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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囚犯
周末之夜,被定为宽管对象的在押服刑犯祁宇宙照例舒服地趴在省第三监狱二
大队办公室的值班床上,接受大队长吴欢给他提供的按摩服务。按摩者是因猥亵诱
奸妇女被判了十五年刑的省城中医院院长,有名的理疗专家。院长同志被捕前已经
基本上不给一般百姓服务了,除了一些持红卡的厅局级以上特约干部,连专家门诊
都见不到他的影子。判刑入狱之后,身份才一下子降下来了,不但常给狱中干部服
务,还得在每个周末为祁宇宙这个特殊犯人服务。
院长同志成了犯人,不叫同志了,叫“同改”,业务上却更加精益求精了,不
断进行理疗实践之余,还在狱中著书立说,阐解中国传统医学的玄妙高深,被狱方
作为积极改造的好典型宣传过,省司法局的《新生报》上登过一大版,是祁宇宙从
狱中打电话给编辑部一个朋友安排的。宣传文章见报,监狱领导很高兴,院长“同
改”就被减了一年刑。因此,院长“同改”对祁宇宙不敢怠慢,服务得比谁都周到。
省第三监狱的宽管犯人几乎没人不知道祁宇宙。祁宇宙做过前镜州市长、现任
省纪委常务副书记刘重天的秘书,神通广大,前些年闹翻案,说是受了齐全盛的打
击报复,后来又想方设法搞保外就医,几乎要搞成了,偏被齐全盛手下的人知道了,
齐全盛一个电话打到省司法局,自由的大门在最后一刻关闭了。那时候,老领导刘
重天还在冶金厅当厅长,从镜州到省里,四处都是齐全盛班子的人马,他也就死了
一颗向往自由的心,开始认罪服法,老实改造,争取立功表现。祁宇宙立功的办法
是利用过去的社会关系,替监狱和监狱的领导办事,关到哪个监狱都是特权人物,
进来七年换了四个监狱,省三监是他的最后一站。上次按摩时,祁宇宙和院长“同
改”说了:因为不断立功,三次减了五年刑期,还余最后三年刑期,原则上是不准
备再换地方了。
院长同改汗流浃背为祁宇宙按摩时,大队长吴欢就在一边站着,一手攥着手机,
一手拿着几张长短规格不一的纸条,在等待祁宇宙于按摩结束之后继续立功,神情
颇有些不耐烦。
祁宇宙装看不见,在一派舒适之中哼哼叽叽对院长“同改”说:“……院长,
过几年出狱,你开个私营医院吧!我找朋友帮你投资,外面医疗改革开始了,像你
这种专家,那可是有大钱赚啊!”
院长“同改”偷看了大队长吴欢一眼,见吴欢脸上没有几多乐观,也就不敢答
话,蚊子嗡嗡似的“嗯”了两声,抹了抹头上的汗,开始给祁宇宙敲背,敲得轻重
有序,宛如艺术表演。
祁宇宙却继续说:“……我出去后肯定要搞公司的,你也可以拉支队伍挂靠到
我下面,培养一批像你这样的专家,在全省搞连锁理疗点,在各县市、各社区……”
大队长吴欢终于忍不住了,上前打断了祁宇宙的话:“哎,哎,我说祁宇宙,
你那发财的好梦是不是先别做了?啊?你可还有三年多刑期,一千多天呢!”
祁宇宙满不在乎,口气大得惊人:“吴大队长,咱这么说吧:这三年得看我想
不想住,我要不想住,谅你们也留不住我!你们也知道刘重天当了省纪委常务书记,
马上要接李士岩的班当省纪委书记,进省委常委班子,我的老领导发个话下来,你
们他妈的敢不放人?你以为还是当年啊?齐全盛和他的势力要垮台了,别以为我不
知道!我这叫好人有好报!”
他越说越放肆,“当年我给刘重天市长当秘书时,替他担了多少事啊?说出来
吓死你们!你以为那五万股蓝天股票全是送给我的呀?其中四万股是送给人家重天
市长的,我替重天市长担着罢了……”
吴欢立时白了脸,一把揪起祁宇宙,手都抖了起来:“祁宇宙,你……你他妈
的胡说什么?啊!”手向院长一指,“你快给我回号子去吧,今天就到这里了,听
到什么不准乱说!”
院长同改也吓坏了,巴不得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连忙答应着退出了办公室。
祁宇宙不干了,冲着院长的背影叫:“哎,院长,你怎么走了?这还不够一个
钟头嘛!”
吴欢把门一关,苦起了脸:“祁宇宙,你小爹行行好,别给我这么胡说八道好
不好?你刚才的话传出去是什么后果?你知道不知道?得罪了刘重天书记,咱……
咱们都完了!”
祁宇宙笑了起来:“吴大队长,看把你吓的!七年大牢我姓祁的都坐下来了,
会这种时候去给我老领导添乱啊?我这人不义气,能有这么多朋友?能给刘重天当
五年秘书?刘重天在平湖当市长第二年,我就跟他当秘书了,后来又和他一起去了
镜州!哦,回头让我给老领导打个电话,叙叙友情!”看了看吴大队长手上的条子,
“说吧,说吧,又要我办什么事了。”
吴欢仍心有余悸:“祁宇宙,既然这样,你才更要维护老领导的声誉嘛,这种
话你可别再在别人面前说了,我也当没听见,你以后要说在我面前说过这种话,我
是不认账的。”说着,把手上的几张条子递给了祁宇宙,一一交代,“一共五件事
:这第一件事呢,是赵政委的私事,他小姨子企业效益不好,想动一动……”
祁宇宙嘴一咧:“是想天上动,还是地上动?”
吴欢真火了:“祁宇宙,在这种地方,你还敢开玩笑?”
祁宇宙很认真:“谁和你开玩笑了?平湖地方航空公司汤总他们正在招空姐,
知道不知道?你说清楚了:赵政委的小姨子多大了?”
吴欢说:“三十八岁吧,条子上写着呢。”
祁宇宙自说自话:“当空姐是不行了,别天上动了,地下动吧,安排个地面服
务!”
吴欢乐了:“好,就这么定了,我回去就向赵政委汇报,这第二件事呢,是我
的事,怎么说呢?”矜持了片刻,“副监狱长老李要退了,我觉得我这次有点戏,
人选就出在我和一大队大队长两人之间。向上报时,那位在前,我在后,赵政委在
会上没顶住,就造成了点小被动。你不是在省司法局有朋友吗?就是管干部的王局
长,你们平湖市司法局调去的?”
祁宇宙咂起了嘴:“吴大队长,这……这可不大好办啊?王局长和我关系是不
错,我们一起在平湖市政府机关呆过好几年,可……可我要找王局长帮了你,一大
队那位还不整我?”
吴欢手一挥:“他敢!你又不在他一大队,再说,上面还有赵政委和监狱长呢!”
祁宇宙叹了口气:“那好,那好,办成办不成,你可都得给我保密。”
吴欢胸脯一拍:“放心,咱们谁跟谁?”又说了下去,“这第三件事呢……”
祁宇宙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打住,今天就办这两件事,那三件下个周末再说
吧!”
吴欢想了想:“也行,那两件也是公事,下个周末还是我值班,咱再说吧。”
于是,祁宇宙开始在吴欢大队长的监视下一一打电话。
当场办成了一件,平湖地方航空公司的汤总挺爽快,说是用谁都是用,就叫政
委的那位小姨子来报到吧。
偏偏吴欢自己的事没办成。不是省司法局的王局长不给办,而是没找到王局长。
家里没有,手机没开。王局长的老婆说,王局长陪客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吴欢挺沮丧,却也不好表露出来,不断地给祁宇宙上烟,要祁宇宙别急。
祁宇宙说:“我急什么?又不是我的事,要不我先回号子,过一个小时再打电
话?”
吴欢不让祁宇宙走,从柜子里掏出两瓶可乐:“来,来,喝口水,咱就在这里
聊着天等,哎,你不是还要给你老领导刘重天叙叙友情么?你快说号码,我给你拨!”
祁宇宙却报不出刘重天的电话号码:“这也得问王局长,得等王局长回来才能
知道。”
于是,一个执法的监狱干警和一个在押的服刑犯人,在平湖市郊外一座高墙电
网构成的监狱里兄弟般地喝着可乐,天上地下海吹起来,创造了中国境内一个罕见
的“人权”奇迹……
周善本没想到刘重天当真会坐着出租车找到自己家里。
刘重天也没想到,周善本家里竟和七年前没有什么明显变化。
周善本拉着刘重天的手说:“……老同学,别这么官僚,变化还是有的,我不
和你说了么?我父亲去世后,他的那两间房子全打通了,屋里宽敞多了,来,来,
过来看看!”
两套旧平房是打通了,却没进行过任何装修,家具也全是旧的。周善本老父亲
房里留下的家具就更旧了,有些箱子柜子一看就是解放前的,可能是土改时分的浮
财,式样陈旧,暗淡无光。然而,四间屋子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摆着许多花,倒
也不显得过分寒酸。
刘重天在沙发上坐下了,喝着茶,感叹道:“善本啊,你这个同志很勇敢啊!”
周善本有些摸不着头脑:“勇敢?这从哪儿说起?你知道的,我这人最怕事!”
刘重天指点着房内的陈设:“看看,看看,像什么样子啊?太脱离领导了嘛!
就不怕那些市级、副市级们骂你?还真要把这个廉政模范做一辈子啊?”
周善本明白了:“噢,你说这呀?什么廉政模范?那是你调走后老齐他们拿我
开玩笑!那次开书记市长办公会,说是省廉政办要我们镜州选一个廉政模范,老齐
说,还选什么?往我一指,喏,就是周市长了,谁也比不了他!大家笑着拍了一阵
巴掌,就给我树了块贞节牌坊!”
刘重天玩味地看着周善本:“老同学,当上这种模范,滋味一定不错吧?啊?”
周善本笑道:“那还用说?滋味好极了!省里市里一宣传,我下基层可就再没
人给我送纪念品请我喝五粮液了,有时连便饭都吃不上,闹得秘书、司机全有意见,
有一阵子谁都不愿跟我跑,我现在这个秘书还是从下面单位借来的。”叹了口气,
“重天啊,你知道的,我这么做倒真不是要出什么风头,黄瓜青菜各有所爱嘛,我
是觉得这样活着挺好,踏实,不亏心,夜里不做噩梦!重天,你说是不是?”
刘重天不开玩笑了,正经道:“善本,你说得好啊,我们的各级领导干部如果
都能像你这样想,这样做,我这个省纪委副书记恐怕就要下岗了。”拉过周善本的
手拍了拍,“知道么?镜州老百姓可是夸你呢,刚才在出租车上,那个小司机还说
了你好半天,连我都被感动了。”
周善本摆摆手,切入了正题:“重天,咱别开廉政会议了,说正事吧,你不找
我,我也得找你了。白可树那摊子事我接过来了,麻烦可真不小。老齐和我打了个
招呼,要我先重点抓一下蓝天集团的资产重组,我也答应了。这几天我听了四次汇
报,又让人初步看了一下蓝天集团的账,真吓了一大跳!十几个大柜子里装的几乎
全是些烂账、假账、糊涂账!蓝天科技亏掉了底,每股净资产竟然是负四元五角,
也不知齐小艳是怎么搞的,白可树这些年是干什么吃的!蓝天科技因为虚报利润去
年就吃过中国证监会的通报批评,被上海证券交易所公开谴责了两次!这不,昨天
又下来个新消息,证监会又盯上了它,要调查蓝天科技的股价操纵问题。”
刘重天并不吃惊,淡然道:“这应该是意料之中。善本,我的意见是,重组的
事推后一步再说,还是先弄清问题,不但是蓝天科技的股价操纵问题,还要把蓝天
集团的整个家底都摸摸清楚,把所有问题矛盾都摊到桌面上来。看看哪些是因为经
营原因造成的,哪些是人为原因造成的?集团这些年欠蓝天科技几个亿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欠下的?把问题都搞清楚,这样既有利于集团今后实质性的资产重组,也有
利于查清白可树、齐小艳等人的严重经济犯罪问题。另外,对中国证监会的调查也
要密切配合,决不能护短,该曝光的就给它曝光,不要怕。”
周善本一下子跳了起来:“曝光?重天,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知道蓝天科
技现在股价是多少吗?每股二十二元,尽管去年的虚假利润只有每股三厘,股评家
们偏说它是高科技概念股,如果在马上到来的中期年报上曝光,必然要被ST,那可
是轰动全国的大丑闻!”
刘重天很冷静:“善本,你叫什么叫?一支净资产为负数的烂股票竟然被炒到
二十多元,这本身就很不正常,肯定有大问题,不曝光,不查清楚怎么行?谁敢捂?
捂得住么?”
周善本道:“所以,老齐才急嘛,前两天得知了这个情况,私下和我说,要立
足于解决问题,尽快解决!别闹得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对蓝天科技和蓝天集
团,不但要救,还要救活,和德国克鲁特的生物工程合作马上落实,市里给政策,
给优惠。就算证监部门抓住不放,一定要曝光,那也要在公布重大亏损的同时,公
布和克鲁特生物合作的资产重组方案,目的只有一个:决不能给全国股民造成一种
镜州投资环境差,坑害投资者的恶劣印象。”
刘重天本能地警觉起来:“这么说,田健非放不可了?”
周善本承认说:“是的,这不但是老齐的意见,也是我的意见,镜州形象总要
维护嘛。”
刘重天哼了一声,带着明显的讥讽:“齐全盛维护镜州形象不遗余力嘛!”
周善本迟疑了一下:“重天,你不要误会,也不要想偏了,老齐就是这么个人,
把镜州形象看得比他自己的形象还高,老齐这么做,本意恐怕还是善良的,不可能
有别的目的……”
刘重天马上想到在出租车上听到的话,心里的火蹿了上来,很想借题发挥,向
面前的老同学说点真实感受,做出自己的分析,可话到嘴边还是止住了,只道:
“善本,齐全盛同志本意善良也好,有什么目的也好,我们都不要管,还是先把蓝
天集团的腐败问题搞清楚再说吧!”
周善本点点头:“好吧!”略一停顿,又问,“重天,那么田健能不能先放出
来?”
刘重天沉吟着:“就为了德国的那位克鲁特先生?赶快搞所谓的资产重组?”
周善本咂了咂嘴,试图说服刘重天:“什么所谓的资产重组?是实质性的嘛!
你别这么情绪化好不好?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查清集团的严重问题!
田健上任十个月来做了许多工作,集团拖欠股份公司的不少烂账还是他组织人查出
来的,把这个同志放出来,对我们尽快摸清集团的家底会有好处。根据我掌握的情
况判断,田健十有八九是受了白可树手下人的陷害。田健背着齐小艳、白可树这么
查账,白可树、齐小艳能饶了他?不害他才怪呢!”
刘重天点起一支烟抽着,皱眉思索着,一言不发。
周善本又说:“这些天,我接到了不少电话,也接待了几位为田健说话作证的
同志,包括我们镜州大学两个学部委员和北京的三个中国科学院院士。他们或者是
田健的老师,或者是田健以前的领导,都愿为田健担保。田健的硕士辅导老师洪玉
常院士还给我们市委、市政府写了一封公开信,口气措词都很严厉,要我们不要摧
残人才,保护先进的生产力。”
刘重天这才开了口:“这些情况齐全盛同志都知道吗?”
周善本说:“都知道,洪玉常院士的信还是他批给我的,批得很明确:让我找
你商量,最好是先放人,取保候审,那天在郑秉义书记面前,他不也这么提过么?!”
刘重天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捻,明确表态说:“我看不能放!”
周善本有些吃惊:“重天,你这是意气用事呢,还是真认定田健受了贿?”
刘重天缓缓道:“田健是不是受了贿,现在不能下结论,还在查嘛!可有一点
我必须说明:我刘重天决不会意气用事,更不会在这种重大原则问题上意气用事,
你应该了解我。”
周善本火了:“我现在不了解你了!你这次到镜州成了钦差了,莫测高深,让
人琢磨不透了!人家老齐哪点做错了?我看老齐是出于公心,是光明磊落的!把田
健放出来,既有利于解决蓝天科技的资产重组,又能帮着我们搞清白可树、齐小艳
他们的问题,你乱怀疑什么?你这种态度,让人家老齐怎么和你合作共事?重天,
说真的,我现在都没法伺候你了!”
刘重天深深叹了口气:“善本,你让我怎么说呢?”
周善本口气中充满怨愤:“我什么也没让你说,你现在是省纪委常务书记,士
岩同志退下来后还不就是书记、省委常委了么?你老兄高高在上,嘴大地位高,不
行,我就不这汪浑水了好不好?重天,我今天先和你说,明天一上班,就和老齐说,
蓝天集团的事我不管了!”
刘重天本不想说,这时也不得不说了:“善本,你的情绪我能理解,我也希望
你理解一下我。有些情况你不清楚:我们这个案子黑幕重重啊,举报田健受贿的杨
宏志和蓝天集团一号人物齐小艳,是不是重要知情人?可这两个人全消失了,至今
没线索,我怀疑他们会被杀人灭口!这时候再把田健放出来,出了问题怎么办?这
个责任谁负?我们的案子还办不办了?”
周善本不禁一怔,这才明白了,过了好半天,沮丧地讷讷道:“还……还这么
复杂?!”
刘重天说:“你和老齐的意思我知道了,你看折中一下好不好?我和陈立仁同
志打个招呼,田健作为一个例外,可以随时和你们有关人员接触,协助你们开展工
作,只是不能把人带离专案组的驻地。一旦案子有了重大突破,情况向好的方面变
化了,我们再考虑放人吧。”
这建议虽然不理想,却也合情合理,周善本只好同意了,脸上却仍是不悦的样
子。
刘重天拍了拍周善本的肩头:“善本啊,你别给我拉着脸。你这个人心太善,
满眼都是好人,不知道现在社会上多复杂,现在一些腐败分子有多恶劣,有些身居
高位的腐败分子甚至和黑社会勾结在一起,连杀人放火的事都干得出来啊!”
偏在这时,手机响了,刘重天先还没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是周善本提醒
的。
刘重天接起了手机:“对,是我,我是刘重天,你是谁啊?”
电话里响起了祁宇宙的声音:“刘市长,我是小祁啊,祁宇宙。”
刘重天一怔,脸色变了:“祁宇宙?你……你被放出来了?”
祁宇宙在电话里急急地说:“现在还没有,刑期还有三年,我也不急。刘市长,
你老领导到底又杀回镜州了!我太高兴了!齐全盛这伙人的报应终于来了!刘市长,
这回你千万不能手软,该抓要抓,该杀要杀,七年前的错误不能再犯了,这回一定
要给他们来个斩草除根……”
刘重天脸色白得吓人:“祁宇宙,你住嘴!我问你:你这个电话是从哪里打出
来的?”
祁宇宙回答说:“省三监啊,我用的是吴大队长的手机……”
刘重天果断地合上手机,一时间六神无主,像被人当场抓住的窃贼。
周善本话里有话:“重天,你说得真不错哟,这社会是复杂啊,在押的犯人能
在监狱里和省纪委书记通电话!国外反动势力还说我们没人权,我看不但有人权,
简直是有特权了!”
刘重天无言以对,阴着脸走到电话机旁,问周善本:“有保密电话吗?”
周善本指了指另一部红机子:“这部是,那部不是。”
刘重天在红机子上匆匆按了一组号码,对着话筒阴沉沉地说了起来:“省司法
局吗?哦,秦局长!我是省纪委刘重天啊。半夜三更惊扰你了,真对不起,先道个
歉吧!”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不无愤怒,“秦局长,我请问一下:我省监狱里有没
有特殊犯人啊?有多少特殊犯人啊?刚才,省三监有个叫祁宇宙的在押服刑犯居然
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你这个司法局长是不是也经常接到这种犯人打来的电话啊?
别解释,我不听,给我去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查实之后从重从快,严肃处理!
你人手不够,我让省纪委派人去,要多少人我派多少人!”
放下电话,刘重天黑着脸向周善本告辞,周善本也没再留。
走到院子里,周善本叹了口气,还是说了:“……重天啊,咱们是老同学了,
该说的话我还得说:老齐用错了人不错,你也用错过人啊!有人打着老齐的旗号乱
来,也有人打着你的旗号乱来呀,当年祁宇宙背着你可没少干坏事!所以,对老齐
你一定要有个正确认识,可不能感情用事啊!我这不是护着老齐,真是为你考虑!
真的!”
刘重天点了点头,仰望星空,一声长叹:“我知道,也谢谢你的一再提醒。”
来时因为出租车司机的话,心情就搞得不太好,回去时被祁宇宙的电话一闹,
心情更抑郁了。一时间刘重天真有些后悔:早知如此,真不该坐出租车到周善本家
来!这样既听不到出租车司机的那番恼人的高论,也不会在周善本面前出这种洋相
了。就算祁宇宙的电话照样打过来,只要周善本不在面前,他就不会这么被动,这
个老同学毕竟是全省有名的廉政模范啊!
回到省公安厅疗养中心已是十一点多了,刘重天心情渐渐平和下来。洗了个澡,
正躺在沙发上看当天印出来的《全省廉政情况简报》,外面有人按响了门铃。刘重
天以为是自己的秘书,或者是反贪局局长陈立仁来谈案子,便手拿简报看着,慢吞
吞地走过去开门。不料,门锁一开,一个没看清面孔的男人随着打开的房门一头栽
了进来,“扑通”一声软软跪倒在面前,把刘重天着实吓了一大跳,手中的简报也
掉到了地上:“谁?怎……怎么回事?”
那人从地上抬起头:“姐……姐夫,是……是我,邹……邹旋!”
竟然是在镜州市建委当办公室副主任的小舅子,这让刘重天哭笑不得!
刘重天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知道这个天生的酒徒又喝多了,遂开玩笑道:
“怎么给你姐夫行这么大的礼呀?啊?我当得起吗?起来,快起来!”
邹旋从地上爬了起来,咕噜着:“腿不听使唤了,你一开门,把我闪了一下!”
刘重天讥讽地看着邹旋:“看你喝的!今天又灌了不少吧?”
邹旋摇摇晃晃走到饮水机前,拿过一次性纸杯,一气喝了三杯水,缓过了一口
气:“不多,四人才喝了三瓶五粮液。杨宏志的老婆邹华玲做东请客,人家又是求
咱办事,不喝也不行呀!是不是?”
杨宏志的老婆?杨宏志?刘重天心里一惊,不动声色地问:“杨宏志也去参加
喝了?”
邹旋手向刘重天一指,笑了:“姐夫,你……你逗我……逗我……”
刘重天说:“我逗你干什么?坐,坐下好好说!怎么找到我这里的?”
邹旋在沙发上坐下了:“姐夫,别人找不到你,我还找不到你吗?我可是你小
孩舅!你也真能和我逗,杨宏志明明被你们省反贪局抓走了,你……你还反过来问
我,不愧是省纪委书记,佩服,佩服!姐夫,不瞒你说,这酒就是为捞杨宏志喝的。
杨宏志这人不错,挺义气的。姐夫,看我的面子,你……你就让省反贪局放了吧,
啊?我许了人家的!”
刘重天火透了:“你的面子?邹旋,你有多大的面子?敢这么大包大揽?”
邹旋根本不怕:“怎么了姐夫?我也不是随便大包大揽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人家杨宏志是田健受贿案的举报人,对不对?咱们的法律要保护举报人,对不对?
怎么就不能放呢?”
刘重天不耐烦了,手一挥,打断了邹旋的话头:“好了,好了,邹旋,你不要
说了!我先问你:你怎么知道杨宏志是我们省反贪局抓的?谁告诉你的?啊?”
邹旋直笑:“看看,看看,转眼就不承认了!这事谁不知道?瞒得了吗?你以
为穿便衣,不挂警牌,人家就不知道了?抓人时,好……好多人都看见了,领头的
是个胖……胖局长!”
刘重天不想答理这个酒鬼了:“那好,既然是那个胖局长抓的,你找胖局长去
吧!
我告诉你,省反贪局既没有姓‘胖’的局长,也没有哪个局长是胖子!你快回
家醒醒酒吧!“
邹旋赖着不走:“姐夫,我……我谁也不找,就……就找你了!”
刘重天怕这样闹下去影响不好,站了起来,脸也沉了下来:“邹旋,你胆子也
真够大的,捞人捞到我这里来了!我念你现在酒还没醒,是个醉鬼,先不和你嗦,
哪天非找你算账不可!”说罢,给自己的司机打了个电话,让司机送邹旋回家。
邹旋站起来,又开始晃:“姐夫,你……你也太客气了,还……还用车送我!”
刘重天没好气:“我是怕你睡到马路上,感冒受凉!”
邹旋真是醉得不轻,很认真地说:“这种天气,都……都六月了,睡哪里都不
感冒!”
刘重天真怕邹旋继续在这里给他出洋相,强做笑脸:“好了,好了,快走吧!”
邹旋走到门口,又扒住了门框:“姐……姐夫,我知道你……你有你的难处,
你……你就让反贪局把……把杨宏志关几天,给他狗东西一点教训,再……再放人
吧,就这么说定了!”
这话声音很大,言词口气中还透着一种已和刘重天达成了某种交易的意思。刘
重天气死了,真恨不得冲上去狠狠给邹旋一记耳光。好在司机心里有数,用更大的
声音吆喝邹旋快走,后来,连推带拉,总算把邹旋弄上了电梯,后来又弄上了车。
邹旋走后,刘重天抄起电话,把值班警官狠狠训了一通,厉声责问道:“你们
是干什么吃的?半夜三更怎么把一个酒鬼放进来了?别说这里是专案组,就是一般
宾馆也不行嘛!”
值班警官赔着小心解释:“刘书记,来客说是您的小舅子,把您家里的情况说
得一清二楚,又说是有急事找您商量,您……您说我……我们怎么办?能……能不
放他进来吗?”
刘重天火气仍很大:“不能先打个电话通报一声吗?再出现这种情况我决不答
应!”
放下电话,刘重天禁不住一声叹息:这就是现实,中国特定国情下的特有现实!
因为是他的小舅子,办公地点保密的专案组,邹旋竟然就找到了,值班警官竟然就
放他进来了!因为做过他的秘书,祁宇宙就在社会上拉了这么多关系,就能在服刑
的监狱里把电话打出来!
这夜,刘重天失眠了,想着发生在他面前的不正常的事实,脑子里突然冒出一
个自己创造的词汇:“递延权力”,身为犯人的祁宇宙和副科级酒鬼邹旋拥有的这
种特权,实质上都是一种递延权力现象。这种递延权力现象在西方发达国家并不多
见,前阵子报纸上还发了个消息,美国新总统布什的女儿不到法定年龄饮用酒精饮
料,警察马上以轻微犯罪抓人,罚了六小时劳役。在中国,只怕县长的女儿警察都
不会抓,不但不会抓,很可能还要奉上几瓶五粮液,以讨好权力的掌握者!这种现
象谁去深究了?当然,这种由递延权力产生的腐败现象不仅仅只发生在中国,东方
国家都比较普遍,从日本到东南亚,也许与东方文化有关。
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一番感想,他又想起了手上正在办着的案子。
这个镜州案不那么单纯,既联结着他和齐全盛两个老对手历史上的恩恩怨怨,
又涉及到许多人的既得利益和政治前途,案情变得扑朔迷离,而且和镜州今天的许
多迫在眉睫的重要工作紧紧搅和在一起,让他不能不慎之又慎。随着改革开放的一
步步深入发展,腐败现象已变得不那么简单了,新情况,新问题实在太多了,真是
错综复杂哩……思绪繁乱,驱之不散,吃了两次安眠药还是没睡着,头却昏昏欲裂。
刘重天放了一盆水,又泡到了浴缸里,不想,泡着泡着,却在浴缸里睡着了。早上,
陈立仁来汇报工作,见他湿着头发,穿着浴衣从卫生间里出来,很是惊奇。刘重天
不好说在浴缸里睡了一夜,只道早上起来又洗了个热水澡。陈立仁笑道:“老领导,
怎么也学起外国洋人的臭毛病了?一大早洗澡!”
刘重天看到自己的老部下,马上又想到了“递延权力”的问题,没等陈立仁汇
报,先开了口:“老陈啊,我有个预感,这案子也许会越办越复杂,你作为我的老
部下,办每一件事都要谨慎,而且,不是我的指示,就绝不要说是我的指示,更不
准打着我的旗号替我做主啊!”
陈立仁有点莫名其妙:“刘书记,你这是怎么了?”
刘重天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无非是慎重嘛!好,你开始吧!”