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宝船》在继续排练。 舞工队在加紧制景做道具,有不少实景:山、溪间、树林、幽静的王家小院、 皇宫的金殿玉室,都搞得十分精致、讲究,尤其是金殿内的“龙案”和那只可变大 变小的“宝船”,设计者颇费一番心思,做工也是一流的,金漆涂外,又雕龙刻凤, 一旦搬上舞台,再加追光投照,一定比真宫殿更辉赫耀眼。 服装组的缝纫量也巨大。皇上、公主的古装要缀满珠光宝气,还有内侍、随从、 宫娥的服装,也得各具特色。而最难制作的,是仙鹤、大蚂蚁、大白猫等小动物的 造型设计,蓝院长要求,不能雷同于过去童话剧里常见的,要突破一般,夸张得可 爱,惹人喜欢,色彩别致。 昨天,首先完工的一批进行试装,蓝院长一一过目,凡是与戏的风格不协调的, 一律返工,并在全剧组会议上再三强调:戏剧是综合艺术,只要有一个环节粗疏, 就会破坏掉整体感的完美。 “《宝船》要力争完美。”这是口号。 一个多月来,传达室墙上的黑板,几乎全部是关于《宝船》剧组的一些通知、 告示、日程安排。剧院的气氛,仿佛被“宝船”笼罩了,连食堂的两个炊事员,嘴 里也时常哼哼着《宝船》里的歌谣: “好喜欢,好欢喜, 打败了皇上,得回宝船! 得回宝船,好欢喜, 打败了坏人张不三! 欢欢喜喜回家转。 叫妈妈收好宝贝船, 欢喜,欢喜,欢喜,欢喜! 我们得回救人的宝贝船!” “宝船”好象深入人心了。 上午由程琳琳排戏。 蓝院长和唐副院长很早到办公室,关着门在商量什么。 “你们定吧,先拿出初步的方案。由党办具体抓。”蓝院长说,“《宝船》马 上要细排,一段戏一段戏地磨,我天天得盯着了。剧组里还有不少问题要解决。” “是啊,现在插进个调资问题……”唐功辉说,“不过,你可以放心地抓排戏, 我召集党办开会,成立调资小组,具体工作让周助理抓,他办事稳当。原则上反正 有我们把关。” 管理行政,做人事工作,唐功辉有一套经验,他十八岁当兵、提干,一直抓行 政,基本上没离开过“这一套”,驾轻就熟了。他不以为调资多么棘手,只要把原 则、条条、杠杠吃透,心里就有个“码”,再挨个儿衡量,轻与重自然就分明。 “蓝院长,这是调资小组名单。” “你就搞吧。”蓝院长看了一遍,然后用铅笔在自己的名字下画个问号。“我?” “还是你牵头。”唐功辉笑得谦恭,“总得挂个名。” 在艺术剧院,许多事情虽然由唐功辉一人说了算,但是,该走的形式,比如, 怎样体现集体领导,怎样尊重第一把手,怎样做才利于班子团结,等等,唐功辉做 得还体面。这似乎并不妨碍他“说了算”。和蓝院长搭挡搞工作,麻烦少。他觉得 还顺手。 “工作要尽量做得细致些,”蓝院长说,“调资小组哪天开会,我来听听。” “下星期二。” 蓝院长看了看贴在墙上的一张年历。 “就这样吧。”蓝院长推开带滑轮的圈椅,“我去舞工队看看,第二幕的景还 要改一下。” “蓝院长,还有一件事,”唐功辉说,“丘晓玲请假回家的事?” “是我同意的。邓大光来找我,说晓玲身体不好,暂时,她没戏,可以回家休 养一下。” “喔,你同意的……”唐功辉若有所思, “我好象听说,是程琳琳答应的。我想,她只是个导演,还没有批假的权力吧。” 他对丘晓玲的走很不满。何况,他们无视于他,直接找蓝院长,而习惯中,这类事 情蓝院长不怎么插手。“演员队党支部来反映过,灰楼里对邓大光、丘晓玲的错误, 普遍持同情态度。据说,程琳琳还请丘晓玲在‘马克西姆’吃了顿饭。什么意思?! 是同病相怜吧。”他挖苦着说,脸上仍带着笑容,“有人亲眼看见,她们俩都穿得 漂漂亮亮的,丘晓玲还涂脂抹粉影响很坏!现在,又要回家养病,好象是有功之臣。 开了这样的先例,以后的工作没法做!再说,演员的事,无论如何,应该向演员队 打声招呼,这样更妥当些。” “那……”蓝院长有些不安了。对这类事情的考虑,他的方式往往不够周密, 缺乏关照。“我去和演员队说一下。” “已经同意就算了。”唐功辉似乎通情达理。该说的他都说了。他是决不迁让 的。他又观着补充一句,“你们排戏,不就是讲究个人物关系吗。纠纠葛葛的,没 完没了才抓人。” 蓝院长也相应地笑笑。生活是生活,做戏毕竟是做戏么。 柳亚明早早醒了。这两天,他有重任在身,臼告奋勇地为童浩当“营养师”。 童浩参加考试,又不能耽误排戏,三天三夜了,几乎没合眼。这是关键时刻。人的 一生,这样的时刻不多,决不能失掉。亚明,小蔡等组成一个“服务团”加以保证。 电炉插上后,煮上开水,把奶粉调均,加上糖、可可和少许巧克力粉,然后烤 两片面包,抹上黄油,夹进一块火腿肠。而在早餐之前,还备有一支人参蜂王浆。 “嗬,这营养,没治了。”蔡明星一闻到奶香,每天也跟着早早起床,还能分 到一些多余部分。 “这蜂王浆就免了吧。”童浩不好意思喝。几盒蜂王浆,是柳亚明妈妈托人捎 来的,怕儿子排戏累着。 “我的身体还用喝这玩艺儿。”亚明腰背厚厚的,看上去结结实实。但自从那 一架之后,因为养伤,因为写检查、因为内心的痛苦,把他折腾得够严重的,身坯 明显小了一圈。 水在锅里扑扑地冒汽泡了。今天加餐,再打迸两个鸡蛋,不,三个,得有小蔡 一个。柳亚明做事比姑娘还细心周到。当然,有那份细心,也是出于友情。挨打了, 整个灰楼都表示关心,余珊珊也买了十几个罐头请蔡明星送来,他如数退还了。伤 很快好了,难以对付的是那份“检查”。他不肯写。凭什么写?!但是,不拿出一 份象样的“检查”,没资格排戏,而《红房子·绿房子》马上要公演了。亚明只好 逼迫自己写,枯坐着,抽烟,一支接一支,抽得嗓子火辣辣地冒烟,却写不出一句 完整的话。小屋的门插紧着,忘了吃饭。渴,又不想喝水,暖瓶里也没有水。所有 的感觉、欲望、秩序都错乱了。傻呆呆坐到天黑,只是烟缸里的烟头堆成了尖,桌 上的稿纸还是空白的。亚明有些心慌了,写不出怎么办?他要排戏。他要演出。红 房子、绿房子…… 夜深人静了,门缝里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响声,象耗子在扒地洞。柳亚明回 头,才看到门缝里塞进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有字。他急忙捡起,原来是一份现 成的“检查”,字恭恭正正的,又模仿着他的笔迹。一目了然,是童浩的“杰作”。 亚明一遍读下来,挺流畅,也不乏诚恳。他不禁哑然失笑,心里又很感慨。童浩自 己在挤时间复习功课,够忙的,还要为他捉刀代笔。他倚着门,只感到手里的这份 “检查”好珍贵的,真有点不舍得交出去了…… 损失了,也得到了。损失的还能得到,而得到的却是轻易得不到的。柳亚明在 交出“检查” 后, 心情突然稳定了。他给妈妈写信,只报告一个喜讯:“下星期 《红房子·绿房子》审查、公演。妈妈,你能来看我演出吗,” 童浩一夜没睡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一张张试卷、一道道考题,又席卷而来, 在他眼前翻搅,总算考完了,平均分数只要够六十,就能参加复试,只要让他复试, 他觉得十拿九稳。毕竟在戏剧学院读了四年,耳闻目染——对戏剧专业,无论表演、 导演或编刷法,多多少少懂一些。 六十分。 “六十分也不少呢。”小蔡也睡不踏实了,钻在被窝里,不时冒出一句。 “你帮我算算分。”童浩干脆掀了被子坐起来,“戏剧常识这一门,我考得不 错。” “都有什么问题?” “什么叫戏剧动作?什么叫戏剧冲突?什么叫戏剧的规定情境?什么叫戏剧悬 念?一通问。” “就照书上的概念背下来呗。” “我都谈自己的理解。比如,讲到戏剧性,我言简意赅,运用美国戏剧理论家 贝克的一句话:‘戏剧性就是意味着能使剧中人物产生情感的反应。’再阐述具体 一些,就是剧中人物通过互相较量、互相影响而导致各自心情和相互关系的变化。” “绝对准确。满分!”小蔡从被窝里伸出两条又细又长的胳膊,象叉出一根枝 丫。 “第二天的剧本分析,谈曹禹的《北京人》,我自我感觉良好。在戏剧学院, 我们不是听过曹禹先生的讲座?拿到考题,我信手写来。就是判分再严格,也不会 低于六十分吧。”童浩自言自语地说。这样地计较、回想、猜测、判断,又不确实, 简直比失恋还痛苦。 “没问题,你分析剧本的能力,在班里时就挺优秀的。”小蔡一番番鼓励,对 童浩的成功,他很乐观。 “我心里还是没底儿。” “来,算一卦,”蔡明星光着膀子跳出被窝,从抽屉里找出一枚分市,“我往 上抛,落下来后,如果天安门朝上,就是有戏啦。” “算了。”童浩阻止,“我不信这些。”其实,他还是怕看到分市落下时,天 安门恰恰贴着地。 “试一次,你别看。我测一下灵不灵。灵则请客,如何?” “……”童浩无可奈何地笑笑。 “嗨!”小蔡一跺脚,朝捏着分市的拳头吹一口“仙气”,才猛地往上一抛。 分币触到天花板,又被弹下来,“叮叮”地从桌上跳到地上。小蔡急忙蹲下,两手 着地,趴着仔细看。 “是什么?”童浩还是耐不住地问。 “保密。”小蔡拍拍手掌,满足地回到床上。 他们又接着聊,快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睡着。 柳亚明一手端锅,一手托盘子,用脚踹开门,见童浩、小蔡仍呼呼大睡,急忙 把他们一一推醒。 “几点了,还睡?” “干嘛不睡?我们刚睡。”蔡明星揉着渗出了红丝的眼睛嘀咕,“正做梦呢!” “别误了考试!”柳亚明在杯子里分着奶。 “谁考试?”童浩问,又恍然大悟,“亚明,考完了。还考呢,已经快糊了。” “完了?!”亚明松口气。 “哈哈,今天照样有好吃的。”小蔡伸出头,朝桌上用力嗅了嗅,“好香呐! “ “缩回你的乌龟壳。”柳亚明拍着小蔡的头,“今天没你的份儿。” “哪能呢。”小蔡孩子似地一笑。 “起来吧,亚明一会儿还要排戏。”童浩穿衣服下床。 “哎,听说上头对《红房子·绿房子》挺反感,剧本压在《剧本》编辑部还没 发排呢,有这么回事儿吗?”小蔡问亚明。 “我光知道文化部来两个人看戏,说看不懂,看了感觉不舒服。”亚明说。 “有的人水平就这么浅,还煞有其事地坐在文化部大楼里指手画脚。”小蔡又 激动了,象条长长的泥鳅,“哧溜”地滑下床,穿着裤叉手舞足蹈,“我们的戏最 好都演成这样的。”他一边念着一首小时候唱过的儿歌,一边虚拟地做滑稽可笑的 动作: “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 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 要学蜜蜂采蜜忙, 要学雄鸡唱三唱…… “绝了,绝了!”亚明拍手称快,“这能看懂,绝对看懂了。没问题,通过!” “行了,把裤子套上,跳脱衣舞呢。”童浩把一条牛仔裤扔给蔡明星,”你呀, 兴奋起来就是那股‘流行’劲儿。” “快洗脸吧,奶凉了。”亚明说。 “喝,不要脸了。”小蔡端起一杯最满的。 “别烫了舌头,没法唱你的流行歌曲了。”童浩说。 “舌头打泡了也喝。”小蔡喝了甜奶,情绪好象更高涨,叉开圆规似的腿,又 亮喉又振臂,朗诵起来,“我的生活,要和音乐同呼吸,要让歌曲表达我知道和感 受的一切,从痛苦到热爱,从失望到希望!” “啊——”童浩紧接着长长地抒发一声。 柳亚明没忍住,“扑”地笑出声,嘴里的奶喷了一地。 闲扯了一清早。象一段小戏,如能照搬上舞台,效果一定更好。生活,好象原 本就是一出出戏。 月台上送行的人很多。丘晓玲站在车窗边,眼泪汪汪地看着来为她送行的伙伴 们。肖白,谭佳丽、许萍等,围着车窗,又都难过地低着头。 程琳琳站在人群后面,她竭力掩饰,想表现得平静,但目光中还是流露了伤感。 “别想那么多,先把身体养好,”谭佳丽说。 “情都过去了,心放宽些。”许萍说。 “晓玲,有什么事来信。”肖白说。 丘晓玲只是默默地哭,一块麻纱的白手绢湿透了,但还在擦。 “他不来了?”佳丽把自己的手绢放在晓玲手上。 丘晓玲摇摇头,潮湿的眼光不由地看了看仍不时涌来人流的月台入口处。昨天 晚上,他向她告别了。今天公司开会,唐副院长召集的,要商量一些对策,好象有 一批货,出了点麻烦,她没有细问,不想知道得太多,尤其关于“公司”关于“货”、 关于“唐副院长”,她很反感,甚至有种说不清缘由的憎恨:就是这一切,拖住他 忙碌那些莫明其妙的事情。他是个演员。可以是个不错的演员,可他身不由己,而 事到如今,她也被排斥出剧组,他不得不更压抑自己,也不便请假来送行了…… “明天不能送你了……” “没关系。……” “不要哭了,都怪我……” “大光,求你了,永远不要再说这句话……” 沉默了,没有话了。但他一直陪着她,默默地陪伴着她…… 开车的预备铃响了,铃声尖尖的,仿佛要撕裂什么。 “别哭了。”肖白说。 “我们都会想着你的。”许萍说。 谭佳丽扬起手朝丘晓玲挥了挥。程琳琳觉得佳丽的动作好熟悉,“喔,是戏里 的动作,”他马上想到。《宝船》第二幕:仙鹤掏出灵芝草,王小二接过,朝公主 挥了挥,然后,小心地用仙草抚擦她: 王小二:怎么样?怎么样? 公主:真灵啊!身上都不疼了。 王小二:跳跳!跳高高的! 公主:(跳)咦,怪舒服! 王小二:再跑个圈儿! 大家:我们陪你跑一圈!(同公主跑) 公主:真痛快!真好!头上有点汗啦! 那段戏,丘晓玲演得活泼、可爱又不失公主的高雅气。可惜,她不再是“公主” 了。也真的病了。可惜,没有仙鹤飞来,没有灵芝草…… 程琳琳的目光停在谭佳丽挥动的手臂上。这是王小二的动作,她运用得那么恰 当、含蓄。不知丘晓玲是否看出,是否意会? 车轮缓缓滑动了,丘晓玲张开两只手,拉住程琳琳和谭佳丽,眼角的余光也不 由地向入口处最后扫去一瞥。突然,她微微张大了嘴。好象要呼唤什么,目光也全 部地凝聚起来,定定地渴望着什么。车速加快了,结实的大铁轮托着一节节绿色的 车厢,沿着铁轨蜿蜒地远去。 程琳琳和姑娘们这才转身要走。 “哎,那不是?……”许萍看到一个宽宽的背影,很象邓大光。 谭佳丽也看到了,心里长长地、很宽慰地吐了一口气。 离开月台,走出车站,姑娘们谁也不说话,脚步匆匆的、默默的,谭佳丽两手 斜插在夹克式上衣口袋里,拉链敞着,潇洒的披肩发,随风飘来飘去。肖白穿一件 乳白色带帽子的羊毛外套,茸茸的,象只干干净净的小白兔,帽子搭在背上,一跳 一跳的。许萍俏丽地穿一身格呢套裙,脚上是一双柔软秀气的羊皮靴,看背影,象 个俄罗斯姑娘。 程琳琳依然走在她们后面,一一欣赏着。他们的确个个都美,各有姿色,和她 们在一起,她承认,她老了,身体发胖了。动作笨了,也容易疲倦了。她真的怕老。 这么快就老了?回想年轻的时候,回想青春焕发的时候,回想和这些姑娘们一样美 好动人的时候,她的心情却并不轻松。那天,陪晓玲去马克西姆餐厅,她也是第一 次去这样豪华、高级的餐厅。她们在餐厅门前徘徊了一会儿,看着两辆轿车开来停 下,一辆银灰,一辆是玫瑰红的。几个高高胖胖、红光满面的外国人,精神抖擞, 昂首阔步地走进餐厅。大门的茶色玻璃厚重并镶着熠熠耀眼的金框,显然,是这扇 高贵的门,把门里门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总算去那个“世界”体验了一次,花费了全部奖金,吃的还是最一般的菜。虽 然,大部分钱,是被“剥削”掉了,但还是挺值。也许,钱最大、最好的用处,就 是能换得一些稀罕的体验。 “没有体验就没有艺术。”没有体验就没有人生。” 吃饭时,程琳琳对丘晓玲说,“有许多体验,是痛苦换来的。好象没有不痛苦 的人生。” “程老师,你也痛苦?”丘晓玲问得象个孩子。因为,关于“程琳琳的故事”, 剧院里似乎有几种版本的传说。 “当然……”程琳琳只是笑笑。只能用笑来解释的痛苦,大概才是最深刻的。 程琳琳没向任何人述说过她的“故事”,无论那些“传说”被杜撰得多么离奇。 她是在大学里“恋爱”的,爱上了班里一个有才气的男同学,但只是悄悄地爱,爱 得很崇高。那时读三年级,他们开始独立导演片段和小品了。程琳琳暗暗地和他比 着,又暗暗地向他学着。凡是他选择的片段,她也会认真地做案头工作,然后比较 着双方的构思、处理、调度以及对总体风格的追求,每一次,她都愿意承认,他比 她高明,想象力更活跃。但她就是不肯表露,她想等到毕业前夕……事隔不久,在 一次班会上,老师突然向全班宣布,校方责令他停课检查,程琳琳象自己挨了一闷 棍,浑身麻木了。她看着他,他低着头,低得很沉重。散了会,程琳琳才知道,他 和表演系一个女同学在公园里……被纠察抓住送到学校。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拥抱, 但那时候,学校不允许。那天夜里,程琳琳蒙着被子偷偷地大哭一场,她不相信他 会爱上表演系那个轻浮浅薄的女同学。有一天,她忍不住写了张纸条问他: “你真的爱她?” “爱她。” 他毫不否认,从此,程琳琳便把自己的那份爱慕深埋了,毕业后,她和他一起 分到艺术剧院、他很快结婚了。两年后,程琳琳也嫁人了,丈夫搞理工,是一所大 学的副教授,比她大十岁。他们相敬如宾,平平稳稳地生活,没有过热恋,也没有 过争吵。各自有了归宿,再相处时,他们反而亲近了,又因为同在艺术室,能经常 在一起谈谈剧院,谈谈戏,谈谈各自的生活,难免地也会常常谈到过去、同学以及 自己。渐渐的,无话不谈了。程琳琳也终于谈出了曾经的那份爱…… “现在还爱吗?” “爱。” 程琳琳也毫不否认,爱,深藏着,不会忘记。他吻了她,大概表示一点感谢。 而那个吻,却把她点燃了,使她激情又柔弱。后来,便有了那么一天,有了那么一 夜……早晨醒来,她才感到不安与羞愧,他却坦然地说: “我也爱你。” 程琳琳哭了,这一生,似乎只要有他这句话便足矣。 但第二天,他妻子站在剧院大门口,两手插腰,破口大骂,又冲进院长办公室 ……唐功辉找来程琳琳对质。 “情况属实吗?”唐功辉问。 程琳琳缄默,但也不否认。 那女人不罢休,大哭大叫,闹得整个剧院沸沸扬扬的。那时,程琳琳才感受到 了舆论对人的压力。只有刚晋升了教授的丈夫谅解她。为他的宽容、谅解,程琳琳 才决心为他生孩子,为他一辈子维持好这个家…… 风波过去,成见却留下了,还留下一块不肯褪去的阴影,为此,很长时间,她 不能导戏、这个损失太令人痛心了。所以,决定不让丘晓玲再扮演公主的角色,程 琳琳心里很难受,又无力相助,她只能劝慰晓玲。“错误是人生的一部分,谁也避 免不了,唯一的希望,别让错误要去太高的代价。”这是生活给她的教训。 而生活又会怎样教训于她们呢? 程琳琳一直跟在肖白她们身后走回剧院。 一辆“皇冠”牌轿车,在宽敞的路上开得轻盈,象颗流星,划过笔直的树荫。 这是郊区的一条公路,好象通机场。 “去哪儿?”余珊珊问唐大朋。她总算开口了。 “兜兜风。我看你天夭关在排练场里,太累了。”唐大朋连忙回答。他耍了个 小小的花招,才把她从灰楼里骗了出来。 “我累不累,与你无关。”余珊珊口气很硬。自从“打架”事件之后,也许是 灰楼里谴责的目光太多,她下决心不再理睬唐大朋。她有权力不睬他,就象当初, 她有权利接近他一样。珊珊的个人意识太强烈了,做事情豁得出,不管不顾的。 “我,心疼你。”唐大朋很颓然地看着她,他真的喜欢她,大概就因为她这样 高傲、娇横、果断、不顾一切。家里三番五次问他,“和珊珊怎么样?”他都吞吞 吐吐的,怕说了实话,父亲不快,反而把事情搞糟。他只好耐着性子,慢慢等,慢 慢磨。“只有坚持住,她就可能回心转意。”他几乎每天都在鼓励自己。 “你要是真的心疼我,就别来打搅我。”珊珊的态度缓和了一些,“你应该知 道, 这两天,都是我们B 组在排戏、导演规定我们用一个星期时间,赶上A组的进 度,他们比我们早排一个多月呢。” “爸爸说, 你们B 组的演员一个个都挺棒的,排的戏一点不比A组逊色。”唐 大朋迎合着说。 “你爸爸还说什么?” “还说你……” “说我什么?” “……” “说呀!” “说你比肖白演得好,好得多,”唐大朋即兴地夸口。和珊珊接触之后,他知 道怎么取悦她。 “真的?” “骗你是小狗。”唐大明顺水推舟地说,“爸爸说,定王小二B 角,争论多大 呀。他说你特争气,他也得意自己的眼力。要不是他坚持,程琳琳早让谭佳丽演了 王小二。蓝院长整个儿……”他没说下去,感到自己的话失了分寸。何必址得太远。 “我当然得争这口气,”余珊珊说,“你不知道,你们打了架,我压力多大, 说什么的都有,我再不把戏演好,……”她说着,心里有些委屈了,“我不管,凭 本事么,我没错。他们可以挑三挑四的,一打打地换,凭什么我就不能!……”她 冲动起来。看到柳亚明被打伤了,灰楼里上上下下都冷淡了她。她心里也有说不出 的懊恼,她知道,柳亚明人缘好,可是,人缘再好,她也不喜欢他了。就是不喜欢。 没法再天天去他那儿泡着。这种感觉突然地强烈,又突然变得明确。事实证明,摆 脱了柳亚明,她余珊珊便施展开了,一步步如愿以偿。尽管舆论在指责她。她不想 在乎,舆论不过是一阵风。重要的,是她获得了实实在在的东西。前思后想、左右 顾盼,她便渐渐坦然。 珊珊转过脸,凝视唐大朋线条粗糙的脸。那么,喜欢这一位吗?她没有认认真 真问过自己。以前,不过是玩玩儿.说得实惠一点,就是请他帮点忙。他也乐意, 对人,不必个个都认真的。京剧团一个二十四岁的花旦,不是嫁给了六十五岁的华 侨去了新加坡?寄回来的照片穿戴得象一个贵夫人。这有什么不可以?!星期天, 在大街上碰到许萍,聊了起来,余珊珊很真实地说,“我现在才觉得,我和柳亚明 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合不来。我不想在活得那么拘谨了。” “别听那些。只要把王小二演成功了,等到你的照片和名字印到了说明书上, 自然就会有人来捧着你。”唐大朋在这个剧院里长大,关于演员。关于台上台下的 一些事,关于势与利,他自以为见多识广,并看穿了许多。“他爸爸说,《宝船》 的说明书,他委托深圳的朋友,去香港印,要用最高级的纸张,还翻译成三国文字, 准备花二万元做宣传。” “就得这样。唐副院长挺有魄力的,” “爸爸……” “说呀!” “他问我,和你,怎么样?……” “你怎么说?” “我说……挺好。” “是挺好。”珊珊顺口说。 “是吗,挺好?” 余珊珊瞧着唐大朋这时才表现出的几分孩子气,心里浮动起一丝怜悯,他真能 缠人,请她看戏、看电影、听音乐、跳舞、赴宴会、喝咖啡,现在,又派来“哥儿 们”的轿车陪她兜风散心,唐大朋显然比柳亚明机灵、懂生活。会讨女人喜欢。而 且,有过一个星期六下午,唐大朋把她叫到家,突然反锁了门。……那种时候,他 又象头雄狮,强暴得使她发怒。她用力推开他狠狠地骂他,但过后,珊珊心里却感 受到了一种不可言喻的满足与痛快……柳亚明根本不懂!她不是小姑娘了。她觉得 自己早已成熟,早有渴望…… 珊珊靠到椅背上,轻轻闭上眼。“他是否值得她认真对待呢?!”好象不能马 上作出回答。刚结束和柳亚明的“一段故事”,她累了,想自由自在的,不愿认真 了。 “你累了?” “有点。” “我本来还想带你去看‘条儿’。” “去他那儿干吗?” “见识见识。”唐大朋想,让她熟悉他的圈子,就会更熟悉他。 “他有什么稀奇的?” “他们搞了个影业公司,马上和香港凤凰电影公司签合同,联合拍摄一部故事 片。怎么样,不想见识?” “见识了有什么好处?”奶奶娇滴滴地说。 “没好处,我能让你去?”唐大朋靠近她。又靠近她。 “今天不去了吧,我还有事。”珊珊的肩不由地靠上他宽宽的胸膊,她觉得舒 坦,却不完全踏实。 “皇冠”仍飞驰在这条林荫遮盖的公路上,透过密密的枝叶,能看到蓝的天空, 绿的田野。风景真好。 肖白接到清柬犹豫了一天,那个摄制组的导演,几次打来电话问: “能去吗?” “上午、下午我们都要排戏。” “你的角色不是有B 组了吗?……” “我,请假,试试看。”肖白想,应该去。一定要去。 “来吧,好多大导演、名演员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