涨起来,全身心感到舒服。
这里还很有趣。
参加宣传队的人员很杂,有家庭妇女,有做小生意的,有为人家红白喜事吹喇
叭的,也有镇上到处游荡不学好的二流子。这些人或是从前唱过戏的,或没唱过戏
但有好身段好嗓子的,或是会敲锣鼓家伙吹唢呐的。他们的作风全不像油麻地中学
文艺宣传队的学生那么纯净,在一起时总爱说那些百说不厌常说常新的荤话,在嘴
上讨人一个小便宜,还有的常常—边唱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边咬了嘴
唇在异性身上捏—下或掐一下。—个女的唱着“飒爽英姿五尺枪”,摆姿势时跌倒
了,便有—个男的趁机也跌倒了,趴在那女的身上半天不肯起来,逗得那么多人大
笑不止。女的起来后还有点恼,红了脸又打了男的—拳,男的就厚着脸皮说:“打
是亲,骂是爱。”闹了一阵,才又继续排练。
也有很认真的时候,那认真就真的很认真,把从前演戏的作风摆出来,仿佛他
们都是专门吃这碗饭的,—个动作反复地做,直到做到位,做到家。
一些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和不伙子。他们虽然大我不了几岁,但就在那几岁里似
乎都长成熟了。他们都有很结实的身体。姑娘们大多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含了
一种渴望和羞涩,对自己身体的每—个部分似乎都很敏感,不时地就会有一种小小
的掩饰动作。还有个别泼辣—些的,会忽然从姑娘群里冲出来,给某个小伙子一拳,
又赶忙躲回到姑娘群里。小伙子们肩宽膀阔的多,面容都有点愣,像从山林里刚来
到平原的一群年轻的虎。他们唱起来,跳起来,都很有生气,但个个都有表现的痕
迹。
所以这些人都很愿意凑在一块儿。他们宁愿不在家与自己的老婆在—块儿过真
的生活,而到这里不分白天黑夜地与另—个女人演两口子过假日子;宁愿耽误了家
中的各种活儿,而到这里卖力地唱呀跳的。
常有一个小孩来叫:“爸,妈让你回去挑粪。”做爸的吼道:“滚蛋,有空我
再挑!”那时候,文艺宣传队之所以多如牛毛,实在是因为它是很合人性的。人喜
欢唱呀跳的,更喜欢在一起起唱呀跳的,尤其喜欢带了种种净的与不净的念头与异
性唱呀跳的。也可以说,为了—个共同的目标走到—起来了。
乐趣时时有——这个大仓房很高大,房梁上有无数只麻雀。它们或是对人们侵
犯了它们的领地不满,或是也感到热闹,总在房梁上“唧唧喳喳”叫成一片,严重
地干扰着演员们的排练,遇到嗓门小的,竟被麻雀闹得听不见。于是,许一龙骂了
一声“小麻雀,我操你妈!”让人突然地将门窗全关上,然后大家就挥舞—切可挥
舞的东西,呼叫着轰赶那些麻雀。麻雀们都吓破了胆,要往外飞,“扑通扑通”地
撞在玻璃窗上,当场晕过去十几只。接受了教训的,被轰赶着在空中不停地飞,直
飞到一点力气没有了,掉在地上。连着搞了三回,终于使大仓房安静下来。
我很喜欢来大仓房里给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拉胡琴。一是向赵一亮示威,二是
觉得大仓房很有趣。这段时间,油麻地中学的文艺宣传队正巧停止排练。当赵—亮
他们无事可做时,我却天天拿了胡琴,从他们眼前走过,走上大路,走向大仓房—
—“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请我林冰去拉胡琴!”走在大路上,我也很孤独,却又觉
得自己强大了,变得很重要了。
这天晚上,油麻地文艺宣传队第一次公开演出,我竟然像油麻地镇宣传队的队
员—样兴奋,仿佛我不是油麻地中学的,而是油麻地镇的。
下午,我在宿舍将所有曲子温习了—遍,演出之前,便很消闲,就抓着胡琴看
许—龙给那些演员化妆。他在左手掌上摊了很多种颜色的油彩,叫过—个女孩,先
往她脸上打底色。他用手轻轻地,很均匀地在那女孩的脸上涂抹着,像作一幅画似
的那样认真而细致。涂着涂着,那女孩就变了,像—朵花儿似的从他掌后出来了。
他往后退着,望着那几乎已经认不出来的女孩一笑,便有几滴口水落下来。他走上
前去,稍微再加工一下,又让另—个女孩上来紧紧地靠在他面前。我想,他当时的
感觉一定特别地好。许—龙的一双手似乎生来就是要在男男女女的头上脸上动作的。
他理发时,那双手是永不知疲倦的,并且让人舒服。洗头时,你的头皮会感到她那
十个用了劲的手指把—种好的感觉直送遍全身。刮脸时,他的手指舒张开来,很好
看的。许—龙喜欢他的手在人的脸上动作,尤其喜欢那些年轻的散发着青春气息的
脸。那时,他便会在—个境界里,让自己的灵魂变得纯净美丽起来。他的作品似乎
都很成功,他很满意。这时离开场就剩下十五分钟了,他擦了擦手,拿了胡琴,与
我—起坐到台边那儿为乐队摆好的椅子上。
这次演出很成功,至少我觉得自己的胡琴拉得很不错。我与许—龙挨着坐,拉
得几乎没有一点缺陷。
在节目开始后不久,我就看到了赵一亮。他将胳膊抱在胸前,站在礼堂最后面
的黑暗里。于是,我把胡琴拉得更好,并与许—龙像栖息于两棵树上鸣叫着的鸟一
般,既抒情又叙事地呼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