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她总是远远望见,有什么东西在朝她迎面走来。 沙尘漫天,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叮叮咚咚的响铃声,从尘雾中钻出来。是匹 马,却长着奇怪的角。 马背上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戴一顶军用黄呢帽,披件军大衣,黄呢帽下,露出 长长的黑胡子。 她问他是谁,从哪里来。 他说他是新调来的书记。他拍拍马肚子上挂着的柳条筐,筐里有衣服袜子、锅 盖、菜刀、饭盒、干辣椒、大蒜。他走进食堂去排队买发糕,发糕大得两只手托不 住。他趴在发糕上啃者,发出“啧啧”的响声。屋檐下有群兔子在嚼豆腐渣。他把 两手往胸前一抹,用袖口擦嘴,“喔喔”地吆喝那匹马。 拖拉机手正把一麻袋豆种倒进播种车里去。 我问你这垧地的播种量是多少?他喊起来。有一个麻脸师傅跪在地上,吭吭磨 刀。 拖拉机在地里来回转圈。她用手按住一只上了发条的玩具青蛙。 我问你保苗株数?他往黑油汪汪的大地中间—站,两手叉腰地骂起来。奶奶的, 给我停下!你们这些个管劳改的,就会押宝种田! 她去追他,拦住他,指指果园,那一大片沙果树,招了满树的乌云,风一吹, 乌溜溜的花瓣纷纷落地,弥弥飞扬,把天空搅得昏灰灰的。 是花腐病。他跺脚,对余指导大声吼道,干吗不打药?我要把半截河变成花果 山! 花果山?余指导撇撇嘴,脸上的肉一块动,一块不动,如今取经不上西天了, 上大寨。你懂吗? 今日欢呼花果山,莫非妖雾又重来。 蓝色的风把风向标吹得溜溜转。 杨气象是原场党委书记的小舅子。她对新书记说:他每天都在家里填写观测数 据。 哦?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这种气象观测站,应该叫——气象估计站。这个杨气 象,真他妈扯淡。 该让他去放羊、扬粪,得胃溃疡。 他走进一间大屋子去,满地的大肥猪在打呼噜。门上有张纸,写着:千头猪座 谈会。 陈旭把一根糖醋排骨搛给她吃,排骨炸得焦黄,酱红色的卤汁沾着亮油珠子, 酥脆酥脆,香得鼻子直痒痒。她咬一口,没吃完,又咬一口,那根排骨长得望不见 头,远远的一群胖墩墩的猪蹄子登登跑过来。 我先出个题儿,那小老头说。老母猪下羔提前多少天各就各位?就问你这个生 产队长。 刘老狠腮上挂着口水,懵懵地抬起头,他回答说是不是打仗啦?民兵的枪怕是 生了锈。 小老头“哼”了一声,指着一个胖姑娘说,你是养猪模范,你说母猪下羔垫圈 多厚? 郭者莓张开厚厚的嘴唇,一关一合,嘟哝着说,二十公分呗。 她在窗外一下子喊起来,不是二十公分,是三十公分。 小老头眉开眼笑,他对她招招手,让她进去。 远处那团云雾又滚过来。她隐隐绰绰看见,那巨大的圆心里有一只奇丑无比的 个鸭子,它摇摇摆摆地走来,那扁而薄的脚掌下滚动看一只洁白的天鹅蛋,一片荷 叶裹住了荷花花苞,忽而那只蛋裂成了两半,从中飞出一片白云,悠悠地升上天空 去…… 这是一个同去年一模一样的春天。 雪化了,河开了,雁来了,柳茆子发芽了。 这是一个同去年全不一样的春天。 那雪化得哧哧地响,一边化着一边就在黑土地的血脉里咕咚咕咚地闯荡起来; 那半截河欢欢喜喜咧开大嘴,把一河的冰块儿,心急火燎地吞了下去,打着饱嗝, 挺着鼓鼓涨涨的肚皮,抖抖擞擞地赶路;那雁群在蓝天里飞出个二,又飞出个三, 还飞出个大,飞出个万字,满天空古古怪怪的符号,叫一声换一个谜语;甸于里路 边上的柳茆子强忍了嗓子眼里的绿色,先爆出一串串蚕茧似的银球,亮得让人疑心 天边的云,原也是从草根里萌升出去的,那丝丝银灰的绒毛毛,多情又多心地拂弄 着人,让你心里也直冒尖尖的芽茬子,恨不得伸手进去抓挠抓挠…… 肖潇从杭州送了孩子回来,觉得农场的春天,从未有这般舒展,这般蓬勃。她 比别人都早地脱去了棉袄。冬天原来这样沉重。利利索索地系上了一块淡蓝色的方 头巾,她不养鸡,也不养猪了,甚至也不要那六分自留地。她从杭州买回一只长方 形的小钟,它滴滴答答地奔跑,慌慌张张,象个催命鬼似的,催着她和他,跟它一 起去踩那个春天的鞋后跟。她不能让它落下了。她扬粪、打池埂、踩格子、裁菜秧 子、撒菠菜籽儿……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与春住,她却是千里万里地回这融化的雪地来寻春天。 他们仍然是没有见到松花江一年一度的解冻。人说解冻的前夜,要山崩地裂天 塌地陷般地炸响。 于是他们巴巴地盼着收赏那气吞山河的奇观,可到了年年开江的日子赶去江边 ——江上黑浪滔滔,一场鏖战早早平息,竟然连白花花的门牙也没留下一颗。 就是这么个性急鬼儿似的春天。她追它,却总让它甩下好远,望见个影子,还 是望尘莫及。 那些日子,她被派去做颗粒肥,一个铅灰色的大圆盘,朝天斜架,象个土雷达 似的,通了电,盘子便旋转,往上不断地扬上一锹锹干不干、湿不湿的氮磷钾肥混 合土,便转出一层层花生米大的颗粒。勤快时,让盘子多转几圈,那颗粒就精细些、 圆滑些;惰怠时,让盘子少转几圈,麻溜往下拨拉那黑球珠,颗粒就粗糙些、松散 些。无论粗粗细细、大大小小,在转盘里滚出了形,豁到地上,便装在土篮里,挑 到墙根下通风背阴的地儿铺开晾上。有个一天半天,那些黑珠球便轻飘起来,褪去 一层脏色,花生粘似的松喷喷、白麻麻。再用粗师子滤一遍,分别灌了麻袋,送进 播种箱。大粒的陪大豆,小粒的陪小麦,喂给饿得直流口水的黑土地。 肖潇就喜欢把转成了颗粒的黑球球,装在土篮里挑走。装得冒尖,走起来扁担 嘎吱嘎吱响,两头颤悠悠,很有一点快乐的眩晕。裤脚管下一阵阵清风来去,担子 沉甸甸,两腿飘飘然,很是惬意。况且胸衣下呼扇呼扇地晃动,似比平时发达得多, 臀部也左左右在地扭摆起来,越扭越灵巧,越扭担子越轻,心也说不出的滋美,斜 阳下那细长的影子,象画上西双版纳地方的人。瞧那些没有腰的东北大姑娘哟。她 喜欢挑担。 “你是个南方知青?”有人问她。那时班长刚宣布休息,她在休息时照例要看 书。 她发现他已经在那土雷达旁边站了一会儿,一个穿黑衣服的小老头。津津有味 地打量那机器和肥料。放猪的?二劳改? 她不想理他。她似乎正来了一点诗的灵感。 “南方人会挑挑,一看就象个样儿。”他又说。 “这关你啥事儿,”她头也不抬。“把你的猪管管好,别又踩了我的颗粒肥!” “肥的比例是多少呢?”“又想弄点到自家菜园子去?不用跟我套近乎。”她生了 气。 他笑笑,走开了。一条腿有那么一点踮踮的,背影也就忽高忽低地起落。 灵感全无,轰轰隆隆铁盘子又转起来。象只大钟。她拾起扁担,可惜不是竹子 的。实心儿硬,硌肩,幸亏颗粒肥不重。 担子不重才能保持好看的姿势,胸一定挺起来。小扁担三尺三……好象大雁… …上青天,嗳嗳嗨哟嗳嗨呀……真是机械单调,她在土雪达与晒场之间踩出一条固 定小道,闭着眼都能走。那场雨留下的小诗,分场广播站什么时间播呢?……下来 了,下来了,一点雨点!象听到了冲锋的号角。乌云上来了呀……一队队人,一队 队人,都朝着场院飞跑,那里有新拉来的粮食……快跑!快胞!只看见一个个人影 闪过,只听见脚步沙沙……下来了,下来了,一滴雨点…… 大钟终于停止旋转,收工时间到了,从连队食堂那儿传来大葱和馒头的香味, 空气也饿得咕咕晌。她回家去。电线杆子上的喇叭骤然响起来。她的脸忽地红了。 全分场任何地方。都听得见这只喇叭。 老远,望见陈旭拎土篮去倒灰。 “今天收工早?”她在门口用头巾掸衣服,问。 陈旭伸出一只手掌,在空中张开,似笑非笑地说: “是呀,今天又没有一滴雨下来,不用抢盖粮食。”“何必挖苦人。”她接过 土篮子, 去后园拔水萝卜。 莱园绿了一角。小白菜、菠莱密匝匝铺了几个格子。 “含豆儿糖粥——”她一进菜园子,就看见扁木陀阿根,迎着阳光在擦汗。”陈旭 也跟来。拎半桶水,倒进萝卜畦里,蹲在她身后,揪揪她的小辫,低声说: “哎,‘新拉来的粮食’,大诗人,你知道那是什么粮食?”“……苞米面? 大楂子?”“傻丫头,那是返——销——粮。”“返销粮怎么啦?”“哼,堂堂社 会主义大农场,从外头调返销粮,岂非咄咄怪事!”“我……我又不是歌颂返销粮 ……”“歌颂贫下中农的大公无私?”他耸耸鼻子。“就这么点粮食,要让雨浇了, 霉了捂了,吃啥? 不抢盖怎么办?这叫做庄稼人的生存本能,典型的小农意识。”他嘴角挂起讥 讽的笑意,把萝卜缨子拔断了,用手指去泥里抠。 “那我以后不写好了。”她有一点赌气。 “写尽管写,不要叫人听了汗毛竖起来。”她把萝卜扔进篮子,径自转身回屋 了。你会写诗么?她得抓紧时间做晚饭。有了水萝卜,切成丝凉拌,莱有了,主食 就做炸酱面…… 她切萝卜的时候,陈旭在里屋炕上擀面条,擀着擀着,突然冒一句:“今天那 个李易人驾到了!”“哪个李易人?”“就是那个从哈尔滨下来的场党委书记。” “你看见了?”“看见,我还在公路边上,同他谈了个把钟头哩。抽了他五、六根 香烟,都是握手牌……棉袄领头,比我的还脏……”人说他是全国第一个国营农场 的创办者,后来调到老东总——东北农垦总局去当局长。不是坐办公室的命,还是 要去农场。家里有个当大夫的老婆,月月二百块不够花,死不肯离开哈尔滨,戗戗 几年,终干离了婚,他背一个破行李卷儿到了三江平原,坐吉普车跑遍了每个农场, 最后在半截河边上吐一口唾沫,说:“就它了!”人说半截河农场是全管局最挠头、 最落后的烂摊子…… 她怔了一会儿,问:“你怎么知道他今天来?”“今天一上工,鲇鱼头就训话: ‘今儿上头要来人,大伙好好干,别给咱连队丢脸。’我一想,肯定有名堂,等他 走了,我就跟人换了一块靠近公路的地号,叫泡泡儿管了望,不到八点钟,他就嚷 嚷大道上来了吉普车,我把老牛往公路上一赶,连播种车也抬了上去。吉普想开过 去,除非把牛压死,轮胎戳扁。”“你想做啥哩?”她叫起来。 “做啥?让他晓得晓得,五分场有个人,叫陈旭。”他索性不擀面条了,挥着 两只沾满面粉的手,走到外屋来。“听我说——喏,果然,蛮灵光,小吉普开到老 牛面前戛地停了。没停稳,车门就开了,走下一个小老头儿,人矮矮,不到我肩膀 高,两只眼睛倒蛮神气,看一眼老牛,又看我一眼,低声说: ‘啥事儿?说吧!’”“你对他说什么?”她扔下了水萝卜问。 “我不慌不忙走过去说:‘我没啥事。为我自个儿的事,不在这里同你谈。’ 他瞪起眼:‘没事你闹着玩呀?我可有的是事儿。’我笑嘻嘻说:‘你那些事,我 都知道。半截河农场这么办下去,没有出头之日!’”她吓了一跳:“你是这么说 的呀?”“我就这么说。这一说,他呆了呆。摸出包烟,递过来一根,指指那老牛, 让我挪开了,别钉在公路上妨碍交通。又挥挥手让他的吉普也靠了边,就在沟边的 干草上坐下来,划根火柴,眯着眼说:‘喂,说吧——’”不要急,听我说,我是 有充足的理论准备和材料准备的。 思想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你可以去调查,场部机关,场部 所有非农业生产的工副业单位,哪个单位不塞满干部的三亲六故?知识青年管这些 厂叫“罐头厂”,就是官儿头儿们的厂。头儿有几个到生产第一线刨镐种地的?头 儿们又有几个肚里有“水”的?作报告训人还得让知育给他写稿于。谁教育谁?我 看百分之七十的头儿要吐故纳新,那点水平就够回老家放羊的。农场到底依靠谁? 广大知青缺乏主人翁责任感,不是没有,是不让有。报上的主人翁,实际是廉价劳 劝力。让有文化的人呆在文化沙漠里,不是让知识肯年活活变成老农民么? ……说起来农场成天发展养猪事业,可是知青一年能见几粒肉星星?那猪也怪, 全不长下水,不长蹄子,光长些肥膘,同粉条炖成一个色儿。就这样,吃肉那日子, 食堂还早早地挤满了人,多闻一会儿肉香也是赚…… 他说得得意,抓过一只水萝卜,咔咔地咬,缨子上的水珠,甩到肖潇颈子里。 “他说价么?”她清醒过来。“你要闯祸了。”“哈!”陈旭摇摇头。“他同 我握手,连声说:‘好,小伙子,有脑子。以后有事,找我!等我上五分场来蹲点, 咱们再往下唠……’怎么样?我给他留的印象不错吧?这个小老头,人小小,魄力 倒蛮大。这回,半截河说不定摊上一个有本事的头儿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打断他, 大声问: “他是穿一件黑布褂子,眉毛蛮浓,一只脚,有点踮踮的?” “也许吧。”他含糊地咕噜了一声,回里屋继续擀面去了。 “脚,我没有看灵清……”他心不在焉,沉在自己愉快的回忆中。平日里漠然 而不可捉摸的双眼,露出一块雨后湿润的青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