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宝船》组明天中午走台”——字号特大,几乎占满整块大黑板。 一辆大卡车停在办公楼门前,一箱箱的景、服装、道具从楼里搬出,一箱箱地 装上车。负责装车的,是舞工队和剧组男演员。 “一卡车装不下。” “两卡车,” “三卡车都够呛。” 车厢装满了,但木箱仍源源不断运出,垛在楼前,越堆越庞大。 “这么多呀!还出国去呐,怎么上飞机、火车?”吴大婶站在传达室门口看得 发愁。 “出国,吊胃口吧,”有人表示怀疑,那不过是个令人神往的传说。” “不出国,那太亏了。《宝船》排得多阔气呐!” “反正有‘艺术公司’撑腰。” “‘艺术公司’?”不知谁从鼻孔里长长地哼出一声,又慢条斯理地说,“泥、 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什么意思?” “等着瞧吧!” “还保密?” “你真想知道,自己去打听打听。不好办呐!……” “那《宝船》?……花出去的钱可找不回来了!” “是啊!所以说,别尽想着做美梦,什么日本、香港的。” “可是,听唐大朋说,马上打报告要办护照了。” “唐大朋还说,《宝船》要到月亮上公演啦。你信不信?” “我信。就是说大话,也有来头,不会绕空圈扯慌。已经花费了十几万,哪能 就此了之?!”有人颇怀着期待。 “真是一只“宝船”!”平昆很感慨。 在讨论整个剧本风格时,平昆、程琳琳等,主张借鉴中国戏曲的写意,把舞台 的景搞得简洁、诗意,这样,花费也少。但唐功辉坚持要《宝船》搞实景,理由是, 《茶馆》去美国演出轰动,甚至促使国外戏剧界又掀起一个恢复现实主义的热潮。 蓝院长作通盘考虑时,来个“折中”,让写意和写实相结合:表演是写意的、夸张 的,并有戏曲的程式化;布景、道具写实,工笔化,精雕细刻。于是,舞工队大手 大脚地制作了一套景,讲究得使人惊叹。而结算时,破费之大,也叫人惊叹。 卡车开走了,跟走几个人。平昆、蔡明星等坐在高高低低的木箱上抽烟。可以 歇会儿了。 “你把余珊珊找来。”蓝院长对周助理说, “明天A 组走台?”周助理问道。 蓝院长没有回答。明天要走台,楼下在运景,万事俱备了,但他心里并不踏实。 他后悔让肖白和余珊珊对换了A 、B组,无论表现、表演,肖白都更稳重、有把握。 为难的是,电影厂的那个青年导演仍在不折不挠地恳请他支持,放了肖白。昨天, 又接到摄制组打来的长途电话……如果余珊珊能完全顶起王小二的角色,他会立即 让肖白赶去外景地。已经安排肖良退到B组,他是愿意帮助年轻人追求一番事业的。 而问题在于余珊珊…… “珊珊这几天……”蓝院长问。 “好象身体不大好。”周助理说,“昨天来卫生室要过药。” “你再去问问宋大夫,她什么病?” 周助理走出办公室。 蓝院长还是站在椅子和窗之间。仿佛到了临战前的最后一些时刻,他,一个沉 着、果断的指挥员,却忽然忧虑重重,毫无自信了。 肖白兴匆匆去邮局发信,寄航空的,赶上航班,信明天就到。她知道,摄制组 昨天又给蓝院长打来长途电话了。这是她的建议,“蓝院长容易被说动,他不太本 位, 只要让他感觉到我们确实为艺术。”看来,她的建议,绝对正确,她不仅从A 组换到了B组, 而且,走台、连排等,都没有安排她。一看到剧组的计划,肖白马 上又给摄制组写信,“再坚持一下。只要连排后,余珊珊能胜任人组角色,我就可 以走了。你们在三天后,再给蓝院长打一个电话……” 三天。在希望渐渐走近时。肖白只觉得内心的激动、渴求,再也按捺不住了, 仿佛是一眼喷泉,被厚厚的地壳掩盖得太久,积蓄得太久,终于要爆发了。 把手里的信扔进绿色的邮筒,肖白没有马上走开。这几个月,她曾多少次走来 这里?但愿这是最后一次与摄制组通信。也许,真是最后的一次,不久,她就去报 到了。事先,一定不告诉他们,突然地出现,让他们又惊又喜。他们会疯了一样地 高兴,又会象疯了一样地马上投入工作。 绿色的想象,清新、愉快,还有一股说不清、嚼不尽的滋味儿。 和邮筒正对着的,是一家新开的自选商场,东西齐全,并且大都是高档的。肖 白走进去,买了两包价格最贵的、进口的雀巢牌奶粉,这是准备送给珊珊的。昨天, 在卫生室门口碰到珊珊,珊珊手里拿着两瓶药,肖白想看看。“你怎么啦?大夫给 你什么药?”珊珊只是敷衍一句,“没什么,头昏,”两只手不由地背到身后。肖 白理解珊珊不愿声张,好不容易演了王小二A 角,拼了命也得演好。不过,珊珊的 气色不好,是披那辆“皇冠”轿车折腾的,该收敛了,马上走台、连排……肖白把 两袋奶粉托在手里,她想,到了关键时刻,一定要找珊珊谈谈,这关系到《宝船》, 也关系到她。 走回剧院,大铁门敞着,运景的大卡车“叭叭”地跟在肖白身后。肖白闪到铁 门后,但还是被站在木箱上的那堆人发觉了。 “大主角,这奶粉,是不是慰劳我们的?”蔡明星眼睛最尖。 “小蔡,你就伸长脖子等着吧,”有人打趣。 “哎,小二哥,”小蔡好象不甘心,冲着肖白,挤挤眉地逗乐,“咱们要是把 宝船献给皇上,皇上必给咱们一大堆金子,一大堆银子,玛瑙的水桶,翡翠的磨盘, 咱们何必再受累,又搬砖,又挑土的?”他讲着戏里的台词,动作和声调夸张、可 笑。 木箱子四周的人忍不住地大笑。 “你馋疯啦!”肖白半开玩笑地脱口说,“谁是你的小二哥?我不演了!”但 她一说完就懊悔了。她说话从来谨谨慎慎的。 “你不演了?!” “《宝船》到了香港、日本,还要靠你这位大明星叫座呢!” 车上车下的人都将信将疑。 肖白想解释,又觉得多余。还好许萍过来找重浩,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她才 解了围,怏怏地走进灰楼,又怨怨地怪自己多嘴。 程琳琳来灰楼找余珊珊和谭佳丽。珊珊不在,佳丽反锁着门在写信。 “对不起。我以为……”佳丽听敲门声不肯罢休,才勉强开门。 “我知道你在屋里。”程琳琳问,“锁着门干嘛?” “写信。”佳丽没有收抬桌上的信纸、信封。 “寄东京的?” 佳丽点点头。 “那张表格?……” “他说,正在办。” “决定了,不改变了?” 程琳琳坐下,想尽量使自己的神情放松,但心口还是绷紧着,象一张等待敲击 的鼓面: “《宝船》的A组明天走台。考虑到你的情况……” “是不是蓝院长不让我?……” “是大家一起研究决定的。”程琳琳说,“万一手续突然办下来,你突然要走, 会影响演出,所以,让B 组的‘大蚂蚁’参加走台、连排。当然,我和蓝院长心里 都很惋惜,你演的‘大蚂蚁’虽不是主角,但演得很生动、很成功。”她目不转睛 地看着佳丽,“前天研究的,我拖了两天才告诉你……”她真希望这两天里,情况 会有所变化,可一切照常着,佳丽的桌上仍有东京来信。她的目光不由地移向桌面。 佳丽低下头,好象脑壳里突然灌注进冷冷的水银,沉甸甸地压弯了脖子。 “你,有什么想法?” “我们还没有通知B 组的‘大蚂蚁’……” 佳丽的下巴颌紧紧地抵着前胸,眼泪从眼眶里一颗一颗渗出。想法很多、很多, 心里被堵塞得满满阶实实的,但一句也说不出来,象哑了。不再演“大蚂蚁”这意 味着什么?要离开舞台,要结束她热爱并渴求的一切。她想到过“这一天”,又极 害怕“这一天”会真的到来。 “那就这样吧。”程琳琳站起来,“我还要我余珊珊。” 佳丽很想挽留程琳琳老师。她应该说点什么,或者,就说说他的信。他每星期 都有信来,准极了,好象有专机投递。而每逢接信的那天,佳丽都总是心事重重的, 仿佛有讨债的要上门。那真是一份人情的“债”——是麻烦他大伯的恩赐,她才有 了这次机会。一旦去了,她该怎么报答他和他大怕的“恩赐”?!自从接到那张表 格,佳丽已逼着自己开始“报答”,给他的回信,尽量写得热情、温柔,但又难免 热情、温柔得生硬,象个蹩脚的演员不理解角色、又不能进入角色地生造感情。佳 丽承认,在和他的交往中,她至今还不能真的进入角色。当然,在信上她可以写出 “爱情”,如果天天厮守,她能掩饰自己而天天表演出“爱情”吗?!佳丽最忌讳 掩饰,又不得不掩饰着…… “我走了,你接着写信吧。” “程老师……”佳丽抓起桌上一张没写完的信笺用力揉了。 “你……”程琳琳不明白佳丽的动作。 “没写好,呆会儿重写。”佳丽克制住自己,每次写信,她都得撕扯掉好多张 纸才能写成一封,每句话都是用心刻意地编出来的,而不是自然的,真情的流露, 她还要补充地告诉他,导演刚来通知她,她从《宝船》组除名了。只要正式宣布, 整个剧院便哗然。她没有退路了,而所有的舆论、猜测将被证实。 程琳琳走了。 谭佳丽呆呆地坐在桌前,又得从头写起的仗,再也写不下去了。 余珊珊又感到一阵阵呕心,想吐,屋里很闷,象间不通风的地下室。出去走走, 去哪儿?如果走在大街上吐起来多难堪?但她还是跑出屋子,跑出灰楼。 院子里有人,办公楼有人,传达室有人。只有停了火的锅炉房冷冷清清的,可 上锁了,剩下的,就是灰楼和围墙间有一条狭长的空白地带,那里终年无人。 珊珊只想去一个没人的地方。 围墙挂着厚厚的一层灰,是冬天从锅炉粗大的烟囱里飘落下来的,永远没人来 清扫这壁旯旮。珊珊挺挺地站在楼与墙的夹缝中,侧身,手插裤袋,胳膊紧贴着身 子。仿佛要惩罚自己,她才这样不可理喻地站在挂满纤纤灰尘的墙与壁之间。也许, 是因为那辆轿车和那套大房子过于豪华奢侈,她才偏要嵌进这肮脏窄小的角落里。 不,是那辆豪华型的轿车,和那套华丽的大房子更肮脏。那天,和“条儿”吵起来 了,她歇斯底里地大骂。他许诺了她,又欺骗了她,什么影业公司,什么与香港的 合同,一个个都是漂亮的肥皂泡。而“条儿”又在继续许诺别人,豪华型轿车又去 迎接更妩媚、更迷人的姑娘。 “骗子!骗子!!”最后一次去那幢“部长楼”,珊珊嚎啕大哭。 “你自己愿意。”“条儿”冷笑着,悠悠哉哉地喝着可乐。 “你赔我!” “赔你什么?说吧,钱,还是衣服?” “无赖!” “我用车送送你。”“条儿”又搂住她,“好好休息,不然,你会变得憔悴。 你还要上台演王小二、演主角呢,还要去香港、日本,前途大大的么。” 珊珊挣脱开“条儿”,象一阵旋风似地跑了,回到灰楼,她真的蒙头大睡,她 不愿让自己憔悴。她刚满二十三岁。她当然还有充满希望的前途!珊珊反复安慰自 己。但照着镜子,她发现自己的确在憔悴,还看到了一些过去好象没有过的痕迹, 包含在目光与神情中。那是脂粉掩饰不掉的痕迹,那是来自内心的东西。珊珊真怕 别人也能看出这“痕迹”。但是,怕也没用,“痕迹”很明显,一目了然。何况, 身体里也有了反应,不舒服的反应……她恨极了,恨得想把良己炸毁。怎么会这样 的?!她好象被一场恶梦吓醒,竭力回避可怕的梦境,又情不自禁地要回想一切。 梦,毕竟不是现实,可是,她所经历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怎么办?! 珊珊一筹莫展。面对着灰灰的墙壁,她心里也灰灰的没有一点光亮可鉴。明天 走台、接着连排,很快公演。她是A 组的主角,导演说得明确了。第一阶段,基本 由A组上台。 本来,这是多好的机会。为什么不珍惜?!偏偏去那幢“部长楼”, 还自鸣得意地以为有轿车接送…… “是欲望在作怪,旺盛的,强烈的,总想得到更多的满足,总想拥有胜过别人 的成功。”珊珊再三思考自己,“可是,人人都有欲望,为什么偏偏要求她为‘欲 望’付出如此的代价?!” 她不可思议。 墙角有啁哳的响声,是耗子在挖墙?小时候,珊珊号称“大不怕、地不怕”, 但就是怕耗子。那丑陋的东西,尖尖的嘴,灰灰的皮,尾巴糙糙的,拖得又细又长, 令人毛骨悚然。想象着耗子,珊珊便一阵呕心,吐出了口清水,接着就翻肠倒吐了, 头晕眩得厉害,灰灰的墙壁,仿佛倾斜着压倒下来。她急忙扶住墙,摸得一手黑。 黑就黑吧,只要不倒在这脏兮兮的夹缝里,只要不看到耗子窜来窜去的,珊珊扶正 自己,一步步挪出去,衣服上沾满了灰。见鬼,干嘛跑来这!!? 她仍然不能解释自己。 在楼门口有人在喊,“珊珊,余珊珊!” 唐功辉坐上轿车,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了。 “唐副院长,回剧院吗?”司机小李谨慎地地问。 “回剧院。” “部里有什么新精神?”小李有感觉,一定大事不妙…… “有人告公司的状,写了一螺黑材料,部里要来查,马上封帐,查吧,我唐功 辉一不贪污,二不多吃多占,忙里忙外的,还不是为剧院、为大家谋点利。”唐功 辉脸铁青着。 “嗨,咱们剧院杂七杂八的嘴,什么事不往外传?不一定是存心告状的吧。” “当然是存心的喽。” “谁?”小李给院长们开车好几年了,耳闻目睹的,对剧院上上下下的事了解 得全面,但嘴很严,知道轻重。他早听说,为那批录音录像设备的买卖,邓大光和 唐大朋吵得面红耳赤,唐大朋理亏,因为他把那些组装机器,按原装价卖了,他认 为反正卖到农村。 “乡下人懂什么原装、 组装的。”邓大光觉得那是“缺德”。 “做买卖也不能黑了心地赚钱!”接着。剧院又严加处理了邓大光和丘晓玲的事, 邓大光当然耿耿于怀…… “你不要多问。”唐功辉怨自己在有些事情上大意了,满以为剧院在他手心里, 事事都有把握。 “《宝船》怎么办?” “这和《宝船》没关系。” “《宝船》是花公司的钱,十几万呢。”小李轻松地转动方向盘,心里也忧虑 着剧院的事。《宝船》把钱花出去了,装璜得流光溢彩,把整个剧院都映得堂皇了。 但是花出去的那十几万,目前还在借款,公司答应年底一笔还清。如果一旦查封, 《宝船》经得住这番挫折吗? “十几万算什么!”唐功辉口气仍然从容。 “有你这句话就行了。”小李目视前方,从车窗外的反光镜里,他清清楚楚地 看着唐副院长的脸色仍阴沉着。 轿车穿过两条大马路,便拐进了通剧院的小胡同。 院长办公室的门敞着,周助理等站在门口,见余珊珊走上了楼,才转身进屋。 “找我?”珊珊努力镇定自己。她是慢吞吞走来的,丝毫不表现出慌忙。 “蓝院长一直在等你,他刚有急事出去了。”周助理站在蓝院长的办公桌旁。 “那我呆会儿再来。” “不, 蓝院长关照了, 我们先谈谈吧。”周助理坐下,“你认识一个绰号叫 ‘条儿’的吗?” “我……” “说实话。” 余珊珊的手抓住桌沿,才支撑住突然感到虚软的身体。如实的说吗?她变得没 有主张了。不说是不行的。说了会怎么样?或者,说些无关紧要的…… “公安局把‘条儿’等人抓起来了。” “抓起来了?!” “你感到奇怪?” 珊珊说不清楚自己在听到这一个消息时,作何感受。活该!在咬牙切齿地怀恨 他时,她狠狠地诅咒过,有朝一日他肯定会落得这步田地。但是,一想到自己。想 到那个光怪陆离的客厅,想到一切都柔软的卧室——对这些挖不掉的记忆,除了怨 恨,似乎还有别的一些东西。“条儿”曾气焰熊熊他说过,“公安局我可以直进直 出,我老头子管过公安局。”当初,珊珊很欣赏他的这股“气焰”。男人么。她平 心静气地问过自己,“喜欢他吗?”大概因为喜欢,她才不能容忍他的喜新厌旧, 才大吵着走的…… “他们是一伙流氓,违纪乱法,奸污了不少妇女,又借着办影业公司的名义, 在社会上到处拐骗。” “我不知道。”珊珊喃喃道。她没觉得他那么坏。在他的卧室里,他总是温情 脉脉的。 “你不会完全不知道吧?还有唐大朋,据说,他们是‘哥儿们’。” “唐大朋早就不和‘条儿’来往了。”珊珊终于说了句实话。就因为她…… “你自己呢?” “到了公安局,希望你能把了解的情况统统说出来,我们有责任协助公安局做 好工作。” “去公安局?” “明天上午,我陪你去。” “我……”珊珊有些害怕了,用手捂住脸,汹涌的泪水从指缝里渗出,一滴滴 淌进衣袖,濡湿了 “坐吧!”周助理这时才搬给她一把椅子。珊珊坐下,又伏在办公桌上急促地 抽泣。 “就因为这件事,明大的走台……” “不让我走台、连排了?”珊珊猛地抬起头。洼着泪水的眼睛,绝望地盯着周 助理。 “要看情况。” 珊珊顿时蔫了,她本想,不让任何人知道。悄悄去医院了却掉,咬咬牙坚持演 出。身体的病苦她能忍,只要还有希望,还能继续留A组演主角。 “我没有什么情况。”她挣扎着说。 “珊珊,冷静些,先不要考虑别的,只要把问题交待清楚。你今天好好想一想。” 珊珊默默地擦着眼泪,眼泪又默默地涌出。 戏剧学院下午发榜。 童浩紧张得没吃下午饭。蔡明星也马马虎虎地扒两口,陪着童浩紧张。 “下午,你们都别去。我要是三点钟还不回来,说明彻底没戏了。”童浩坐立 不安。 “你不回来,干嘛去?”蔡明星抱着吉他。他好象习惯了,只要闲下来,就喜 欢从墙上摘下那把吉他。 “还有脸回来吗?”童浩苦笑,“我一场考试,兴师动众的,还常连累你们。” “嗨,当然是考不上的多。只要有勇气考就是英雄气概。考不上,照样神气活 现地演你的皇上。”蔡明星高举吉他,“瞧我的,够英雄,大奖赛上镇他们一气儿!” “你十拿九稳。” “别夸口。“ “真的,你的歌绝对有味儿.” “到时候,就怕和《室船》的演出冲突。 “《宝船》没那么顺利的,连排后,肯定还要修改。”童浩好象预感到什么。 “也难说。就看明天的走台了。要是真的冲突,我就认输,命不好么。人总有 挫折、失利的时候,这本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小蔡自言自语,不在安慰童浩。 这时,宋博和柳亚明踢开门进来。 “到点了吧?!” “早去早回。” 童浩没法阻拦他们。 走出剧院大门时,他们一行数人浩浩荡荡的。 下午,蓝院长把唐副院长、程琳琳一起叫到剧场,先检查了灯光,然后才坐下 来商谈那些不约而同迫到眉睫的问题。 “现在,有几个问题急需解决。”蓝院长两只熬红的眼睛,仍被紧张和一些难 排难解的麻烦困扰着。昨天,同时得知‘艺术公司’将被查封和公安局要传讯余珊 珊的事,他一夜没睡着,好象被围攻,对方左右出击,他的处境极其被动。对公司, 他基本没过问。对这些“改革的成果”,他既不热衷,也不阻止,虽然有预感。但 真出现了问题,他却不能袖手旁观了,毕竟是一院之长。何况,排《宝船》依仗着 公司资助。说心里活,对这种“依仗”,他从没觉得踏实。而余珊珊的被传讯,很 出乎意料,这使他为难,也使他震动。明天走台,主角要缺席,这困境怎么造成的? 无论作为总导演,作为院长,他都有不能推卸的责任。对演员,他太缺乏了解与关 心,他似乎只注视他们在排练场和舞台上进入角色后的表演,而疏忽了他们在生活 中,其实也在扮演着各式各样的角色…… “明天走台, 王小二、大蚂蚁,是否都由B组的演员上?”蓝院长用征询的口 气说。 “我已经和谭佳丽谈了,但上午没找到余珊珊。”程琳琳很苦恼地支着胀疼的 脑袋。剧组内,问题此起彼伏,真是措手不及。她没想到,时隔几年,小灰楼竟变 得这样纷繁,一个个都面临着如此严峻的、人生的选择与考验。这是她在作《宝船》 的导演构思时完全没有估计到的。 “我看,走台可以等一等。”唐功辉沉着地说。中午回到剧院,他就听说了珊 珊的事,还迁涉到大朋。他感到心烦,又不断说服自己,千万别慌了手脚。他愿意 固执自己对珊珊的印象,即使她有些过失,也不忍心过分责备。一个聪明漂亮的姑 娘,又是演员,她自己难免轻浮,有些人也难免起沾花惹草之心.中午,他赶回家 训了大朋一顿,又仔仔细细地盘问了情况,听下来,珊珊和那个“条儿”接近过一 段,是为了在一部香港拍的影片中上个角色。这可以理解。他还骂了大朋“小器”, “不该迁怒珊珊。”“珊珊去公安局,很快就能说清问题。既然定她在A 组担任主 角,我们还是不要轻易更换,戏到了节骨眼上,对任何一个演员的情绪,都要爱护。” 他说得十分有理。 “那么,走台推迟一两天?!”蓝院长说。 “我看可以。”唐功辉紧接着说。 “哪天走台还是小事,问题在于公司的查封。会不会危及到《宝船》整个的命 运?”程琳琳急不可待地说 “让他们来查吧,没什么问题。”唐功辉很坦然,“钱,冻结了,还会解冻, 存在银行里,跑不了。 “要是有问题呢?”程琳琳不太相信唐功辉的安抚。要是没有一点依据,部里 决不会轻易下来查封的。“要是银行里的钱没收了,或者,罚光了?”她想提醒两 位院长,不要侥幸等待什么“解冻”,还是积极地想些其他办法。 “只有一个办法:安排在下半年排的两个戏全部停了,用今年剧院的预算,保 证《宝船》。”蓝院长说。这是他辗侧一夜,想定的主意。十几万借款,只有这样 才能偿还。 “停排那两个戏,剧院肯定要闹翻了。”程琳琳说,”这两年话剧不景气,我 们剧院的戏已经排得够少的了,那么些演员闲着、等着,都盼着下半年两个戏建组 呢。” “闹什么?剧院有困难,大家要担当。《宝船》既然排好了,钱花出去了,就 得想办法多演,增加场次,增加收入。”蓝院长态度坚决,“我们要抓紧一些,争 取在香港、日本的演出扩大影响,部里就会考虑对这个戏适当的补贴。”他已经向 有关领导透露了困难和剧院的遭遇。这是不得已。再艺术、再清高,没钱也难为无 米之炊啊! “《宝船》只要公演,我们一定能造成较大的影响。”程琳琳能体谅蓝院长的 心情。几个月,他们共同力《宝船》呕心沥血,台词一句句抠,动作一个个定,戏 一段段磨,尽善尽美地雕塑着这出剧,而临近走台,又遇经费的速然危机,她真觉 得,这只《宝船》几乎没有顺利的时候,总在逆流而行。 谈到经费问题,唐功辉缄默。 运完景又开回的大卡车,停在剧院大门口“叭叭”地响,向得短促、有力、急 迫、一定是在等着调度给新的任务。 黑板上特大的字号被模模糊糊地擦出一片粉笔灰,再写上去的字就不那么新鲜 了: “《宝船》走台改期,具体时间临行通知。” 吃过晚饭,许萍就回屋躺下。 “你陪我睡,”她亲热地命令他。 “早呐。” “我困了。” 他躺下了,而只要躺下就能呼呼地睡。 房门关紧了,壁灯光幽幽的,照着他嘴角一丝满足的笑意。许萍小心地移开他 的手臂,轻轻掀开被角,抽出腿,脚尖着地,踩着床前绒绒的地毯,再披上橙色的 毛巾睡衣。在趿上拖鞋时,她又回头看看他,他的脑袋实实地陷在蓬松的鸭绒枕头 里,显得很舒坦。 许萍坐到梳妆台前,照着椭圆的大镜子,把削烫得短短的“山口百惠”式卷发, 用带刺的钢梳子,认真地梳理好,然后,不出声地拉开衣橱的门。 “今天穿什么?”她用手抚摸过一排挤得密密麻麻的衣裙。每天早上,她最喜 欢面对这眼花瞭乱的衣橱,闻着淡淡的樟脑香,挑选着能把自己打扮得鲜艳、新奇 的服装。给她添置衣服,他毫不吝啬,还经常陪她去缝制一些迎合世界潮流的服装, 什么“第五林荫道式”、“乡村俱乐部式”、“完全的出格式”,变化无穷。曾经, 许萍心安理得地把他的一叠叠存款挥霍出去,换来一套套漂亮、摩登的时装。但渐 渐的,她不再感到心安理得了。 “我要做自己的事,花自己的钱。”有一天,她无意中对童浩说。 “祝贺你梦醒了。”童浩说得真诚、风趣。 “你说,我还能做点什么?有时想想心里挺空的。”许萍说了心里活。在剧院, 在灰楼,她都不算最出色的,再努力熬,也未必能演上好角色。”她们都去拍电影、 拍电视,我……”她觉得自己明显落后了,前两年只忙于出嫁、生孩子…… “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可以去电视台或译制片厂配音,你的声音条件不错、有 特色。在学校里你的台同课成绩也挺棒。声音也是一种艺术。”童浩说,“而具, 搞搞配音,外快挺可观的,这样,你完全可以不用花丈夫的钱。” “你能帮我联系吗?” “试试看。” 童浩真够意思,说了就干。听说电视台要译制一部美国儿童电视刷,需要配音 演员,他跑去推荐了许萍。电视台的导演听了她的声音当即同意。因为白天在剧院 排《宝船》,配音只得晚上去工作,并约定今晚试音。照理,许萍应该告诉他,但 他一定阻挠,他的偏狭会使事情变得麻烦。她只好瞒着他,将他哄睡了…… 肖白把两袋奶粉用纸包好,才放进一只透明的“马夹”袋中。 天黑以后的小灰楼,似乎比白天更热闹、更精神抖擞,每个屋都亮着灯,电视 机、录音机、吉他声,以及高高低低的谈笑风生,此起彼落或错综交杂。 但肖白不喜欢夜晚,在这般的热闹中,她反而觉得寂寞。如果没有精彩的观摩 或音乐堂的票子,她就关上门,在屋里看看书、做点笔记,把白天在排练场或舞台 上触发的一些稍纵即逝的体会、感受记录下来。她相信,若干年之后,这些写满的 笔记本,将是她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所以,她能克制自己耐住寂寞。 只有这几天,肖白心里沸沸扬扬的,伤佛一壶烧开的水,无法阻止热气喷薄, “很快能去摄制组,很快……”在期望即将变为现实的那些时刻,是最令人兴奋的。 肖白脚步轻快地跑过几个门,才用欢悦的声调叫一声,“珊珊在吗?” 屋里有灯光,却没有动静。 “珊珊。”肖白又提高声音,珊珊肯定在晚上,只有她们俩去食堂打饭,肖白 关照过珊珊,“一会儿去看你。”她又耐心地加一声。“珊珊,是我。” 总算有脚步声,总算来开门了。 “珊珊,你那么早就睡了?”肖白隔着门说。 “我想躺一会儿……”珊珊有气无力地拉开门,一脸倦容,眼圈象抹了深深的 眼影,乌黑得发青,目光毫无神气,仿佛病了很久,身体彻底枯萎了。白天,她还 能强打精神,强迫自己振作,而独自躺在屋里,她象只爆破的气球,再也飘不起来 了 “你不舒服?没去医院看看?”肖白见珊珊病恹恹的,马上想到,这副样子, 怎么参加走台、连排?“要不要陪你去医院?” “没有病,就是有些……”珊珊声音喑哑。看到肖白神采奕奕的,她也马上想 到了走台、连排。虽然,傍晚时唐大朋来过,并转告了唐副院长的安慰。她知道, 走台的改期全因为她——整个剧组在等待她, 只要说清问题,上台、连排照常由A 组出演,可是………再也说不清了!……打来的饭仍扣在碗里,米太糙,她咽不下 去,还直想往外吐呢…… “还是去看看吧,耽误了更麻烦。走吧,挂急诊,我陪着你。” “肖白……” 珊珊欲说又止。她很少见肖白这样热情、主动地待人,不免感到温暖。此时此 刻,她多想扑倒在谁的怀里淋漓尽致大哭一场。妈妈离她很远很远,而且,她早就 不习惯向妈妈诉说什么了。 “肖白,我……” 珊珊心里犹犹豫豫的,她明显地觉得自己变得脆弱,原以为自己完全能承受的 东西,却越来越承受不住了,一本书上说,女人在怀孕时最娇嫩了。 “珊珊,你心里好象有什么事?” “你千万别说出去,千万……” “相信我。” “我……”珊珊把手轻轻按住肚子,”有了……” “有什么了?”肖白一时没明白。 珊珊只是压着头,没移开手。 “有了,真的?!”肖白恍然大悟,“和谁的?” “你不认识他。” “那怎么办?马上结婚,生下来?……”肖白的目光紧盯着珊珊的手和手下的 部位。这的确不是病,但比病麻烦得多。她满心的希望倏然沉落。无论生,还是不 生,珊珊都不能走台、连排、演出。那么,A 组的王小二,只得再由她顶替:那么, 刚刚通报给摄制组的好消息,要作废,要烟消云散,一朵“希望”的云,被一阵风 吹走了?!肖白心里突然涌出强烈的懊丧,她忍着。 “结婚?……根本不可能!”珊珊摇摇头。 “那……” “去医院做掉,”珊珊突然抓住肖白的手,“肖白,替我保密,我能参加走台、 演出。” “我也希望你演。”肖白心里却沮丧地想,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样的事,似乎 尤其敏感,早晚要败露。一张单薄的纸,如何包得住火? “那你能不能帮帮我?” “我能帮你做什么?” “最好有一张剧院的空白介绍信。……” “我,我可搞不到。” 肖白立刻推托了。这可不是游戏事情一旦传出,追查起来……总是件不名声的 事。 “那,就算我没说。”珊珊的态度立刻冷漠了,她意识到自己求错人了。病急 也不能乱投医呀!肖白不是那种愿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何况,她们关系一般。 “如果,还有别的困难……” “没有了。” “那,你早点休息,注意身体。”肖白客套地说。 珊珊送肖白到门口。 “我一定替你保密。”肖白说。 “无所谓。”珊珊淡淡一笑,疲倦的眼神,彻底黯淡了。她轻轻推上门,又轻 轻锁上。 肖白这时才发现手里仍拎着装奶粉的“马夹”袋,她又想敲门,但劝阻了自己, 她决不做过分的事,既然为送奶粉而未却忘了送掉,只能说明本来就不该送。而且, 她也没情绪再向珊珊解释,为什么要送来奶粉…… 许萍拿出一件法式外套,松松垮垮的,有几分潇洒,再穿一条绷紧的、树皮皱 牛仔裤,身材一下子显得挺拔了。她后退两步,让自己整个儿地映出镜面,前后左 右,每个角度,每根线条都令人满意了,才匆匆穿鞋穿袜。“时间不早了,童浩在 等着。”她心里在催促自己。 挎上包出门,许萍走得急了,鞋碰着椅子,椅子撞上桌子,“哐当”一声。她 立刻顿住,回身看床。 “你去哪儿?”他迷迷糊糊醒了。 “我……排戏。” “几点了?晚上还排戏。” “本来明天要走台了。”许萍让自己理直气壮些,“我走了!” “你等等。”他揉揉眼睛,两条光光的胳膊露出被子,“妈妈说,聪聪的病… …” “你妈怎么知道的?!”许萍再三叮嘱他。关于聪聪出水痘的事不要声张,妈 妈来信说,聪聪烧退了,就是身上还有些红点,医生说不要紧的。 “是那两位在我们后窗偷听到告诉了妈。”他委屈地抱住头。晚饭前,他就被 叫到前厅,被数落一顿:“他们什么条件?不讲卫生!”“水痘出不好,留一脸麻 子。”“马上接回来!这次我可不让了。她不去,你去!”他招架不住,可不敢告 诉许萍,怕挑起新的“战争”。 “真不要脸!还偷听?!”许萍恼怒,只是没时间让她恼怒了,得赶快走。 “你怎么穿这件衣服?”他跳开话题。他也害怕她恼怒。 “你不喜欢我穿这件衣服?”许萍只得好言好语说。 “不是说好的,这件外套只能在我们俩出去玩的时候穿,只穿给我看。” “我今天高兴,高兴了还不让我穿?”许萍按捺着焦急,蹲在床边,抹着口红 的嘴,娇嘀嘀地贴住他冒热气的厚嘴唇,“不许再说话,我不是先穿给你看了。” “我起来开摩托车送送你。” “别送了,没有狼叼走你的小绵羊。”她按下他,“快睡你的。” “早点回来。” “早不了,导演都玩命了,我们不得不陪着熬夜。” “太晚了,打个电话,我来接你。” “好嘞。” 许萍走出房间,才舒出一口气。他终于没识破她的“欺骗”。她并不想骗他, 但不得已。他没有自己的乐趣和寄托,除了有钱就是有她。她好象被一根天天在生 长的藤缠绕,越缠越紧,有时会感到窒息,透不过气。有时她真想摆脱,哪怕有一 刻的独立,有一夜的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