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夜晚                 第三章 


                               

    1

    戴燕燕被送往医院抢救期间,周家老宅的陈尸案,却出人意料地有了重大进展,
戴燕燕在公安局里戏剧性地服毒自杀,给局里的正常工作平空添了不少乱。幸好抢
救及时,总算把戴燕燕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老李被突如其来的不测事件搞得有些焦头烂额,他不得不一次次向局里汇报事
情的来龙去脉。这是一件越说越麻烦的事情,越想说清楚越说不清楚,局里看在他
是即将退休的老同志面上,没有太多的责备他,只是关照他一定要做好善后工作,
老李和小朱于是一次接着一次轮流着去医院。那天从医院探望了戴燕燕回来,一个
叫陆福田的乡下人,由小朱陪着,正在办公室里等候他的到来。
    一见老李,小朱气鼓鼓地说:“老李,你总算回来了,这下好,又来了一个报
案的,你看,就是这位,而且非要等你来了,才肯说。”
    老李表情漠然地看了看那位乡下人模样的男人,这是一个土头土脑的家伙,一
眼看上去就是老实巴交,并且是喜欢说话的乡巴佬。他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中山装,
衣服上所有的纽扣都严丝合缝地扣上了,在他的右眼下方,有一颗非常明显的黑痣。
老李对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想不明白地说:“干吗非要等我来了才说。”
    叫陆福田的乡下人急忙申辩:“我是要说的,可这位大姐说,要等什么人来了,
才让我说!”
    小朱没想到来人会来这么一手,直捅捅地就把自己给出卖了,笑着说:“这是
我们领导,当然要等我们领导来了,才能让你说。告诉你,这可是公安局,怎么可
以让你随便瞎说?你别急,别急呀。”
    陆福田还是急了,眼睛瞪大着看着老李,唾沫星直飞:“谁瞎说了,谁瞎说了,
这位大姐你怎么这么说话,跑公安局里来瞎说,谁有这个胆子?”
    “不瞒你说, 还真有有胆子的, 而且还不止一个两个。”小朱不在乎地说,
“公安局怎么了,这年头有胆子的,一样敢进来闹。”
    老李摆了摆手,不让小朱继续往下唠叨,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陆福田坐
下来,有话慢慢说。陆福田向椅子走过去,就在他转过身来要坐下去的时候,老李
想到了不久前戴燕燕也在这张椅子上坐过,戴燕燕服毒以后的痛苦表情又一次出现
在他面前。他承认自己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不管怎么说,戴燕燕走到了这一步,
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位领导,我跟你说,事情是这样的——”陆福田咽了咽口水,眼睛直勾勾
地看着老李,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地讲。”老李站起来,拿了杯子去倒水,重新回到原来
的地方,端起杯子正要喝,突然想到地问,“对了,你是不是也喝点水?”
    陆福田连连摇手,说:“我不渴,我不渴。”
    老李对在一旁窃笑的小朱说:“喂,去给他找个杯子。”
    “不喝水,用不着喝水,”陆福田白了一眼,十分神秘地说道,“我知道周家
的老房子底下埋的是什么人,我跟你们说,我真的知道那是谁,这种事我不能瞎说。
我告诉你们那是谁,那是何老板。”
    “何老板,哪个何老板?”

    2

    陆福田的出现使得一度头绪大乱的周家老宅陈尸案很快真相大白。
    当老李把根据尸骨的颅骨特征复原出来的头像给陆福田看的时候,陆福田毫不
犹豫地指着那照片,十分肯定地说:“就是他,他就是何老板。”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何老板?”老李和小朱不能不对他流露出来的过分自信感
到怀疑,“你见过何老板?”
    “我?我当然没见过,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再说我
一直是在乡下,怎么会见过何老板?”
    “那你凭什么断定这就是何老板?”
    “我见过何老板的相片,相片上的何老板就是这样,不过是留着香港头,头发
抹得锃亮,穿一件长衫,胸中这儿别了一个什么徽章。”
    “徽章,什么样的徽章?”
    陆福田比划着:“反正这么大,圆的,是什么玩意儿,我也说不清楚。”
    “那照片呢?”
    陆福田情不自禁地笑了,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抽出一张早已发黄
的旧照片。“我就知道应该把相片带着,怎么样,我就知道相片带着一定有用。”
他不无得意地看着正全神贯注看照片的老李和小朱,手抬起来,情不自禁搔了搔右
眼下方的那颗黑痣,“不会错,肯定是何老板。”
    小朱那双漂亮的眼睛眯小了,又瞪大,不服气地说:“我看一点都不像。”
    老李不表态,紧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看那照片。
    “怎么不像,真是的,这还不像,你看这颧骨,你看,你看呀,”陆福田近乎
生气地嚷起来,“这种属于杀人放火的事,我难道还敢瞎说不成?要我说,这肯定
是一个人。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老李已经注意到照片上的何老板,和根据尸骨的颅骨特征复原出的大致头像,
的确存在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老侦探,老李并不太相信巧合。
    老李问他照片是从哪来的。
    “这是我姐姐留下来的。何老板死了以后,我姐姐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为了这
事,我姐姐死不瞑目,不管怎么说,何老板的死,和我姐姐有关,我姐姐说,迟早
一天,何老板的尸体会叫人发现的,到时候,就把事情真相说出来——”
    老李突然抬起头,有些不相信地瞪着陆福田:“你姐姐是谁?”
    “我姐姐?怎么,到现在你们还不知道我姐姐是谁?”
    小朱眼睛一亮,略带讽刺地说:“你姐姐总不会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吧?”
    老李很不满地看了一眼小朱,小朱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这位大姐怎么这样说话,”陆福田饱满的激情受到打击,一时不知道如何
继续自己的话题,“我姐姐就是我姐姐,我姐姐叫陆翠萍。”
    “陆翠萍?”老李心里咯噔一下,记得自己曾见过这名字,只不过一下子想不
起来是谁。
    “我姐姐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永远,纸包不了火,没有不透风的墙,何老
板的尸体有一天真叫人发现了,便让我赶快到公安局报案,把事情真相说出来,也
好让何老板的后人收尸。这何老板死得不明不白……”
    老李突然想明白了,是有一个叫陆翠萍的女人,他在派出所看档案时,不止一
次见到过。陆翠萍是周家少东家小老婆的名字。

    3

    陆福田是周家老宅主人少东家的小舅子,他姐姐陆翠萍是少东家的小老婆。
    陆翠萍怎么就成了周家少东家的小老婆,陆福田一直也没有弄明白过。他记得
自己曾听祖母说过,陆翠萍17岁那年,跟一个戏班子里唱老生的家伙私奔了,那时
候她已许了人家,男方为此一次次找他祖母讨还聘金。连续几年都没有陆翠萍的正
式消息,有人说她嫁给了那位唱戏的老生,也有人说她被卖到了妓院。
    等到再一次和陆翠萍联系上,她已经成了周家少东家的小老婆,给人家当小老
婆在乡下人眼里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是陆翠萍似乎是很得宠的,嫁了周家少东家
以后,她衣锦还乡过一次,手头阔绰得厉害,一出手就是大把的票子。这以后,多
少年来,陆翠萍就成了娘家的财神菩萨,她的娘家整日就盼着她能寄些钱回去。
    周家少东家是在1953年死的,是一种肚子疼的病,说来就来,在床上疼得死去
活来,折腾了一夜,天亮了送到医院抢救,不到半个小时,就咽了气。他死后不到
一年,大老婆也跟着一命呜呼。
    陆翠萍当时三十岁刚出头,活生生的守寡,靠收房租过日子。见过她的人都说
她当年是出了名的美人,偏偏红颜薄命,只能做人家的小老婆,然后又年纪轻轻便
守寡,好在她男人给她留下了不少老房子,靠这些房产收房租也能凑合着活下去,
不过收点房租也不容易,那年头房租便宜,肯租她房子的又都不是有钱人,动不动
就碰上那种老油条的房客,欠了房钱不知道缴,房子漏了却要找她来修。文化大革
命一开始,她这种靠吃房租过日子的,自然属于剥削阶级,小将们造反,不管青红
皂白,拉着她游了几回街,然后把病歪歪的陆翠萍送回老家农村接受劳动改造。
    陆翠萍临死,把弟弟陆福田叫到面前。她娘家老一辈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她
有些话只能对他说。
    “阿姐,你有什么话要说?”陆福田在她的背后垫上一个枕头。
    陆翠萍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滴,说不出话来。
    陆福田又说:“阿姐,你只管说好了。”
    陆翠萍说:“那老货在的时候,人前背后,一直骂我是骚货。”
    老货是少东家的大老婆,陆福田知道自己姐姐和大老婆之间,为了争风吃醋,
一向吵得不可开交。他记得自己15岁的时候,曾经去过周家,陆翠萍和大老婆文秀
老是你一句我一句,没完没了的斗嘴。有一次,两人为了一句什么,说着说着,破
口大骂起来,能用的下作词都用了。要不是佣人阿二赶出来死死抱住陆翠萍,这两
个发狂的女人非厮打在一起不可。
    死到临头的陆翠萍,仍然不肯原谅早已入土的大太太文秀。“她骂我是骚货,
她自己呢,也不是什么正经货色。阿福你还记得那个佣人阿二,就是那个头上有瘌
痢的阿二,他也不是个东西,老想着吃我的豆腐,可是就连癞痢头阿二,她也想勾
引他都勾搭不上。你姐夫要不是这个狐狸精,不定要多活多少年。我告诉你,她是
个老狐狸精。她骂我是狐狸精,她自己才是狐狸精呢。我跟何老板有关系是不对,
不过人家何老板一表人才,自然是不肯看中她了,她那一身肉,该绷紧的地方早就
松了,两个奶子像面粉口袋,阿福,她那腔调你总见过的吧?”
    临死前的陆翠萍说话有些颠三倒四。陆福田一家的生活向来依靠这位姐姐的支
持,平时里见陆翠萍就有些怕,到了这最后的时刻,也不知怎么劝说好,陆福田知
道姐姐有一肚子怨恨,能发泄出来也好,便由她信口说下去,在一旁打定主意不插
嘴。
    “阿福,你是不是在听我的话?”
    “在听,阿姐,我在这一直听着呢。”
    “我年轻的时候,那老货说得对,是个骚货。我是,这我不抵赖的。我和何老
板之间的事,那是我不对,何老板看中我,我不理他,也就没事了。别看你姐夫哈
腰驼背的,干那事不行,吃起醋来,他吃起醋来,阿福,我当时哪里晓得会出人命
案子。可怜何老板年纪轻轻,就把命送了。阿福,你是不是在听我说话?”
    “阿姐,我在听着呢。”
    陆翠萍让陆福田把她带到乡下来的包袱拿过来,瘦骨嶙峋的手指哆嗦着摸过来
摸过去,终于摸出了一张照片,放在面前看了好一会儿,眼泪又接二连三落下来。
“阿福,你看,这就是何老板。”

    4

    李香兰就是当年的何老板的老婆。老李和小朱去拜访她的时候,她成为另一个
人的老婆已经三十年。突如其来的拜访,显然使年近古稀的李香兰大吃一惊。小朱
说明了他们的身份,然后说明来意:“我们正在调查一桩和你过去的前夫有关的案
件,请你尽可能地帮我们回忆出一些什么来。”李香兰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正在替
一个姑娘做头发的小儿子,跟着老李和小朱往外走。李香兰的小儿子是她和第二任
丈夫生的,有趣的是,何老板是开理发店的,李香兰的第二任丈夫也是一个剃头的。
    他们来到离理发店不远的李香兰住处。李香兰的第二任丈夫也已经病故了,老
李一进门,就看到挂在墙上镜框里的遗像。遗像上的男人微笑着看着任何一个走进
房间的人,结果任何一个走进房间的人,也不得不对着那遗像看上几眼。
    老李很和蔼地笑了,他不愿意让气氛变得太紧张,所有和公安局打交道的人,
都会有自己是否犯了罪的恐慌,老李不想吓着李香兰。
    小朱说:“老李,把相片给她看看。”
    李香兰眼睛睁大了,看看老李,又回过头来看小朱。
    “听说很多年以前,你前夫无缘无故地便失踪了,你能不能说说当时的情况?”
老李走到桌子边坐了下来,示意小朱也坐下,他不想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把照片拿出
来,“喂,大家坐下来,慢慢说好了。”
    李香兰做出回忆思考的样子,眼神留在了半空中,开始了对往事的叙述:“那
天,周家少东家托阿二来喊克信,我就说,都什么时候了,去干什么呀。阿二支支
吾吾地说不清楚,后来还是我提醒了一句,他才说,对,少东家的头发长了,让他
抽空去给少东家剃个头。你们知道,周家少东家的腿脚不方便,向来是克信去帮他
剃头的。”
    “阿二是什么人?”
    “是周家一个打杂的,早先当过几天兵,解放初期,一直住在周家,那天就是
他跑来喊克信。”
    老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克信——”
    “克信就是何老板?”小朱问了一句。
    李香兰点点头,继续说下去:“到晚上,克信就去了,临去前,我还和他吵了
几句,我说,要剃头,也用不着现在去。克信就和我吵,说非去不可。我那时候也
急了,我说天都黑了,你还去剃个屁头,只怕是借机去和人家的小老婆幽会吧。克
信就说了,对呀,我就是去和人家小老婆约会,怎么了,如今新政府是不让娶小老
婆,要不然我明天就带个人回来,你信不信?”
    老李忍不住地问:“你知道你丈夫和陆翠萍之间——”
    “陆翠萍?”
    “就是那个什么少东家的小老婆。”
    老李注意到李香兰对何老板和陆翠萍之间的事,所知甚少,起码是没什么正式
的把柄。对于周家少东家的小老婆陆翠萍,李香兰不过是泛泛的吃些醋。“我也是
瞎说说,不过是和克信吵吵罢了,克信怎么会看上那个小妖精!我们店里来做头发
的漂亮女人多着呢,都是有钱的太太,就是要看中什么人,也不会看中她。克信去
给少东家剃头,实在是看着当年我们有难时,少东家借过钱给我们。那是日本人来
的时候,我们家的房子都烧了,一家人除了抢出来一条被子,什么也没剩下。因为
周家对我们家有过恩的,所以对少东家的事,向来是一喊就到。”
    “你丈夫去了周家,就再也没回来过?”
    “我丈夫根本就没去周家。”
    “没去周家?”老李和小朱大出意外。
    李香兰一脸的不高兴:“那天晚上他就没回来过。第二天一早,我就让儿子去
周家问讯。结果阿二说,克信根本就没去周家。我一来火,便去前面那条街的小红
家找他。小红是谁?她早先是个妓女,后来不干了,你们想,这样的女人能是什么
好东西。我知道他们那一段时候打得火热,我去了她那里,就问她看没看见我男人。
这话我问了都后悔,她妖里妖气地说,看见怎么样?不看见又怎么样?我说,你个
不要脸的东西,自己没男人,就勾引人家男人。她说,我勾引谁了,是你自己没本
事拴住自己男人。她那种不要脸的狐狸精,什么话说不出?”
    “你能肯定那天晚上你丈夫是和这个女人在一起?”老李有一种预感,事态有
可能正在走向歧途。
    “我当然能肯定。男人吗,不会有什么好东西。自己男人怎么回事,我心里有
数。以往有些什么事,最多也只是和什么女人偷偷溜出去开旅馆,从来不敢在外面
过夜的,自从和小红勾搭上了,哼!什么去周家剃头,根本就是和阿二串好了来骗
人的。”
    老李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翻开来,将夹在其中的一张照片,
递给李香兰。这便是那张技术部门根据死者颅骨特征复原出的头像照片。李香兰接
过照片,忙不迭地去找老花眼镜,找到了,慌忙戴上,只对那照片看了一眼,立刻
肯定这就是她丈夫。
    “是他?”
    “就是他!”
    “你能肯定?”
    “我当然可以肯定。”

    5

    老李和小朱即使是到了这一刻,也仍然怀疑巧合在起作用,复原出来的头像只
能是大致相似,只能作为参考。然而陆福田的出现,以及对李香兰的拜访,加上技
术部门的进一步的鉴定,几乎可以肯定埋在周家老宅底下的陈尸,就是当年神秘失
踪的何老板。
    从时间上来判断也完全吻合。何老板失踪已快四十年,这一点正好符合法医对
尸骨的鉴定。何老板失踪的时候,正好是解放初期,很多制度尚不健全,那年头少
个把人,甚至连登记这种手续都没有。李香兰也没想到过要去报案,她开始根本就
没想到何老板会被别人谋杀。甚至当她和第二任丈夫结婚许多年,她都在担心何老
板有朝一日会突然冒出来。
    根据李香兰提供的线索,死者生前镶过一颗金牙。因为时间太久,尸体只剩下
一具骷髅,金牙已经没有了,但是镶金牙的架子还在。此外,最有力的证据是,死
者的左手比常人多了一个小手指,很短很小,何老板因此有一个绰号叫六指。技术
部门根据死者的骨骼拼凑的左手,在小拇指边上,有一个明显的不同于常人的骨节。
    从颅骨顶部的内陷性骨折来判断,是有人从背后向他发动了袭击,这个突如其
来的袭击明摆着是致命的。
    杀人的动机自然是妒嫉。
    那时候的周家老宅大片的老房子还没有出租给别人。在这样的老宅子里,就算
是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匿尸也是易如反掌,没人会想到深宅大院里会发生些什么。
深宅大院里发生的一些事,常常和外部世界没有什么关联。
    然而问题是周家少东家手无缚鸡之力,他要想袭击何老板,只能从背后下手。
从死者颅骨的骨折程度来看,应该是出自一个非常强壮有力的人之手才较为合理。
周家少东家不可能在何老板的颅骨上留下那么深的骨折印痕,必须有一个更有力气
的男人才行。如果能够排除掉少东家,那就意味着少东家之外还有一个凶手。
    手无缚鸡之力的少东家肯定雇用了一个杀手。
    这个被雇用的杀手会是谁呢?
    最合理的判断,应该是那个癞痢头阿二。
    癞痢头阿二是周家的佣人,是周家除了少东家之外唯一的男人。谋杀一个人然
后把他埋起来,不管怎么说也是个不小的工程,这样的工程是不可能瞒住他的,熟
悉阿二的人都知道他当年是个有名的无赖,是个偷窃扒拿吃喝嫖赌样样都沾的兵痞,
他完全有可能被少东家收买。
    何老板失踪那天,是阿二跑来叫他去给少东家剃头的。假定何老板就是在这天
夜里遇害的,阿二起码也是这桩凶杀案的知情者。何况掩埋何老板这样的体力活,
行动不便的少东家根本干不了。少东家与其雇别人当杀手,还不如直截了当地找阿
二。阿二无疑是最最理想的帮手,少东家只要付些钱,就可以把阿二打发。
    李香兰回忆中的阿二,在那天来叫何老板的时候,显得有些神色慌乱话不对题,
他先是一个劲催何老板快去,却说不清楚让何老板究竟去干什么。直到李香兰问是
不是让何老板去给少东家剃头,他才趁机下台阶,连连说是。明明是阿二来喊何老
板去周家老宅的,第二天李香兰去找何老板,他又矢口否认何老板去过那里。何老
板失踪以后,他很长时间没露过面,十年以后,大家已经忘掉癞痢头阿二的时候,
他才又一次鬼鬼祟祟地在周家老宅重新出现。

    6

    一切就像估计的一样,何老板那天兴冲冲去周家,钻进了一个专为他精心设计
的圈套。
    开理发店的何老板,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轧姘头送掉小命。正如李香兰所说的
那样,何老板因为从事职业的关系,有许多和女人接近的机会,他之所以会和陆翠
萍勾搭上,完全是她主动送上门的。
    每到初一的日子,阿二便会前来喊何老板去替少东家剃头。除了周家的少东家,
无论是谁,何老板一概拒绝上门服务。在何老板的理发店里,贴着美国好莱坞女明
星的照片,周围的人都知道何老板擅长替女人烫头发。何老板专程去上海学过手艺,
他做头的样式大家都说好。那些要时髦的女人们,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向何老板献
殷勤,何老板长何老板短地叫个不歇。
    那何老板天生就是吃女人饭的人,人长得不像电影明星那样标致,五官还是挺
端正的。耳朵边上只要有女人向他发嗲,他总是来者不拒,逮着机会便动手动脚。
那些女人也无所谓,让他吃吃豆腐就吃吃豆腐,反正捏一把掐一下,也损失不了什
么。传说中何老板和谁谁谁开过旅馆,这些传说究竟是不是真靠得住,只有当事人
才知道。
    何老板没费什么力气,就和陆翠萍勾搭上了。在周家老宅为少东家剃头时,两
个人眉来眼去,说不了几句话。有一次,何老板正替周家少东家剃着头,陆翠萍红
着脸说:“何老板,我什么时候去你那里做一次头,都说你女人的头做得特别好。”
    何老板客气了一声,陆翠萍说:“怎么了,不欢迎我们呀。”何老板笑着连声
说不是不是。他反正是站在少东家的身后,少东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他轻薄地
对陆翠萍挤了挤眼睛,陆翠萍只当作没看见。
    周家少东家说:“要做也用不到去他那里,你就在这让何老板替你做就是了。”
    陆翠萍噘着嘴说:“在这怎么做,你要是舍不得钱,不让我做,我就不做好了,
有什么了不起。”
    周家少东家说:“我是舍不得花钱的人?”
    “那你就是同意了。”陆翠萍立刻眉开眼笑,这时候正是建国初期,公布了新
的婚姻法,周家少东家怕陆翠萍赶时髦要离婚,不得不让她几分。“你知道,人家
何老板做头,有一大套行头的,在这怎么能做。何老板你说是不是?”
    何老板手上不停,敷衍说:“少奶奶怎么全知道的?”
    二天以后,陆翠萍便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何老板的理发店里。何老板拿出了自己
的看家本领,足足地替她做了一个小时头。因为这期间还有别的女人等候在一旁,
何老板除了嘴上讨几句便宜,和陆翠萍之间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说的都是些老套
子的调情话,何老板对什么女人都这么说,女人有时候就喜欢男人那样对她们说话。
    “何老板你真坏,”女人们嗤嗤笑着。
    何老板说:“男人都不坏,都不是东西。”
    陆翠萍立刻加入了打情骂俏的行列,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表情十足地说:
“男人都不是东西,你何老板更不是东西了。”她眼睛转向镜子里的何老板,何老
板笑眯眯地看着她后脑勺,不说话。陆翠萍又说:“你看,一说他不是个东西,再
也不敢开口了。”
    何老板说:“二奶奶第一次来做头,就这么说我,我要不好意思的。”
    在一旁等着的女人笑起来:“何老板也会不好意思。”
    陆翠萍说:“他还会不好意思,整天价在人家女人的头上摸来摸去,哪还有什
么好意思不好意思,脸皮不知怎么厚呢,何老板你说说看,多少女人的头让你摸过
来。”
    何老板轻薄地说:“光头发上这么摸来摸去,又算得了什么?从头上到另外一
个地方,还不知要走多少里路呢。俗话说,隔层布,隔十里路,这还不得要个几百
里路。”
    陆翠萍远比何老板想象得还要主动,几百里很快就到了尽头,何老板成天和女
人打交道,女人的那点心思比谁都明白。旁人姘女人都必须花钱,何老板是吃白食
的高手。做了没几次头,何老板和陆翠萍便跑到城市的另一头去开旅馆,那开旅馆
的老板和何老板已是熟人,常常为何老板带不同的女人前来提供方便。陆翠萍只是
不同的女人中的一个,旅馆的老板甚至都没仔细打量一下陆翠萍。

    7

    事过多少年后,老李发现重新找到癞痢头阿二,远比想象中的要容易,自从陆
福田出现以后,周家老宅陈尸案的侦破,一路顺风。许多想象中最难找到头绪的线
索,是轻而易举地便得到了。
    多少年来,阿二一直在城北的一家澡堂里工作,等到老李和小朱开着摩托车去
找他的时候,他已经退休回家,在一家公园门口摆小摊卖五香鸡蛋。事过多年,阿
二已变得老态龙钟,很迟钝地看着老李和小朱,绕了半天,仍然把他们当作是来买
他的五香鸡蛋的游客。
    “两块钱三个,就这样,我都不赚你们的钱,”他叽里咕噜地说着,好像和别
人有多大仇恨似的,“如今的鸡蛋,是什么价?”
    小朱说:“你别纠缠了好不好,我问你是不是就是当年那位,那位癞痢头阿二?”
    阿二似乎已忘了自己曾经有过的癞痢头阿二这个绰号,也忘了几十年前被他杀
死的何老板。何老板死的年头真是太久了,他不可能老惦记着他。阿二属于那种过
一天是一天的人,向来不大考虑事情的后果。事实上,早在何老板之前,还是在他
当兵吃粮的时候,他的手上就有过一条人命。那是在河南境内,抗战快结束的时候,
阿二所在的军队让日本人打败了,他趁机当了逃兵。对于拉壮丁出身的阿二来说,
队伍如果不被打败,想当逃兵还没有那么好的机会。
    那时候的逃兵也是严重的社会祸害之一。在国民党控制的区域里,抓逃兵是一
件正经的事。有的逃兵人老实,只是逃回家,有的逃兵却落草当了土匪,祸害老百
姓。阿二逃出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弄了身便衣,他有枪,用枪指着别人,别人
不敢不把衣服脱给他。虽然已经离开了战场,然而阿二知道自己必须小心翼翼,不
能让日本人或是国民党部队捉到。随身带着的枪也不能随便扔了,沿途吃饭得靠它,
而且最后还可以卖钱。阿二白天睡大觉,晚上急匆匆赶路,很快到了安徽境内。
    阿二打算把枪卖给沿途的山民,带着一支长枪赶路十分不方便。既然要卖,当
然要卖一个好价钱。总算找到了一家买主,说好了价,等对方付了钱,阿二突然耍
起无赖,拿了钱就要走人,强悍的山民当然不甘心,盯着他要钱,他端起枪,也许
只是吓唬吓唬人,但是不知怎么枪就响了。那山民向后一仰,顿时送了命。阿二见
打死了人,枪也不敢要了,连夜赶了几十里路。杀人偿命的道理他是懂的,也不敢
回家了,索性满世界流浪。
    有人打死了人,一辈子胆战心惊。有人却因此里外里,破罐子破摔,胆子反而
大起来。阿二打死了人,不仅不往心上去,而且在周家当了帮工以后,还把这事堂
而皇之说给别人听。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反正自己是光棍一条,他谁也不怕。他不
怕别人,别人只好怕他。人们知道他杀过人只会更怕他,没人愿意多事去告他。这
种事口说无凭,公安局也未必管得了。阿二是在解放初期到周家来当帮工的,这时
候他其实已是个十十足足的无赖了,吃喝嫖赌样样都沾。
    正如陆福田所说,阿二确实打过他姐姐陆翠萍的主意,陆翠萍看不中他,他也
没办法。至于他和周家少东家的大太太文秀是否有一手,这就很难说清楚。他甘心
充当周家少东家的杀手,恐怕和陆翠萍拒绝他有关。周家老案陈尸真相大白以后,
阿二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少东家身上。他说他只是听命于主人的吩咐,只是为了
不多的一笔钱。少东家已死了多年,许多事死无对证,但是认为阿二仅仅是为了钱,
恐怕有些片面。

    8

    何老板那天晚上去周家老宅,出来开门的是阿二,他神色恐怖地看着何老板,
不怀好意地哆嗦着说:“唉哟,何老板真来了,好好好,正等你呢。”
    何老板没有意识到任何不妥,按捺不住兴冲冲,神头鬼脸地说:“少东家这一
阵可好?”
    “好,好。”阿二鬼鬼祟祟地看了何老板一眼,便把他往客堂引。何老板一路
走,眼睛一路滴溜溜转着,寻找他的相好陆翠萍。他虽然和陆翠萍勾搭上了,但是
谈不上有多喜欢她。毕竟周家少东家曾经接济过他,和陆翠萍私通,何老板难免有
些内疚。
    “大太太这一向怎么样?”何老板进了空荡荡的客堂,随口问道。
    阿二不作任何回答,转身要走,临走,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对何老板说:“对了,
何老板,你先坐一会儿,我去跟少东家说一声你来了。”
    何老板拉住要离去的阿二,还是忍不住问了:“二太太今天在不在?”
    “二太太?”阿二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很不自然的仇恨目光,话里有话地说,
“二太太当然在家!”
    何老板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掩饰自己的窘态,连声说:“没什么,没什么,对,
你去告诉少东家,就说我来了。顺手也把剃头的家伙一道带来,别忘了带肥皂,反
正这你都知道。我就在这等着好了。”
    阿二头也不回地走了。
    客堂里只是在靠门口的地方亮着一盏极昏暗的电灯。何老板孤零零地坐在那,
左等右等,就是没有人来。外面出奇的黑,月亮还没有升起来,何老板等得实在有
些不耐烦,走到门口,大声地喊阿二。
    没有任何人回答,静悄悄只听得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何老板喊了几声阿二,
又喊别的人。“少东家!大太太!”还是没反应,大宅里陡然之间变得阴森森的,
何老板站在门口大叫了一阵,“怪事,人呢?”
    一个黑影神出鬼没地慢慢出现在何老板面前,何老板吓了一大跳,连忙往后退,
在后退的过程中,总算看清了来人是谁,这是少东家的小老婆陆翠萍。
    “唉哟,我的妈,是二太大,你吓了我一跳。”
    陆翠萍蓬头垢面,迟迟疑疑地走进了客堂,眼睛通红,满是委屈地嘟着嘴,看
着何老板。
    何老板一副吃惊面孔,探头对外面望望,轻轻地问陆翠萍:“翠萍,这是怎么
了?”
    陆翠萍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说不出来,突然双手捂着脸,号啕开了。何老
板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睛不住地往外看,慌忙上前安慰她:“翠萍,你不能哭,
小心叫别人看到。”陆翠萍依然是哭,何老板跺脚说:“你这一哭,我就说不清了。”
陆翠萍哭得更厉害,哭着哭着,压低了嗓子,轻声说:“你今天不应该来!”何老
板无可奈何地说:“又不是我要来,是少东家派阿二来喊我的,我又不想来。”
    “你今天不能来的呀!”
    “唉呀,跟你说,是少东家叫阿二喊我来的。”
    陆翠萍抽泣着还是哭。
    何老板在一旁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连连向她作揖,哀求说:“翠萍,你不能
哭,有话好好说,你这样,叫人看见就麻烦了,你真的不能哭!”
    陆翠萍说:“何老板,你赶快走吧。”
    “我赶快走?”死到临头的何老板丝毫不曾感到事情的严重,他猜想一定是少
东家已经发现了他和二太太的奸情,“难道少东家他——”
    “你赶快走吧!”陆翠萍突然上前拉住何老板,想用力往门外推。
    客堂里的灯光突然大亮。何老板眼前一片苍白,他情不自禁地去揉眼睛,紧接
着,他所见到的情景,让他感受到了一生中所经历过的最大恐怖。
    手无缚鸡之力的少东家,毫无表情地坐在客堂角落里的太师椅上。

    9

    当小朱向阿二挑明她和老李的身份时,阿二并没怎么当回事,他试图睁大自己
那双已很难再睁大的眼睛,不服气地说:“公安局的,哼,公安局的又怎么样?是
公安局的,总不能不让我卖鸡蛋吧?”
    阿二多少年来,为了儿子的事,没少和公安局打交道。自从离开周家以后,阿
二凭着少东家给他的那笔酬劳,娶了一个死了男人的小寡妇,老来得子,过分地宠
爱了一些,结果养了一个从十二岁就开始被劳教,到目前还在监狱里服刑的孽种。
因为儿子的缘故,阿二和公安人员称得上是老熟人了,他根本不把公安局的人放在
眼里。
    老李冷冷地看着他,脸色阴沉。他没想到一个人都这么大年纪了,竟然还会这
么横行。
    小朱警告说:“你老实一点!”
    “我老实什么,我告诉你,我老实得很呢,妈的连兔子都没我老实。”
    老李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钱来,不动声色地将钱递给了阿二:“好吧,给我来三
个五香蛋。小朱,我们就尝尝他这五香蛋味道怎么样。”说完,自己动起手来,在
热气腾腾的锅里,用筷子夹起一个鸡蛋,“吃五香蛋,据说是捡壳碎了的味道好,
壳碎了,味道就容易进去,对不对?唉,小朱,吃呀,我请客。”
    小朱笑着接过老李递给她的筷子,在锅里翻来翻去,捡了一个五香鸡蛋,捡在
半空中,突然又掉进了锅里,她格格格大笑开了。
    阿二显得有些心神不定,他偷眼看看面前的一男一女一老一少。这两位行为不
同寻常的公安人员,一定有什么事要麻烦他。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阿二知道他们
今天不会轻易放过他,也许是他那宝贝儿子又越狱了,也许是在监狱里打架,打死
了人,或者是被人打死。多少年了,他的儿子总是在外面闯祸。
    老李慢吞吞地吃完了一个五香鸡蛋,显然他对五香鸡蛋的味道还满意,咂了咂
嘴,对小朱说:“喂,你年轻,两块钱三个蛋,还有一个,你把它吃了吧,这瘌痢
头阿二的五香蛋味道还行。”
    小朱说:“我不吃了,这蛋太咸。”
    “咸了好,咸了才有味道。”
    “反正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老李又用筷子在热气腾腾的锅子里胡乱翻拨,心不在焉地翻着,突然抬头冷冰
冰地看阿二。阿二忍不住一哆嗦,眼睛连忙移开,然后再偷看,又遇上了老李冷冰
冰的目光,再次赶紧把眼睛移开。
    阿二抬头望天,做出毫不在乎的样子。
    老李重新低头捡自己中意的鸡蛋,终于捡了一个,将壳剥了,眼睛盯着阿二,
小心翼翼地吃鸡蛋,一边吃,一边冷不了问道:“喂,瘌痢头阿二,你还记不记得
何老板?”
    阿二似乎没听清,头转过来,神情麻木地看着老李。
    “几十年前的那位何老板,要想起来,也不是很难,是不是?”老李的眼睛像
刀子似的抵着阿二,阿二痛苦地思索着,突然明白过来,脸刷地就变了色,浑身颤
抖。
    小朱在一旁说:“你哑了,说话呀?”
    “我,我不知道什么何老板……”
    老李的目光依然还盯在阿二脸上:“怎么不记得了,那天不是你把何老板喊到
周家去的吗?”
    “我没有喊,我没有喊,是何老板自己去的,我,我不知道。”阿二矢口抵赖。
    “你知道,你全知道,”老李不动声色地说,“你不仅全部知道,你,而且就
是你亲自动手,杀了何老板,是你下的手,对不对?”
    “不是我,不是我,是少东家,要干,也就是他干的,都是他干的,你们千万
不要冤枉我,是何老板睡了他的小老婆,是少东家的小老婆,又不是我的小老婆,
我平白无故地杀何老板干什么,你们行行好,千万不要冤枉我好不好。”阿二不敢
看老李的眼睛,说着说着再偷眼看老李,发现老李的目光已转向别处,“真的,我
发誓好不好,我可没杀何老板,我真的没杀。”
    “你还想演戏,”老李的注意力突然集中到了那个热气腾腾的锅上,他漫不经
心地拿起筷子,从锅里搛起一块黑糊糊的东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是桂皮?”
    阿二做出非常可怜的样子:“我真的没有杀死何老板。”
    小朱说:“我们已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别想抵赖,你以为赖就赖掉了。”
    阿二语无伦次,然而继续矢口抵赖,负隅顽抗。
    老李说:“我们可以找人和你对质,有人可以证明是你杀死了何老板。”
    “谁?”
    “周家少东家的小老婆。”
    “她还没死?”
    “怎么,你以为她死了?”
    “她又不知道,”阿二已经慌得顾不上自己的话会露出破绽,“再说,何老板
死的时候,她根本就不在场。她不可能知道的。”
    “难道她就不可能偷看吗,从窗户里偷看?”
    阿二彻底地垮了,无可奈何地说:“她真的看到啦?”

    10

    当何老板看到堂屋角落的太师椅上坐着的少东家时,最初的念头是今天栽了。
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硬着头皮上前向少东家请安。这场面显然说明他和陆翠萍
的私情已经败露,少东家不是请他来剃头,而是跟他算帐的。何老板小腿肚子一阵
阵抽筋。
    少东家过分瘦小的身体,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他用
鸡爪似的小手捋了捋自己的下巴,不动声色地问何老板:“何老板,你摸着自己的
良心说说看,我对你怎么样?”
    “那还有说的,”何老板诚惶诚恐,心里却七上八下,“我姓何的,这辈子也
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大恩大德不敢当,何老板,你也用不着说肉麻的话,不过,我姓周的不曾亏
待了你,这一点总不假吧?”
    “那当然,想当年若不是你少东家,”他小心翼翼地偷看少东家的脸色,知道
今天凶多吉少。周家虽是破落的大户人家,可是关于周家的种种传说,早在何老板
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听说过。周家少东家尽管有残疾,没人敢看轻他。“我若不是
少东家——”
    “若不是我,又怎么样?”
    “若不是你少东家,哪有我何老板的今天。”
    少东家的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他咬了咬嘴唇,想说什么,憋了半天没说。站
在那等他说话的何老板,如同芒刺在背,感到越来越恐怖。
    “你真不错,把我的女人也睡了。”少东家终于十分恶毒地把话挑明了,他冷
笑着,眼睛里全是杀机,“怎么样,翠萍不错吧。我跟你说,我调教出来的女人差
不了。你倒是真有眼光。”
    “少东家,少东家,我,我我……”
    “你不用怕,只要你高兴,就是把文秀也睡了,我也绝不会有意见的,”文秀
是少东家的大老婆,少东家眼睛里的凶焰熄了许多,“你用不着嫌她老,上了床,
她不会比翠萍逊色。阿二。”
    “少东家叫我有什么事?”阿二应声跑了进来,他显然就藏在门口的什么地方,
进来以后,偷偷看了何老板一眼。
    “你去给我把大太太请了来。”
    好半天站在一边不停发抖的陆翠萍,惊恐地抬起了眼睛。
    不一会儿,大太太文秀被请了进来。少东家指了指旁边空着的另一张太师椅,
让文秀坐下来。“阿二,你下去,没你的事了,有事我会再叫你的。”
    “好吧,少东家,有事你再叫我!”阿二洋洋得意地去了,临走,又对何老板
看看,忍不住暗笑。
    何老板搭讪着跟大太太文秀请安,文秀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又转眼看陆翠萍。
陆翠萍整个垮了,痴痴地站在一边像个木头人。
    “姓何的,”少东家阴森森地说,“你知道我今天请你来,有何贵干?”
    何老板哭笑不得,张嘴结舌。
    “你到底是真喜欢翠萍呢,还是假喜欢,何老板,你用不着有什么顾忌,现在
这反正没什么别的人,你给我扔一句老实话出来。”
    何老板恨不得立刻给少东家跪下:“少东家,少东家,你饶了我这一次,我实
在是吃了屎了,你少东家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我一次。”
    “饶你有什么难的,你不是喜欢翠萍吗?那好,我就成全了你们,就在这客厅
里面,就在老子眼皮底下,把你们做过的丑事,再给我做一遍。翠萍,你不要不好
意思,先给我把衣服脱了。”
    陆翠萍想往门外跑。
    “少东家,你大人大量,饶了我这次还不行?”
    “怎么,背着我能干,当面就不敢了?”
    一直不吭声的陆翠萍忍无可忍,她已经到了门口,豁出去地说:“我们又不是
畜生,就是畜生干这种事,也知道避开人的,要打要罚,或是想要我死,你直说好
了,我只要你一句话。我对不住你,你给一句话吧,你要我死,我就吊死给你看好
了。”
    何老板看出今天的事,轻易过不了关,他跑上前,咚地一下,跪在了大太太文
秀面前:“大太太,我姓何的实在是吃了屎了,你给少东家求求情,饶了我这一次。”
    少东家说:“我怎么饶你,我的女人都让你睡了,这种事怎么能饶。除非我也
把你的女人睡了,可我已经有了两个女人,我干吗还要睡你的女人?”
    “跟你说我是吃了屎了,少东家,你再高抬一次手,给我留一个报答你老人家
的机会。你就当我是真吃了屎昏了头好不好。”
    “你横一个吃屎,竖一个吃屎,那好,今天日子难得,我呢,也成全你,你真
给我吃一回屎。阿二,阿二!何老板想吃屎,你给我去拿一点来。”
    “少东家,少东家!”
    不一会儿,阿二果然兴冲冲地端了一盘屎上来,也不知从哪弄来的,黄澄澄粗
粗的一截,装在一只精细的瓷盘里,瓷盘边上放着一把精致的银调羹,客厅里顿时
臭气熏天。
    “少东家,这使不得,使不得!”
    “怎么,嫌不好吃,阿二,再去拿些蜜来,搁里面。何老板,今天你是想竖着
出去,还是横着出去。你不吃,也得给我吃。蜜来了是不是,翠萍,你亲自给何老
板拌一拌,这可是很好的洋槐蜜,听见没有?”
    陆翠萍站在那不肯动弹。
    少东家示意阿二将盘子递给他。“也好,我亲自来拌,这屎里搁了些蜜,不知
会是什么味道。”他很认真地倒了些蜜在盘子里,拿起那把银调羹,犹豫了一下,
聚精会神皱着鼻子搅拌开了。 他一边孩子气地拌着, 一边不动声色的对阿二说:
“阿二,你把斧子准备好,何老板要是不吃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办。”
    “少东家,你行行好。大太太,我这给你磕头了,你千万劝劝少东家。”何老
板吓得屁滚尿流,他看见阿二手上突然有了把雪亮的斧头,举起来,正对着他的脑
袋。
    少东家不动声色地将盘子向何老板递过去:“今天就是砍了你的一条腿,这屎
也是一定要吃的。”
    “少东家,少东家。”何老板苦苦哀求。
    少东家厉声说:“阿二,给我砍一条腿下来!”
    阿二果真一斧子劈下去。大太太文秀和陆翠萍不约而同惊叫了一声。这只是轻
轻的一斧子,只是伤了些皮肉。何老板杀猪似的连声叫唤,哭着说:“我吃就吃,
吃了屎,你就真饶了我?”
    少东家说:“别废话,快吃!”
    “你真的就饶了我?”
    “你到底是吃还是不吃?”少东家脸色变得更难看。
    “我吃,我吃,”何老板痛苦不堪流着眼泪,小心翼翼地用银调羹舀了点屎放
在嘴里,突然一阵恶心。
    “咽下去,咽下去。”阿二异常兴奋地在一旁说。
    “再吃,再吃一点,都给我吃下去。”少东家也有些兴奋,他咬牙切齿地喊着。
    何老板一边不住地恶心,一边硬着头皮往下吃。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少东家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深处的笑容,他
咂了咂嘴,对阿二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阿二心领神会,笑着,再一次高高地举
起斧头,对准何老板的后脑勺,用劲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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