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

                    龙隐洞纪游

世人尽知“桂林山水甲天下”,去了才知道桂林的山水已经被游人覆盖。旅游似乎就是凑热闹,赶大流,人家都去的地方你也去了就不遗憾。因此我深深地为绝大多数游桂林的人感到惋惜,甚至悲哀,于是就提出一个问题:桂林最值得看的景点———也就是不看它等于没有到桂林来的地方是哪儿?并请当地朋友随意向游客征集答案。

临离开桂林前,反馈回来的结论是一致的:漓江。

我想起了游漓江的情景,买票要排队,上船要排队,游船要排着队出发,到了江上还要排着队行进。阵势颇为壮观,就像海军的舰艇编队。这不足为奇,人们从世界各地涌向桂林,就是朝着漓江来的,乘船游漓江就把桂林山水的精华都看了,确实美不胜收。只是,光看漓江和几个大溶洞则有些可惜,叫只知“山水甲天下”,不晓“周南太子书”———被南宋才子陈谠誉为可与《诗经》、《史记》比肩的地方,是桂林的龙隐洞。

那才是桂林的灵魂,或者说是整个广西文化的灵魂。可是,我在龙隐洞里看了大半天,只碰到两三拨游客,总共不会超过五十人,对比别的景点上的人山人海,未免显得冷清了。

龙隐洞坐落在七星山瑶光峰山脚,洞分两部分,上部叫龙隐岩,其实也是洞,状如螺蛳,洞顶呈穹隆形,四季滴乳不绝,若琴声琮琮。宋人谭赞曰:“天下洞穴类多幽阴,或远水清韵不足。龙隐岩高而明,虚而有容,复临深溪……”下面的龙隐洞则又是另一番气象,一端吞日吸风,一端插入小东江,舒展通透,碧水悠悠,洞内永远都是清风徐徐。洞顶有一石槽,槽内岩石呈龙鳞状,层层叠叠,让人想到“雷嗔斧山开,龙怒裂而出”之后留下的痕迹。重要的还不是洞本身的奇特,而是洞里的“内容”———那二百多件石刻,几乎可以说是一部中国古代的“贬谪史”,它记录了宋、元、明、清四个朝代共八九百年的政治斗争、军事征战、农耕和宗教传说……这是独一无二的,在中国再找不到第二座山、第二个洞具有这样的内涵。

现在被誉为“山水甲天下”的桂林,过去曾是令人畏惧的“瘴乡”。《桂海碑林》一书引用古文献记载,称广西“天气炎热,地气卑湿,结为瘴疠,瘴气弥盛……其瘴春曰青草,夏曰黄梅,秋曰新禾,冬曰黄茅。又有曰桂花、菊花者,四时不绝,而春冬尤甚。唐人谚云:青草黄茅瘴,不死成和尚。”因此,广西成了遭贬谪官员的流放地,这些来自京城或中原地区的人,常会碰上“蒸郁为疠”的岚烟氛雾而致病,能侥幸不死的也脱一层皮,毛发掉光。于是广西就被士大夫们指为杀人如麻的“大法场”,谈起来无不色变。越是如此,朝廷就越要把历次政治斗争的失败者贬到这里来,无意中造成了广西的“开放”,反让人们逐渐地见识了桂林的真实面貌。

与谢灵运齐名于江南的颜延之,性情孤直,恃才傲物,屡犯权要,于南朝宋少帝元年被黜于始安(今桂林)任郡太守,闲暇便常在独秀峰下的岩洞内读书,并留下了最早歌颂桂林的诗句:“未若独秀者,峨峨郛邑间。”北宋书画大家米芾的朋友李彦弼“被朝廷贬至桂林,永不起用,心生怨气”。米芾赠诗劝慰,称桂林是“骖鸾碧玉林,琢句白琼瑶”。安徽人朱希颜在任广西经略使兼转运使期间,干脆就直截批驳了“瘴乡”之说,“人言五岭地皆热,谁折一枝寒欲冰”,“浪道湘南是瘴乡,玉壶银阙四时凉”……“湘南”即桂林。就这样,广西,当然也包括桂林,渐渐地摘掉了“瘴乡”的帽子,才使桂林有今日的观光旅游之盛。这个过程全部记录在龙隐洞里。

最为惊世骇俗的,当数龙隐洞里的《龙图梅公瘴说》碑。“梅公”即梅挚,北宋著名的政治家,官至右谏议大夫,在任广西昭川(今平乐县)知府期间,有感于当时的官场腐败写了《五瘴说》一文:“仕有五瘴。急征暴敛,剥下奉上,此租赋之瘴也。深文以逞,良恶不白,此刑狱之瘴也。昏晨醉宴,弛废王事,此饮食之瘴也。侵牟民利,以实私储,此货财之瘴也。盛陈姬妾,以娱声色,此帷薄之瘴也。有一于此,民怨神怒,安者必病,病者必殒。虽在毂下,亦不可免,何但远方而已。仕者或不自知,乃归咎于土瘴,不亦谬乎?”明明是贪官污吏们在制造瘴气,是“人自为瘴”,反诬赖是大自然在“瘴人”!

梅挚列举的宋朝官员的腐败行径竟可以和今天社会上的某些腐败现象对上号,原来腐败也遗传!

我突发怪想,是不是因为有了这块警世之碑,有些官员不敢或不愿到龙隐洞来,便影响了对它的宣传,致使许多游客不知道有此洞,更不了解它的价值,才造成这里如此冷清?既想到这儿了就按捺不住要请教讲解者:古代的官员,不论遭贬的还是春风得意的,到广西来必看龙隐洞,现在的领导干部们到这儿来的多吗?如成克杰?

讲解者诧异地打量着我,缓缓说道:谈不上多,但确有来的。他们只是默默地听,默默地看,不置一词。像您这样抑制不住地对这块碑大加赞赏,几乎可以断定您不是领导干部,身上也没有沾染五瘴之毒。

我向她深深一躬,感谢她的恭维。这位讲解者的眼睛真厉害———不是指她看我,而是指她对当今领导干部的观察。我很庆幸没有像许多到桂林来的游客那样漏掉了龙隐洞,和龙隐洞相比,别的地方即便都不去也不虚此行。

《人民日报》(2001年02月03日第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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