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程琳琳从两只石狮子中间穿过,朝着最远处只露出一片黑瓦的小灰楼投去一瞥。 好久没去那个“世界”看看了——“东半球”、“西半球”——那是剧院最可爱、 最亲切的一处,她始终觉得。 “大导演,有信。”看传达室的吴婶过去。昌戏,嗓门清清朗朗的。 “大婶,你也跟我开玩笑。”程琳琳取了信,笑容可掬地答一句,再也不多说 什么,只要见人,她总是微微笑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目光烁烁动人温和可亲, 说话声甜甜的,尾音优雅,时而还拖出点小姑娘的娇气。 “谁开玩笑,贴出布告了,”吴婶热心,嘴闲不住,“瞧瞧。” 传达室墙上有一张粉红色布告纸,贴出不到半天,已被风吹得象济公的破扇子。 只有墨黑的字丝毫没有逊色: “《宝船》剧即将建组。总导演:蓝天光。导演:程琳琳。艺术指导:唐功辉。 以后再配助理导演一名。特告示。” 在“唐功辉”和“程琳琳”的名字下,不知谁,用红笔划了道道。 程琳琳看得出,这“道道”表达一种不满。这次,由她担任《宝船》剧的导演, 大家都感到意外。她借调去电视剧制作中心两年了,拍了几部片子,不算太成功, 但还是干得舒畅顺手……上星期,接到院里电话,通知她马上回剧院排戏,她还将 信将疑。 “蓝院长竭力推荐你。”周助理把这句话重复两遍。 她眼眶湿了,用一只手捂住电话,深深吸了旧气,才微笑着说,“谢谢剧院的 信任。”她习惯微笑,即使心里有着再多的苦恼。二十多年了,她一直等待着这种 “信任”,希望能独立地执导一出剧目。但“信任”来得太艰难。她等待得太漫长 了…… 总算等到了。布告、剧目、名字,还有名字下那两条深红的道道。程琳琳不觉 得陌生。刚分到剧院那年,有苏联专家来排《玛申卡》,一张五颜六色的告示把整 个剧院掀动了。名单上有她:场记兼助理导演。她兴奋得又蹦又跳,象只见了麦粒 儿的小麻雀。但不一会儿,她的名字就被两条红道道划了出来,又听说,剧组工作 人员的名单要有变动,场记兼助理导演很可能不再是程琳琳。第二天,“传说”果 然证实了。她去院部责问,回答是:“群众有意见。你到剧院的时间太短……”她 一气之下,把自己的名字连同红道道从五彩缤纷的布告上抠了,还狠狠地大哭一场。 那时候太年轻。太天真,可爱又可笑。 程琳琳从传达室借了瓶浆糊,小心地把“布告”边边角角的破绽补了补。 “谁那么缺德,画得东一道、西一道的。”吴婶忿忿地嚷了一嗓子。 程琳琳只是微微一笑。她习惯的笑容,仿佛会随时地生长出来,并笑得极有分 寸。 浆糊很快干了,皱着纸,仍裂有一条条明显的小缝。那是无论如何弥补不了的, 程琳琳退后几步,看着补好的布告和免不了总要留下的那些缝隙,心里似乎有歉意, 还有了遗憾。她觉得,这很象她的心境。很象。 “不是恭维,你的《小巷深处》拍得的确不错。”平昆从院子里走出,站在程 琳琳背后,两只颇有亮度的小眼睛,睨视着补平整的布告,又连连说了两声,“佩 服,佩服!”他常常不以为然的目光里难得动情地闪出一点真挚。 “是你啊!”程琳琳仍用微笑的声音说,没有回头,“还有你佩服的?” 在戏剧学院,他们同届毕业。平昆学表演,演喜剧相当出色。程琳琳则是导演 系的优秀生。同时分来艺术剧院,他们曾象两颗新星耀眼一对,后来搞“四清”、 搞“文革”,因为“出身不好”,因为“当过尖子”,他们又同着命运地陨落了。 相比之下,平昆更清高些,就在剧院闲着,即使没戏排,什么角色都轮不上,也不 肯折腾出去配音、拍戏,他不眼馋那份“外快”,父亲是画家,留下一笔很可观的 遗产,钱,足够花的。所以,他宁愿悠哉游哉,也不去干那些纯粹为捞钱的活儿— —什么破电视剧,压根儿瞧不上。每天,他按时画两张画,写几帖字,练练气功, 做做瑜伽,剩下的时间泡在传达室,听新闻、扯扯淡,蛮自在。 “说真的,佩服,”平昆两手抱在胸前,尖利的小眼睛故意眯缝着。他好似超 脱,桃园般地生活,其实,深谙世事,一切都看在眼里,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是 谁在程琳琳和唐功辉的名字下划了道道;他也知道藏在这张布告后面的全部蹊跷。 “有好戏呢,等着你导演……”看在老同学的份上,他流露出一点担心。据说,排 《宝船》将由艺术公司资助二十万,要求排得辉煌,不惜代价,且有着去香港、日 本演出的特殊任务——全部的内容,决定了这个剧组必定象剧中的“宝船”一样让 人众口睽睽。 “要是没‘戏’,我就不回未排戏了。”程琳琳微笑的眼睛里含蓄着一些感激。 自从接到周助理的电话,还没有人主动和她提起《宝船》。体味那种不露声色的回 避,她预感到,要处理好暂时还意想不到的“戏外之戏”,才是最困难的。 “好嘞,看你的。” “那你呢?” “看热闹呗。” “我上马了,你也别想再清闲着。”程琳琳很惋惜平昆的怀才不遇,也常常惋 惜自己,“告诉你,有你的角色。” “演张不三?”平昆猜到了,“我呀,也就是演演这种不三不四的主。” “你能演出光彩。” “当然,光彩么,这里有的是。”平昆搧了搧敞着怀的皮夹克,小眼睛嘻笑着 熠熠地一闪。 “藏着干嘛,拿出来亮亮。” “你是导演,还得看你的启发。” “多少年没排话剧了,真有些紧张。再说。《宝船》的戏内涵不多。” “那就使劲玩形式。” “我也这么想。”程琳琳又含含糊糊地说,“角色定了一些,还没完全定……” 平昆不再接话。他绝对知趣,又灵敏过人。 中午。 食堂开饭了,小灰楼却异常冷清,没人敲着结实的搪瓷碗出楼。放在楼梯口那 只油腻腻的煤气罐,也不予理睬地冷落着。平日,一过十二点,这仅有的火源,被 争先恐后地围着、抢着,锅碗瓢勺,叮叮哨哨,总得热闹上好一阵。 邓大光的小屋敞着门,却烟雾腾腾,七、八个烟头不间断地燃着。小伙子们只 要聚拢在一起,抽起来便愈加变本加厉。而且,不是“三五,”就是“KHNT”,还 有更气派的“Marbovo” (万宝路)。夹杂着烟雾的是高谈阔论,是神吹胡聊,这 好象管饱,能激发人废寝忘食。 “绝了,唐功辉同志艺术指导。指导什么?他懂嘛,什么是艺术?” “嘿,老先生,你落伍啦。眼下的时尚,钱就是艺术,艺术就是钱。金钱还能 塑造人么!人家就敢拍着胸脯说,‘我不懂艺术,但艺术必须通过我!’” “精辟。就那么回事儿,改来改去,归根给帝一句话,没钱儿玩不转。怎么样, 办了公司,钱大气粗,去香港、去日本的,就是气概不凡么! “香港算什么出国。” “嘿,现在去一趟深圳,就象出国一样,人家那儿不认人民币。外汇、港市, 你有吗?!” “什么香港、日本的,别逗了,不拿到机票,都不算数。中国的事,计划不如 变化。瞧着吧,这回建组,就连角色都摆不平。” “好象定了,肖白演主角王小二。” “又是肖白?” “新星么。没看这期《电影戏剧》的封面?故作沉思状。” “说实在,演王小二,谭佳丽最合适。” “没那么多实在的。《宝船》出国,这风头能让给谭佳丽?就是转为内销,这 等好事,明争暗夺的,大有人在呢。” 邓大光、蔡明星、童浩、宋博等七嘴八舌,坐着的,站着的,反正睡够了,精 神十足,谈得津津乐道。 “来来来,听一段。”宋博又兴致勃勃地搬来他的“四喇叭”。“聊大天儿, 再加音乐伴奏,雅俗共赏,那才叫来劲!” “四喇叭”放大音量,完全的立体声,播着激越的美国摇滚乐,惊天动地,精 神抖擞,几乎把灰楼顶上黑色的瓦盖都震颤了。 烦死人,烦死人了!肖白用力跺脚。她趿着软底拖鞋,即使跺得再狠,对硬梆 梆的水泥地也毫无作用。但她还是任性地跺、不出声地跺,好象在发泄什么。人总 得发泄什么,不冲自己,就冲别人。 楼下,宋博的“四喇叭”还在发了疯的播滚,一定还有人情不自禁地跟着扭, 小灰楼、小板床好象也在摇摇晃晃,仿佛都落在那快速的、狂热的节奏里不得不颤 抖了。烦死了!他们干嘛那么高兴?就因为在《宝船》里演内侍甲乙丙,能跟着去 一趟日本、香港?! 跺累了,肖白倒在床上。她一向不喜欢激烈,无论戏剧、音乐,还是做人。只 有在这间独自的小屋里,她才会发狠地跺脚,何况,还穿着双软底拖鞋,上下左右 都不知不党的。在这小灰楼里,谁能想象,肖白还会生气、跺脚?她的脾气、性格 是出了名的好,懂事、温顺、乖巧,就象一只白白净净、安安静静又讨人喜欢的小 猫咪。连叫声也细柔得叫人心软。上个月,她和那部影片的导演、摄影刚去了日本。 其实,真去了就那么回事。十天,一晃,全部的印象,犹如看了十分钟日本市井风 光的纪录片,不过,除此之外,还有豪华辉煌的宴会厅,优雅丰盛的鸡尾酒会,紧 张兴奋的记者招待会……那些瞬间,那些时刻,是令人心醉神迷的。可惜,太匆促, 稍纵即逝,如同一个只隐藏在记忆中的梦。不过,她总算拥有那样一个梦了。这在 无形中,使她和小灰楼的姑娘、小伙们明显地区别开了。 “四喇叭”还在响,音乐柔和了许多,是美国影片《爱情故事》的插曲。肖白 两手枕在头下,脱落软底拖鞋,躺得更舒坦了一些。 柳亚明独自住着一小间。大概是曾同屋的蔡明星知趣,悄悄“撤退”,去和童 浩等挤到一屋作伴去了。 “昨天排的那段哑剧,那才叫排戏呢,真过瘾。”亚明双手托举着哑铃,一上 一下,绷紧手臂上一块块凸鼓的肌肉。 “少谈你的《红房子·绿房子》”。余珊珊没好气,埋头理着亚明枕下团团着 皱巴巴的衣服。 “真的,没法比。你不肯听我的。排《宝船》有什么意思?”柳亚明话重,但 和颜悦色的。 “你先回答我, 什么叫‘意思’ ?”珊珊好争辩,口气咄咄逼人。“是啊, 《宝船》没什么意思,一个陈旧的主题:善良、勇敢,一个俗套的故事:正义压倒 邪恶。但是,大家却偏偏争着演,连肖白在电影界正红着,完全可以接着拍电影, 那她还把着《宝船》的主角不放呢!你说,为什么?!难道,都在冒傻气,都爱做 ‘没意思’的事情?!哼,我看,就你死心眼儿,‘傻熊’。名符其实。明明知道 剧协排《红房子、绿房子》是实验性的,将来很可能不让公演,你却认定了,一棵 树上吊死。我可不象你!” 余珊珊说得干脆利落, 一句接一句, 不慌不忙,掷地有声,振振有词。退出 《红房子·绿房子》剧组,她认真权衡了利弊才决定的。回剧院争取《宝船》剧的 一个角色,哪怕是配角,只要能在香港、日本的舞台上露露面,从长计议,太重要、 太值得了。她实在是很善于“权衡”的,大事小事、轻重得失,心里好象天生支着 杆秤,反应得灵快。去年调宿舍,她以种种理由要求和许萍住一个屋,不出三个月, 许萍嫁出小灰楼,她便一个人独住了,自由自在。她不乏这些“小聪明”,又不失 大胆泼辣,表演也洒脱,什么角色都敢演,在戏剧学院练小品、排片段,她就喜欢 演《原野》里的金子,《骆驼样子》里的虎妞,《雷雨》中的繁漪,那种内心火辣 辣、生命力又活泼泼的女性。排童话剧《白雪公主》,她主动要求扮演丑陋无比、 心狠手毒的女皇。她要强,自视很高,论素质,她自认为在这幢小灰楼的一群姑娘 中,她是优秀的,尽管肖白得宠经常演主角,尽管谭佳丽漂亮得上了挂历。她却直 言不讳地评论她们,“肖白的表演太本色。谭佳丽不过漂亮一些,”她唯一的不足, 个子略瘦小些。电影厂几次来剧院挑演员,导演们都为她形象的稍稍欠缺而遗憾。 她心里有懊丧,但绝对不肯失望。凡事在人为、在机遇。所以,她内心总绷紧着, 一丝一毫、一时一事部不松懈。 “算了,吃饭吧,”柳亚明从床底下拖出电炉。吃了早饭,他要去排戏。 “光知道吃,你还知道什么?”珊珊用脚尖踩着电炉的电线。一早,她醒了就 跑来,好象有很多话要说,夜里睡得不踏实,许多乱糟糟的梦,心里闷闷的。《宝 船》的角色还没完全确定,虽然唐副院长答应了一定给她安排角色。在剧院,唐副 院长是能说了算的。但是,她能满足仅仅有个角色吗? “你看,都几点了,求求你。”柳亚明象在哄着娇气的小女孩,“晚上回来, 你想干什么都行,我保证奉陪。”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 柳亚明憨憨一笑。 “傻熊!”余珊珊只好挪开脚。不情愿,很不情愿。 院长办公室在三楼。 蓝院长坐着抽烟,一支接一支。烟把他的嘴唇熏染成紫灰色,脸铁青着,好象 有大祸临头。只要一进入剧本的案头工作,他象临战的指挥员,高度地聚精会神, 氤氢终日缭绕着思绪,难解难分了。他是著名导演,五十年代留学苏联,获得到了 高尔基文学院的博士学位。作为导演,他是杰出的,而作为院长,他自认不能胜任。 “我希望更多地导戏,也许还能多些贡献。”他向文化部呈过“辞职申请”。没批, 他的确不善于应付人事,是个纯粹的艺术家。 “角色你怎么考虑?听听你的。”蓝院长摁了烟蒂,又迫不及待地点一支,动 作习惯又急切。“上次,唐副院长谈了想法……” “我认为,谭佳丽演王小二,可能比肖白要合适些。”程琳琳尽管谈得直率, 但还是用了“可能”两字,谭佳丽长得清丽、漂亮,脸盘稍稍大一些,扮演男孩子 正合适,而且,她性格开放、热烈又倔犟。在戏剧学院排小品片段,佳丽演过潇洒 的王子、幽默的乞丐、调皮的牧童和《一仆两主》中聪明机智的小仆人,佳丽在台 上,蛮有灵气的,塑造人物,生动活跃。”她停顿一下。 “继续说么,”蓝院长听得认真。 “当然,谭佳丽到了剧院,逊色了,而且很明显。原因很多……”程琳琳谈吐 犹豫了。 “可以考虑让谭佳丽演王小二。” “那么,由丘晓玲演王小二B 组?……”程琳琳摊开自己大胆的设想,反复读 剧本,满台的戏已隐隐地活动起来,考虑到角色,她把小灰楼的姑娘、小伙儿细细 过了一遍,“丘晓玲的形象虽然平淡一些,但她内秀,在表演上有一定深度,发挥 得好,会与众不同,有独特效果。我想,对角色的安排、对演员的选择,为什么不 可以推陈出新?” “可以,太可以了。”蓝院长有些激动,拧结在眉心的思绪舒展了。 “平昆演张不三,方芸演王妈妈?” “我也这么考虑。” “太好了。”程琳琳由衷的微笑,使那双漂亮的眼睛放出了光彩。在艺术上的 合作,感觉的一致和默契比什么都重要。 “再征求一下唐副院长的意见。” 程琳琳沉默了。剧组多了个“艺术指导”,情况显然复杂得多,事事都不能疏 忽了“征求”与“请示”。 谭佳丽甩着一头潇洒的披肩发走出小灰楼,肩上挎个在女学生中流行的长方形 的红帆布书包。 “佳丽,去哪儿?”丘晓玲进楼。 她俩停在楼门口。一扇门破了,歪斜着,象个小跛子,一肩高一肩低。 “走走,闷得慌。” 佳丽把书包抛到背后,两条手臂穿进成圆环的带子,完全象个准备去上学的女 学生。 “晚上回来吗?明天建组会……”丘晓玲小声提醒。 “开呗,和我无关。” “没听见呐,都说你演王小二最合适。” “反正没人对我说。最合适又顶嘛用。天知道,谁说了算?!” 谭佳丽冷冷一笑,好象完全灰心了,没有任何期待与奢望,即使真有条金光闪 闪的“宝船”横在面前,她也不去看它一眼。 “如果不回来,还是去说一声的好……”丘晓玲说话小心翼翼,又稳稳当当的。 “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回不回来,要看情绪了。” “要不,晚饭后,打个电话给我,我帮你请假。” “再说吧。”佳丽懒洋洋的。不知为什么,早晨刚醒来她又觉得乏,做什么都 无精打采。没情绪。象一张散在地上的网,收不拢又张不开,瘪瘪的,什么都从那 些镂空的孔眼里流走了。心情不好,比得了病还难治,没对“症”的药,再憋在灰 楼里,简直要疯。所以,她常常突然地走了。去哪儿?她自己也不知道。散散心, 快活快活。只要快活。 余珊珊没有敲门就进了肖白的屋。她穿着宽宽松松的练功裤,一件贴身的细羊 毛衫过于紧地裹着窄窄的肩和两只尖尖的乳房,很象刚长出的小驼峰。 “怎么不敲门?”肖白笑容可掬地说出不满。她心里讨厌珊珊,却从没有表现 过这种讨厌。 “我断定你屋里不会有别人。” “难说。” “大清早的。” “你不是刚从别人屋里来吗?”肖白热情地搂住珊珊,“咯咯”地笑得开心, 笑得象个天真无暇的孩子。她总是笑得那么有特点,笑得让人欢喜。笑,是一门学 问。 “去你的,我敢说,他都没碰过我,”余珊珊很坦白,“你还不知道,那只傻 熊,……” “不爱听。” “真的。” “不信。” “算了,信不信由你。”珊珊坐在肖白铺得松软的小床上,“哎,不出去拍电 影了?”她试探着。如果肖白不演王小二,她就有把握争取到《宝船》的这个主角。 “你现在机会多了,可不能放过了。一位诗人说,机会象流星。说实话,《宝船》 浅得不能再浅了,五十年代的本子。院部怎么选的剧本?!” “那是老舍先生的刷本。” 既然剧院决定排《宝船》,肖白决不当众谈出自己对剧本最真实的看法。她不 喜欢演王小二。在戏剧学院时老师讲老舍剧作,并让大家自选片段,她根本没想过 选择王小二这个角色。但前天在剧院门口碰到唐副院长,很明确地暗示,排《宝船》, 主角会安排给她。唐副院长的口气有些神秘。当然,这次演主角,非同寻常,因为 《宝船》要去香港、日本……肖白心里明白,剧院越来越看重她了,这使她有满足、 有得意。但又有烦恼。她毕竟向往着继续拍几部有影响的电影,多演好几个真正的 角色。无论得意、烦恼,她都毫不显露声色,一笑一颦仍恬静、温雅。他的脸色不 会告诉别人内心里发生了什么。 “你喜欢不喜欢王小二?如果让你演?……”余珊珊逼问 “角色没定呢。”肖白坚决回避谈《宝船》。 珊珊觉得没趣,知道什么也问不出。肖白的嘴象只密封的瓶子滴水不漏。而她 自己的直露,有点蠢了。不过,她不以为然。珊珊相信自己“所向披靡”的风格, 是无往而不胜的。她想走了,又怕走得太唐突,故意在屋里东张西望的。 肖白的屋子天天收拾了又收拾,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靠床的墙面,贴一块色 彩素雅的装饰布,一扇扇大芭蕉叶错落有致。窗框两边,各有一个挂盘,是两幅印 象派的画,盘沿有画家签名,只是那名字也写成了“印象派”的,极难辨认。床边 的小桌上,琳琅满目的小摆设,个个都有情趣,几个陶瓷小动物,姿态尤其稚憨、 可爱。床架的上方挂两个布缝的、穿着和服的日本小姑娘,齐眉的留海,修剪得平 平整整,白得如同墙粉一样的圆脸蛋上,涂着淡淡的胭脂,描上浅浅的秀眉,又抿 紧着比草莓更红的小嘴,那神情酷似肖白,一样的恬静温雅。这是日本朋友送的, 大家都说那日本姑娘象她。肖白自己也觉得象,于是更喜欢了,临睡前总要盯着她 们看,看够了才安心躺下。“好象有两个妹妹陪着,我的屋不再寂寞了。”她写信 告诉了爸爸妈妈。只有在给爸爸妈妈写信时,她常常锁进云雾的心底。才表白得清 楚。 “这娃娃,借给我挂两天吧?多好玩儿。”珊珊随口说,不过是一闪念。 “没她们,我睡不着。”肖白婉言拒绝。她不舍得由别人玩赏自己心爱的东西。 “不就是两个娃娃么。”珊珊有些不快了。她无意真的要借,但碰了个软钉子, 心里很不是滋味了。小灰楼里,肖白第一个有幸成了明星,第一个有幸出了国,还 带回这些充满异国情调的小玩艺儿,挺诱人的。珊珊恨自己忍不住羡慕了。她叮嘱 过自己,应该完全不屑于。肖白从日本回来,院部集合演员队听肖白谈访日见闻、 体会。余珊珊坐第一排,象个挺虔诚的听众,但散了会,她不服气地对谭佳丽说: “现在,一切都难说呢,好比坐在汽油筒上抽烟,她肖白把烟头扔过来能烧死我, 我扔过去的也能烧死她!”当然,所有的比方都不绝对准确。 余珊珊快快地要走。 “你拿别的玩么”,肖白又热情地搂住珊珊。 “你看,佳丽又背着包走了。”珊珊岔开了话,指着走廊的窗子。 肖白朝窗外瞥去一眼,又好象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目光仍恬然,毫 无反应,象一潭密林中风吹不到的静水,且深不测底。 唐功辉一向负责剧院的党务和行政工作,大权在握。而关于“改革”的文件一 号号地传达下来,他又轻而易举张罗了一个“中国艺术公司”。牌子响当当。这次 排《宝船》,艺术公司大展实力与威力,出手就是二十万。好气派。所以,作为艺 术公司董事长的唐功辉、唐副院长,名正言顺地参加剧组领导,并任“艺术指导”, 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在议论角色呢。”唐功辉推门进院长办公室,脚步仍兴冲冲。他一定得意地 应酬了什么事,余兴未尽。干工作,他总是劲头十足,并且习惯大包大揽,还能处 理得有条不紊。“太平洋影音公司来签合同了。我们这次搞的录音带,要发行几百 万。这件事做成了,《宝船》就是再要二十万,……嘿嘿,”他信步走到办公桌边, 放下手里的皮包。皮包鼓鼓的,好象也踌躇满志。“抱歉,来晚了。怎么样?定了 吧,肖白演王小二”。他口气既定的,没留一点商量的余地。 蓝院长没有接话,把刚抽了半截的烟,摁在一只大贝壳里慢慢碾灭,又略有所 思地点起一支。 “刚才议论了一下,觉得肖白演王小二不十分“合适”。程琳琳很懂得,由她 持异议,比蓝院长更恰当。 “怎么不合适?肖白主演的那部影片,最近在日本、香港上映,很轰动。我们 《宝船》正好可以借助影片再扩大影响。由肖白主演再合适不过了。” 唐功辉看着蓝院长,目光诚恳、急切,好象裁决权在于蓝院长。 “蓝院长,你认为谁合适呢?”唐功辉又歉然她问道。 “谭佳丽。”蓝院长态度明确,声音却裹在揪烟里有些含混。 “谭佳丽?” “我教过她,是个很有潜力的好演员”。程琳琳紧接着插一句。 “好,不好,我们都不要急着下结论。不过,这次排《宝船》,谭佳丽绝对不 能演主角。她的问题还要查。”唐功辉说得肯定、坚决。 “唐副院长,什么问题那么严重?”程琳琳 “去年,她去红珠电影制片厂拍片,戏不多,闹的事不少。演戏不认真,又和 上影的一个男演员……摄制组来电影局送审片子,派人专程到剧院来反映情况,是 位副导演,还带着介绍信。不会是诬告吧?还有,公安局有备案,来过电话打招呼, 说谭佳丽前半年经常进出宾馆、饭店的舞厅,和一些外国人混得相当熟悉。还有, 在电视台主持个什么节目,没通过剧院,也没有合同,她自己拿了多少钱?……我 们要查,一笔一笔地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